苦楝

楝樹又名苦楝，大概因其根皮、華實皆苦澀之故。李時珍《本草綱目》云，楝苦寒，有理氣止痛、驅蟲療癬之功效。苦楝雖苦，其藥用價值卻不可小覷。

早年的苦楝栽遍江漢平原，可謂有土必楝，有楝必茂。稱它為江漢平原樹之魂未嘗不可。它生得賤，一抔黃土，幾點細雨，即可欣欣然伸根舒筋。其枝柯似銅如鐵，錚錚直指蒼穹。最宜于陰霾籠罩之下，襯其排奡高標之態。馬致遠名句“枯藤老樹昏鴉”，其“老樹”云云，當指苦楝。惟其苦楝之老，之虬，方能與枯藤昏鴉渾然一體，得其異趣。

記得少時，先君在門前種有十幾株苦楝。每至暮春，苦楝嫩綠初吐，氣象一新。嫩綠進而翠綠，而碧綠，而鸚鵡綠，鸚鵡綠之中，便有淡紫色小花嘟嘟點綴其間。清風徐徐，苦楝花枝招搖，此謂之楝花風。宋何夢桂《再和昭德孫燕韻》云：“處處社時茅屋雨，年年春后楝花風。”蔡有守《清明登鎮海樓寄梁七》云：“遠念遼陽還積雪，故鄉吹暖楝花風。”以楝花風寫故鄉溫馨之感，讀來令人動容。

楝實，也叫金鈴子，似棗而小，初淺青，入夏鴉背青，入秋而金黃色。遙望之，疊疊累累，熠熠煜煜，如玉葡萄然，如金葡萄然。民間有用其作偏方殺小兒蛔蟲者。其法：取楝實二十枚，白糖一兩，甘草三錢，煎水內服二至三天。《本草綱目》云：“楝實導小腸膀胱之熱，”可能為此偏方之本。

故鄉俗諺有云：好吃的楝實不會過冬天。意即招人喜愛的東西，不會被冷落。秋冬時節，只見成群的雀鳥棲集于苦楝之上，紛紛爭食楝實。關關嚶嚶，嚌嚌嘈嘈，咬咬嘎嘎，其鳴不絕于耳；命儔嘯侶，呼朋引類，往來翕忽，其影不斷于目。多有喜鵲、烏鴉、畫眉、戴勝、伯勞、灰鵲、八哥、黃鸝、紅嘴相思鳥等。眾鳥聒噪奪爭之日，有頑童持彈弓泥丸，欲追而射之。此時先君嚴厲異于往日，將弓丸捋斷毀棄，是常有的事。

十年苦楝，雖未曰“拱矣”，卻已成可用之材。楝板白中透黃，略有幽香。直者作檁柱，曲者作槽，皆無不可。制閨閣箱籠妝奩，最為相宜。村姑于歸之日，村翁皆賄之以整套苦楝嫁妝。漆成大紅，喜氣一片。然新娘哭嫁辭常有：人說苦楝苦，我比苦楝苦十分。嘴上說說而已，新娘子上轎，心中畢竟是甜蜜的。

我上武漢讀書，負笈遠行，二兄饋我苦楝木箱一只，內無長物，數卷破書而已。然楝香繞之，書皆浸之，捧書夜讀，悚然而驚，頓覺精神十倍。字可療饑乎，抑故鄉楝魂之感應乎？

一冬日下午，暖陽如薰，偕數友出容城。偶見曠野一株苦楝，卓然而立，風姿蕭颯，余徘徊久之，不忍遽去。非憐其孤孑，而嘆其楝實累累，而無一鳥啄食也。“何處嘆孤鳥，縹緲不可尋。誰云黃金顆，弗是悼念心？”友人詩含意深邃而凄惻，每一誦之，不覺淚沾衣裳。

（選自《散文》2003年第3期）

美文點讀：

世上諸物，只要一沾“苦”字，便多出幾分滄桑。像文中楝樹因其根皮、華實皆苦澀，故人們在楝前冠之“苦”字，它的命運就多舛了。它孤孑地存在，盡管不甘命運，枝干“錚錚直指蒼穹”，傲然不群，但命運不會垂青它。苦楝默默承載著困難，它舒枝展葉，花枝招搖；其實燦而金黃，招引鳥雀；其木成材，楝板生香，增人精氣神，最終贏得人們尊重，栽遍江漢平原。苦楝在命運的泥沼中掙扎，它是平原樹之魂魄，展現出奮斗的光彩。生在世間，我們平凡如樹，苦難也時時相隨，那我們何不安心做一株苦楝，生長于天地之間。

【惠軍明/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