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藝術領域難得一見的跨界大家,經歷過時代洗練和國外生活打磨的嚴力,依然用旺盛的創作激情書寫并描繪著生活和社會的種種。他用清醒的視角和多元化的表達方式,最大限度地尊重了藝術、尤其是詩歌之于社會和人內心建設的嚴肅性;啟發了人們應當如何以審慎的態度面對人心純真的品格;如何深入靈魂的褶皺,對人生和世界做出深色調的、冷靜內控的剖析,從而進行治療和改造,重建健康淳樸的生命形式和豁朗自在的人性之美。
嚴力,1954年出生于北京。1973年開始詩歌創作,1979年開始繪畫創作。1979年參加民間藝術團體“星星畫會”,同時參與民刊《今天》的詩歌發表及活動。1984年在上海人民公園展室首次舉辦個人畫展,是最早在國內舉辦的前衛個人畫展。1985年夏留學美國紐約,1987年在紐約創辦“一行”詩歌藝術團體,并出版《一行》詩歌藝術季刊。畫作曾被博物館、美術館以及世界許多地方的個人收藏家收藏。同時,詩歌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
Q=《愛尚生活》 A=嚴力
Q:2011年以滿分捧得長安詩歌節首屆現代詩成就大獎,這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能否列舉一下你詩歌生涯乃至人生的幾個重大節點?
A:滿分意味著評委們比較喜歡我的詩。對我而言,意味著詩歌被他人分享所帶來的欣慰和喜悅,同時也就產生了更多創作的動力。說起動力,其實更多的來自自身對社會生存的思考。我七十年代初開始寫詩,因為當時的環境,只能保持地下詩歌的創作狀態。寫完之后必須收好,不可能給太多的人分享,更別提發表了。就這樣默默地悄悄地寫了近十年,這種動力來自對現實的看法與思考。后來社會形勢逐漸開放,1985年去了美國紐約,開始了人生新的階段,創辦了詩刊,再后來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就經常回國與國內詩人近距離交流了。
Q:1987年創刊并于紐約編印、2000年終刊的影響巨大的詩刊《一行》,之于你的意義何在?
A:那是對中國先鋒詩歌的一種情感,也基于自己在國內很難發表詩歌的經歷。所以1987年5月,我在紐約成立了以中國詩人與藝術家為主的文學藝術團體,并出版《一行》詩刊,成員來自大陸、香港和臺灣。詩刊大部分稿源來自大陸,在紐約編輯成刊出版之后,再寄往大陸、香港及臺灣免費贈閱。
《一行》詩刊總計出版了25期,還有國內詩人配合出版的紀念集共10冊,詩歌獎評選兩次:1991年(佳作獎四名)和2004年(網絡詩歌獎兩名)。所刊登的各地詩人有600至700人次,其中包括:多多、江河、海子、顧城、莫非、梁曉明、伊沙、鄭單衣、孟浪、呂德安、于堅、陳東東、徐江、桑克、樹才、零雨(臺灣)、張國治(臺灣)、非馬、瓦藍、西川、肖沉、王渝、蔡天新、付維、李笠、默默、郁郁、古岡、劉曼流、王家新、海上、王屏、王小妮、賈薇、孫文波、楊小濱、韓東、藏棣等如今依然活躍在中國詩壇的詩人們。另外《一行》上經常刊登藝術作品的藝術家包括艾未未、張偉、沈忱、燕柳林、毛毛、姚慶章、嚴力、馬德升等人(其中詩人顧城、戈麥、海子、駱一禾、郝毅民,藝術家燕柳林、姚慶章、秦松、唐德剛、司徒強都已去世)。
所以《一行》的重要性在于較全面地記錄了兩岸三地1985年至1995年十年中現代詩歌作品的發展情況。從中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段時期什么是他們所關心的社會和生活話題。
在《一行》漫長的道路上,國內各地詩人組織及策劃稿件的負責人包括:莫非、貝嶺、李松樟、瓦藍、梁曉明、伊沙、肖沉、古岡、孟浪、付維、朱凌波、楊春光、藍皮等。沒有這些詩人在創作之余的努力,《一行》就不可能完成如此的使命和對中國現代詩歌的貢獻。
Q:芒克曾這樣評價你:“嚴力寫詩比他畫畫早,并且我認為他的詩也比他的畫好。”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詩作和畫作的?哪個能讓你獲得更大的滿足感?
A:詩歌和繪畫都是表達所使用的載體,而文字和色彩線條各有不能替代的功能。這么說吧,我有了一個靈感,就會判斷這個靈感更適合哪一種載體來表達,然后就選擇繪畫或者文字(詩歌、散文、小說)。我多掌握幾種載體的手段,就越能到位地表達我的靈感。用一首我的詩來講:
我的魚鉤啊,
在沒有魚的池塘里等了很久之后,
終于自己游了起來,
游著游著,
索性一口吞下了自己!
這個意象如果用繪畫來表現,是無法完成的。你如何畫出魚鉤吞下自己的畫面呢?所以這就是不能被替代的文字功能,詭異的是它描述的是畫面!
另一個例子是文字不能替代的繪畫效果(圖1),如果用文字來描述這個題材,將是這樣的:
我把網線插進一棵千年古樹,
去查詢鳥在唐朝的信息。
可以對比一下,光是這兩行文字比畫面弱了很多。如果沒有這張畫,就很難達到充分表達的效果。這就是不能被替代的部分。同時它又聯接上了我們中華文明的書畫傳統,用文字標題或者題詩來點出畫面的精髓或者延伸,以達到更佳效果。這也說明它們的互補是多么重要。而中國的現代文明正在失去這一更好的作為我們遺產的表達手段!
所以說,一個創作者如果多掌握幾種載體的手段,就會把自己獲得的靈感充分地表達到位,也就不會因為某個畫面感很強的靈感到來時,因為不會畫畫,就勉強地用文字來完成。反之亦然。
Q:你曾先后發表過《詩歌的可能性》《詩人的可能性》。能否為我們簡單闡述?比如,你是如何看到詩歌跨越時空的延展可能性的,又是如何看到詩人自身根源處的社會責任感的?
A:首先要強調的是:詩歌從來沒有危機,它在那里,聽憑人類向它靠攏或疏遠。我們所說的詩歌危機,其實是人的危機。人因為各種原因疏遠了詩歌,也就是說疏遠了反省,疏遠了對事物的思考。我甚至可以說詩歌與詩歌精神不需要被保護,它們也不會在街上流行,它在內心里,它就是空氣!詩歌精神是在建設人的內心文明,從而影響行為。所以說我喜歡閱讀詩歌,更喜歡閱讀詩人,也就是說用詩人的行為去檢驗他的詩。詩歌的可能性還包括:詩意就是臉上有幾滴永遠擦不干的淚或汗,任何風吹上去都會產生詩句的感覺。
因為詩歌強調了個人的行為審美,而行為脫離不了社會,于是反省“行為所形成的社會現象”就是必然的,這就是個人反省所自然形成起來的社會責任。詩人用寫作過程(也是思考過程)建設自己的內在文明來影響行為。不從事詩歌創作的人同樣可以用思考負責自己的內心,也就負責了組成社會行為現象的一部分。所以說文明的可能性一定要明確:從每個人自身做起,而不是從哪個群體做起。
Q:同行或評論家多次用“先驅”“超前”“首創”“融匯”等詞語界定你在這一領域的地位。你認為,相較于同期朦朧派代表人物,你能在同業中產生這種影響的原因何在?
A:我一直認為:當代人必須對當代事物作出反應和記錄,才能把當代第一手資料的人類生存狀態留下來,前代人與后代人是無法替代的。而每代人有他們自己的時代需要負責。所以我在記錄與評判這個時代的時候也會考慮到將來的可能性,如此就具有了一些超前的想法。是不是真的超前,這就需要將來的人去認證了,我們也無法知道。
Q:身邊有很多熱愛你詩歌的人,口味不一。有的喜歡你早期的《根》,有的喜歡你的《這一代》,很多人包括筆者都喜歡你的《還給我》……你可能未必有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但若是讓你選擇一首或幾首詩來讓別人了解嚴力,你會選擇什么?理由是?
A:《魚鉤》(2000年)
經過了許多年的等待
我的魚鉤啊
終于在沒有魚的池塘里
自己游了起來
游著游著
索性一口吞下了自己
除了理想和浪漫主義的《還給我》,我喜歡《魚鉤》的理由是,用幽默的手段把找不到自己所需目標時的極端無奈寫到了極致。就像我們上面談到的,這首詩在你閱讀時形成了畫面,但又是畫家畫不出來的——你如何畫出魚鉤吞食自己?所以它也體現了文字表達中的不可被替代性和多樣性。
Q:談談你現在的生活吧。如今社會,“詩人的孤獨性”有目共睹。很多跟你同時代的詩人或進入了體制,或隱居于江湖,或轉行做了其他。你現在還在保持詩歌和繪畫創作,據說還在創作小說、在國內外舉辦畫展。這是你理想的生活狀態嗎?未來有什么打算?
A:首先,人的存在總是在與源自自身的動物性進行搏斗,每個人身上都在發生著文明的進或退。另外,遵守法律不等于你就是一個正直的人了,因為法律僅僅是一系列的底線設置和戒律。
為了更好地做人,除了遵守法律之外更需要加強自身的修養,而寫詩就是這樣一種內心文明建設的過程——思考、辨別、論證、尋找善美等等。每個人都只能依靠自己尋找更加文明的可能性,所以沒有孤獨不孤獨的說法,或者說它必須是孤自完成的。
保持創作狀態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對社會生活有很強的表達欲望。這個欲望使我利用多種媒介來表達,就是希望它們能完整地呈現我的想法,所以詩歌、小說、散文、繪畫在共同完成我對時代和日常生活的想法,并希望能給他人帶去可以分享的收獲。
這顯然是我理想的生活,繼續下去也就是必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