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是一篇膾炙人口的佳作,歷代研究《詩經》并為它作注者甚眾,其間的不少注釋非常精辟,但也有些注解值得商榷。
《小序》以為《蒹葭》是國人“刺襄公”之作,因此“白露為霜”句,《毛傳》因《序》作訓曰:“白露凝戾為霜,然后歲事成;國家待禮,然后興。”《鄭箋》進一步解釋為:“蒹葭在眾草之中蒼蒼然強盛,至白露凝戾為霜則成而黃。興者,喻眾民之不從襄公政令者,得周禮以教之則服?!边@種“刺襄公”說與原詩的內容不相切合,顯然是經學家的用詩之義而非詩人作詩之義。早前鄭玄就發現了這樣解釋不妥,因為二章“白露未晞”、三章“白露未已”要與首章相承,依首章的解釋,二、三章應寫“霜”怎樣怎樣了。鄭玄箋“未晞,未為霜”,也就是說他認為《毛傳》對“白露為霜”的解釋不合適,但他并沒有做出合理的解釋,而是一承毛說,只是將“未晞”強改釋為“未為霜”,因《詩經·湛露》“湛湛露斯,匪陽不晞”中“晞”與此句中相同,應解釋為“干”。
唐代的孔穎達也看出了《毛傳》與《鄭箋》的不同見解,但他恪守“疏不破注”的原則,也沒有做出符合詩意的解釋,而是將兩家見解揉合在一起,《孔疏》釋為“此云白露為霜,然后歲事成者,以其霜降草乃成,舉霜為言耳。其實白露初降,已任用矣?!抡隆磿劇?、‘未已’,言其未為霜則物不成,喻未得禮則國不興?!边@是孔氏根據毛傳對“白露為霜”訓釋中所體現的旨意進一步闡釋“白露未晞”與“白露未已”??资险J為毛、鄭直訓“為霜”顯然不妥,且與下二章“未晞”、“未已”的意義不連貫,但又無他解,便牽強附會地解說后二句,為使三句的意義連為整體。
至南宋朱熹撰《詩集傳》,即棄《序》而另立新說,曰:“賦也。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敝煺f完全跳出了所謂“刺襄公”的經學窠臼,使詩近情近理,平易可通,所以容易被人接受。但對“白露為霜”句訓詁,朱氏也未作出新解,而是秉承毛、鄭之說。今人解《蒹葭》,主旨幾乎全依《詩集傳》,可“白露為霜”句訓詁則多依《毛傳》。
“白露為霜”這句本身就存在矛盾。霜與露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氣候現象,夜間露水不可能再變成霜,同樣,霜也不可能再轉化為露。二十四節氣,白露和霜降之間隔著秋分、寒露兩個節氣,約四十天左右。露近于雨,故有雨露一詞;霜近似雪,故霜雪可連類并用。前人還常用露代指秋天,用霜來代指冬天。如《文選·左思<吳都賦>》:“露往霜來,日月其除?!眳窝訚ⅲ骸奥?,秋也。霜,冬也?!薄吨芤住だぁ坟猿踟吃唬骸奥乃?,堅冰至?!憋@然,一過霜降,便離冰雪之冬門不遠了。
再者,從“蒹葭”一詞也可知賦詩之時應為白露時節的秋日?!睹珎鳌贰拜?,薕;葭,蘆”, 這樣的解說有些籠統?!墩f文·艸部》:“蒹,雚之未秀者;菼,雚之初生,一曰薍?!?又《說文·艸部》:“葭,葦之未秀者;葦,大葭也?!倍巫ⅲ骸啊断男≌吩唬骸葱銊t不為萑葦,秀然后為萑葦?!睹珎鳌吩唬骸嗽滤H為萑、葭為葦?!S云大葭,猶言葭之已秀者?!薄对娊洝て咴隆罚骸鞍嗽螺热敗?,意思是八月收割萑葦,也即蒹葭已成熟,但不同時段有不同的稱呼。詩中的“蒹葭”應指萑葦未開花之時,猶在茂盛生長,但也絕非初生之時,否則此處應稱為“薍”或“菼”了。由此看來,前人釋“白露為霜”顯然犯了直解和望文生義的毛病。
關于“白露為霜”的訓釋,現代學者也多次獻疑。程曉東認為“白露為霜”應解作“由降露變為降霜”,他指出露水在夜間不能變成霜,所以這里應指時令的變化。賈雪楓同意程文的觀點,進一步指出由“未晞”、“未已”可知二章應指仲春,三章應指初夏”,且還對“萋萋”、“采采”也另立新解。因為若依舊解,“蒹葭萋萋”與“白露未晞”、“蒹葭采采”與“白露未已”前后二句所暗示出的時間便有矛盾,不統一。賈文的解說實在難以令人信服,本是對文中一句詩的訓釋進行考辨,卻為了自圓其說,對全詩中許多前人所作的精辟解釋也強作新解,恐有穿鑿附會之嫌。
金文偉認為應解作“白露似霜”,并根據氣象科學知識作了進一步的論證。金文的解說表面上合乎情理,解釋詳盡,但仔細推敲,卻見不妥。從詩中二章、三章前兩句可看出,“蒹葭蒼蒼”、“蒹葭萋萋”、“蒹葭采采”是遠景,而“白露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是近景,詩人站在水邊,先是望著遠處成片的蒹葭,隨后將目光停留在眼前這沾滿露水的蒹葭上。如果同是遠景,詩人又怎會對“白露”之狀“未晞”“未已”觀察得這么仔細。金文雖指出三章應皆是描寫白露,但沒有注意到前二句寫景處的細微差別,如解為“白露似霜”,那便把該句也視作遠景了。再者,作者也還是從字面上去尋求正解,仍是孤立地解詩句,沒有把它放在全詩中去體會,也沒有從語言文字上進行詳細論證,因此沒有引起重視。
筆者認為,“白露為霜”中的“霜”應是一個通假字。其本字應該是“爽”。“爽”是“亮、明亮”的意思,《說文·爻爻部》:“爽,明也。”《書·牧誓》:“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笨讉鳎骸懊?,冥;爽,明,早旦?!薄八迸c“爽”聲母同屬山母,韻部同屬陽部,聲韻皆同,語音上具備了古音通假的條件。古籍中也有“霜”、“爽”通用的例證?!对娊洝て咴隆罚骸熬旁旅C霜,十月滌場?!蓖鯂S《觀堂集林·肅霜滌場說》:“肅霜,猶言肅爽?!薄蹲髠鳌ざü辍罚骸疤瞥晒绯?,有兩肅爽馬,子常欲之,弗與。”孔穎達正義曰:“爽,或作霜?!薄痘茨献印ぴ馈罚骸搬炆潲h鹴之為樂乎?”《說文》作“鹔鷞”。《集韻·陽韻》:“鷞,西方神鳥?;驈乃!薄稄V韻·陽韻》“鷞同鹴”。這些例證皆是“霜”、“爽”二字通借之證。于省吾先生在證明“爽”與“相”通假時,引用上舉《左傳》、《淮南子》兩例證,“霜”與“爽”通假,又因“霜”從相聲,所以“爽”、“相”亦可通假。因此,“白露為霜”應是“白露為爽”。
判別訓詁正確與否,句意暢通與否固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該句的意義要與全詩意義相契合,也即解釋詩句必須放在具體的上下文語境之中?!对娊洝分泻枚嘣娖际且灰舛癁槿?,所謂一唱三嘆,在相承的篇章里用義同義近的詞語敘說同一事物,這是其習見的表達方式?!遁筝纭犯髡虑皟删洹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蒼蒼,白露未已”說明詩歌的時間,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各章后六句描寫主人公對“伊人”的追求過程,是曲折而艱辛的,這正說明時間是逐漸推移的、變化的。整首詩圍繞“蒹葭”和“白露”作為時間推移的參照物。這些不同的描寫詞語意義相近,且有很微妙的遞進關系。《毛傳》“蒼蒼”、“萋萋”、“采采”皆釋為“盛也”,后人指出這種解釋不合詩意。景圣琪認為,三個疊詞分別形容的是蒹葭在不同時段里所呈現出來的三種不同的狀貌。汪習波認為,這三個疊詞有細微的差別,其顏色隨時間的變化也略有變化。前后兩句對“蒹葭”和“白露”的描寫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彼此相互關聯,共同構成一個完整協調的意象。這更有力地證明,“為霜”、“未晞”、“未已”應是對不同時段“白露”的描寫,也是“白露”由水而逐漸蒸發的過程。據此,全詩三章對“白露”的描寫可理解為:一章寫秋晨之際,白露為明亮的露水,二章寫旭日初升,露水未干之景,三章寫陽光普照,露水將干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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