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麥子

那一年麥收的時節(jié)，她剛剛高中畢業(yè)。

她跟隨父親來到金黃的麥田。坐在地頭的柳樹下，她和父親一起等待收割機的到來。父親在磨那把生銹的鐮刀，她在觀望她家的麥田。麥子熟了，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金色的海洋。幾個月前，她放假回家的時候，它們還不過是綠油油的麥苗，現(xiàn)在它們卻已全身泛黃，連那最有活力的頭顱也埋進了懷里。

她轉(zhuǎn)過臉去看父親，這也是離家求學(xué)的幾年中她如此近距離地端詳父親。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的皮膚黝黑，臉上也布滿了溝壑。那一條條皺紋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后歲月留下的疤痕。在她的記憶中，從前父親的眼睛很大、很亮，但現(xiàn)在也已變得混濁；他的胡子很長，似乎很久沒有修剪過了，而且都已慢慢地變白。父親已不再是她小時候引以為豪的那個英俊的父親了，他的頭發(fā)是秋天的稻草，他的身軀是嶙峋的山峰，他的步履也已開始蹣跚。

她突然不敢再去看他，生怕會掉下眼淚來。

父親畢竟是老了，但老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以前總是聽他說種地這樣那樣，這般那般，可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決定不再種地了。今年收了麥，她家的地就要租給別人。她又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土地是農(nóng)民的生命?！笨涩F(xiàn)在父親也必須離開了，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一份他認為能多掙一點錢的工作，沒時間再去種地了。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收割機終于來到了她家的麥田。父親拿著那把已磨得閃閃發(fā)光的鐮刀跟在收割機的后面，割掉收割機遺漏的麥子。天氣依舊很熱，收割機慢吞吞地前進著。從收割機后倉噴涌而出的麥糠夾雜著塵土撲到父親臉上、身上，不一會兒就把父親染成了一尊灰色的蠟像?？杉词惯@樣，父親也沒有停下腳步。他一向很珍惜糧食，從不浪費一顆一粒。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她們兄妹從小就養(yǎng)成了節(jié)約糧食的習(xí)慣。收割機從這頭駛向那頭，父親被遠遠地落在了后頭。父親畢竟是老了，像他這樣的年紀，本應(yīng)該在家安度晚年的，但是為了她們幾個孩子，他一直都在堅持著，從未有過放棄的念頭。在她眼里，他是鐵打的漢子。

她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忍不住向父親狂奔而去。“爸，你歇一會兒，我來替你！”這次父親終于沒有拒絕，直起腰，對她說：“嗯，別急，慢慢來?！比缓蟀宴牭哆f給了她。她低下頭，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直到他轉(zhuǎn)身離開，她才目送他的背影遠去。她跟在收割機的后面，太陽的溫度加上機器的轟轟響聲讓她心煩意亂，那麥糠撲在她的臉上、身上，也像是刀割一樣難受，可是她此刻已經(jīng)不在意了，能幫父親分擔一些，便減少了她內(nèi)心的愧疚感。用收割機收麥，只是這幾年而已。她十歲之前都沒有聽說過收割機，更別說用它收麥了。那時候收麥都是用鐮刀割。父親那時更辛苦。他先要把麥子割倒，然后用車拉到馬路上，讓麥粒脫落，最后再借風(fēng)的力量把麥粒凈化。現(xiàn)在有了收割機，收麥不用像以前那般辛苦了，但父親已經(jīng)沒有精力再種地了。

收割機停止了前行，麥子收完了。她雖然很累，但心里卻有說不出的高興?？粗瘘S的麥粒似河流般從收割機的倉斗里呼嘯而下，父親的眼睛都笑了。麥子就像她們幾個孩子一樣承載著他厚厚的希望。今年是一個豐收年，也是她家最后一個豐收年。父親執(zhí)意要外出打工，并不是收成不好，他只是認為年年都豐收也解決不了她家現(xiàn)在的困境。麥河依然在流淌著，一直流進父親的心里。父親仍然在看著麥子。她知道他希望麥子多收一些，這樣就能多賣一點錢，供他們兄妹幾個上學(xué)。她又何嘗不希望這麥粒永遠流下去？那樣父親就不用這般拼命，也不用這般辛苦。但這只是一廂情愿，金黃色的麥流越來越小，最終還是停了下來，在地上堆積起一座麥山。

晚上回家之后，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沒有一絲睡意。今年的高考，她自己覺得考得不太好，回來她跟父親提起這事，他只是一如既往地鼓勵她，讓她不要擔心?？赡芨赣H覺得她從沒有讓他失望過吧。然而這次高考，她可能會讓他失望。她這樣想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亮。

四五點鐘的時候，父親走進了她的臥室。他見她還在“熟睡”，幫她蓋好被子，輕輕地走出門去。她半睜半閉的眼看到父親滿臉的憔悴和微微發(fā)腫的眼睛，這是她終生難忘的一幕。她又聽到了那輛破舊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車的吱吱啞啞的響聲。父親很可能已經(jīng)騎上了車，準備去田里了。她坐了起來，淚流滿面。

她知道，她其實也是父親的麥子，在父親心中比麥子更珍貴的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