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庵筆記》里寫到一則民歌:“小娘子,葉底花,無事出來吃盞茶。”說的是當時湘西一帶,還沒能找上意中人的青年男子大膽追求愛情。其中的情感率真而不放肆,熱烈而不張狂,急切而不沖動,微妙浪漫之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顯然,“吃盞茶”不僅是美麗的借口,還是“人約黃昏后”的婉轉表達。在我們里下河鄉下,吃茶確是訪親中的一種重要儀式。早先,男女的終身大事離不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男大女,是父母的心病。父母不光自己四處張羅合適人選,還拜托親友四鄰物色條件相宜的對象。倘若有了心儀的目標,就會請一個自認為靠得住的媒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自家的優勢條件之后,讓其去說合。對方家長權衡一番,點了頭,訪親就提上了日程。挑一個天氣晴朗的黃道吉日,通常是四個婦人和候婚人在媒人的率領下,一行六人去相親。湊六人圖的是吉利,六六大順嘛。雙方是同一個村的,知根知底,訪親就是走個形式。人客一到,飛茶接酒,和和氣氣,熱熱鬧鬧。不是同一個村的,訪就是一個重要的程序。到了對方家,簡單寒暄過后,清茶不喝一口,幾個婦人便找個借口出去,走東家串西家,打探對方家庭經濟狀況,查點有無家族性遺傳病史。倘若跟預想的一樣美好,幾個婦人便留在對方家。親事有門兒,對方趕緊上糖茶,然后忙飯,約人陪客。有時候訪親遇上“搗包的”——這種人不是少根筋,就是跟對方家有矛盾——專挑人家刻意隱瞞的問題如擺富裝闊、狐臊底氣講,訪到了趕緊去對方家告辭,茶是斷斷不會喝的,哪怕是渴得嗓子冒煙。你看,這吃不吃茶,也是親事能否談成的一個重要標志。
解放前,我們這兒,茶館也是議事評理的地方,有點像今天的社區調解中心。老張家的老人們一直愛講個故事。說早先老張家攤上大事,把幾十畝地賣給了覬覦已久的老徐家。自打買了老張家的地,老徐家樣樣順風順水。羨慕與嫉妒之余,老張家主事的幾個人請來陰陽先生實地勘察,說是賣出的地邊的一道壩擋了張家的風水。某年早春,老張家借著修祖墳的名義發動了族里一幫壯漢去挖那道壩。老徐家的人看到了,不讓。老張家的人說我們賣地不賣祖墳,賣塘不賣壩,取的是自家的土。話不投機,動了手,雙方都有傷者。相約去茶館評理,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張徐兩家的老少爺們和一幫蹭吃蹭喝的閑老倌齊聚茶館大吃三天,終于評出結果,老徐家輸理,承擔這三天的費用,賠付老張家傷者的醫藥費。老張家于是拿回了賣出的幾十畝地。原來,眼紅老徐家的,不僅僅是老張家。
談到吃茶,我也有糗事。1983年,我去縣城參加高考。考慮到集體食宿較貴,我決定單獨行動。住進一家小旅館,一日三餐隨便買了吃。考試第二天,我決定去考場附近的水鄉茶館買兩個包子當早飯。一進茶館,就被服務員請到一張小桌子邊坐下,問要吃點什么。我講買兩個包子,服務員說干巴巴的怎能咽得下?不如再來份茶頭,邊喝茶邊吃包子多好。我想都不想,欣然同意。不一會兒,端上一小碟燙干絲、一杯清茶和兩個包子。服務真是周到,城里跟咱鄉下就是不一樣。三下五除二,一掃光,去結賬,傻眼了,茶頭比兩個包子貴。而我原本以為茶頭就是茶,我們鄉下白開水也叫茶,城里人的叫法跟我們不一樣罷了。害得我這天中午只能買了一個燒餅充饑。想想那時,真是井底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