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的剎那,他盯著門說:“馬!馬!”一陣風吹來,哐當一聲推開門,庚子叔眼里閃爍金光,似乎一匹金馬的模樣,他微笑地合上眼。
天空起火天堂燃燒的傍晚,庚子叔回來了,牽著一匹棗紅馬。田野上的小路也是紅的,高粱彎得讓人擔憂,收獲的人,齊齊停下手邊活,看著和他們同樣暗紅的庚子叔,還有就要燃燒的棗紅馬。
他一步步地深入,像尋找象冢的老象。終身未娶,父母不在,庚子叔走進的是象征意義上的故鄉。祖屋還在,風拍門環,梧桐葉覆蓋著青石板屋階。秋已經深了。
堂侄們走后,一片巨大的荒涼攫住了他。矮小平凡的庚子叔坐在燈影里,像一個陶罐。他想起他同樣矮小平庸的父親,黑白影像里他的童年,想起忍辱負重的牛,他瘸腿的母親,他們像貼著地面的蝸牛,爬動,留下黏糊糊的足跡。
直到他看到馬。那是畫上的馬,揚蹄狂奔的馬,昂首長嘶,鬃毛獵獵,風由它生,似要飛起。他的靈魂剎那間被點燃,奔跑、飛躍,那是什么樣的姿態?一個朝霞璀璨的清晨,他離開了家鄉。
棗紅馬輕輕打著響鼻,更遠處是隱約的犬吠雞鳴,鄉村的秋夜其實很安妥。
他參軍了,他沒當過騎兵,他沒給首長牽過馬,他甚至沒有資格做個馬倌,他只是打著綁腿的步兵,貼著地面無知覺地奔跑。他鼓著氣,內心發出巨人的吶喊,但沒有人聽得到。橫刀立馬,成了他永遠的靈魂姿態。
他做了逃兵,一個黃昏,他走進畢力格大叔的天山馬場,全是馬,各色的馬,一群飛揚的靈魂,在無際的草原和廣袤的蒼穹下奔突。畢力格收留了他,他做了畢力格的馬倌。他學會了馬頭琴,學會了喝馬奶酒,會在月光如銀的深夜吹響胡笳,吹給馬聽,吹給天山聽,吹給故鄉聽。遠處帳篷門開了,燈光閃身出來,旋又合上,是阿依古麗出來聽,在帳篷里,天山風摘不走耳邊的笳聲,可她就要站在明月里聽。她就是明月。庚子叔心跳得像炸群的馬蹄,可是他只敢和馬說。
時間里姑娘們都已老去,他沒有收獲愛情。他在冷冽的風里,推算父母必定已經故去,那一天,畢力格對他說:“騰格里是我們的天,我們是要回到他那里的。你是漢人,你要回你的故鄉去,一片天收一種魂。不會弄錯的。”八十歲的畢力格幾天后就死了。庚子叔開始了他的回鄉。畢力格的兒子臨行送他這匹棗紅馬。
他花三年時間趕回了家。開始他還需要地圖和詢問,后來有一天在河畔,他似乎聽見了呼喊,他就牽馬信步,就像順著河岸回家。這個璀璨的黃昏,亦如當初離開時的清晨。他耳邊的呼喚已經停止。
棗紅馬自己走了,而在此之前,庚子叔已經彌留。他的堂侄們圍著他,看著生氣漸漸離開他的身體,就像一件掛在陽光里漸漸干爽的濕衣服。回光返照的剎那,他盯著門說:“馬!馬!”一陣風吹來,哐當一聲推開門,庚子叔眼里閃爍金光,似乎一匹金馬的模樣,他微笑地合上眼。
畢力格和他的兒子都知道,庚子叔不會騎馬,從來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