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圍城

做完總第722期的封面故事《新圍城時代》，心里就突然糾結起來。

幾個月前，患有心臟病的父親來濟南養病。下班回家，總能看到步履蹣跚的父親在小區里遛彎，像一個滯留在紡線上的梭子，形單影只，幾乎要被暮靄吞沒。看到我，父親目光欣喜得仿佛看到當年上大學的我放假回家，推開家門的一剎那——在濟南，他每天面對空蕩蕩的屋子，坐立不安；走出家，想和別的老人嘮嘮嗑，卻又聽不懂山東味很濃的方言。他并不明白，生活在這里的我即使語言相通，也并不知道隔壁住的是什么人。于是，和父親一起慢慢在夕陽下走回家，成了我每天歸心似箭的儀式。

天氣漸涼，父親執意要回老家。費盡心思挽留，終究拗不過他，只好趁十一假期開車送他回去。我家在河南的一個縣城，離濟南六個小時的車程，每年也只能在長假時回家。路上，我和父親在車上聊天，他突然嘆息：“當初不供你們上大學就好了！”

父親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從農村走出來的大學生，畢業分配到某省直機關，后來因爺爺生病毅然回到老家。因此，父親跟兒女們說的最多的話是：“你們飛得越遠越好，只要不在這個小縣城。”

當年，他曾滿腹豪情地憧憬，等他56歲時，也就是“毛主席坐天下的年齡”，他最小的孩子正好大學畢業。他期待我們去遠處的城市，在充滿機會的舞臺上實現自己當年未曾實現的夢。在他眼里，老家是落后的，是沒有希望的，生活是在別處。而供養我們上大學，正是改變命運的惟一窄門。如今，我們真的走了，生活在城市里了，卻又在鋼筋水泥森林里遭遇了那么多的難題，感覺永遠“在路上”。

夢想逐漸消失，故鄉卻成為再也回不去的夢囈。為了夢想，父親抵押上自己的后代，而作為從故鄉出來的游子，我甚至很少回家。有人說，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在哪站穩了哪就是故鄉。然而，就算有戶口簿和房產證，也不能輕易指認一座城市是故鄉吧？

故鄉也許并不只是地點，而是由父母、親人、朋友、熟人構成的生活圈。或者，若生命中重要的人愿意跟你走，歸屬感亦可在他鄉延續。但即使我在這座城市給父親買了房子，父親卻依然不愿呆在這個只有女兒，沒有生活圈的地方。由此便想，是我們包圍了城市，還是城市包圍了我們？

這可能永遠也不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