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冷

今冬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早，氣溫比往年同期要冷。

那天下午四點多鐘，我晃悠在小區外圍的半邊街上。一字長蛇陣住宅樓的背面與一條水渠之間形成了一條通道。開發商把一層建成門面房，價碼一下子就飆升了上去。半邊街逼仄，起了個浪漫的名字，倒也人來人往。亂扔廢棄物對于很多人來說習以為常。每家店面不大，每天產生的垃圾不算少。從小區西頭出門，要穿過這條一邊是商鋪，一邊是一排水杉的所謂情人路。

大雪過后，仍是北風颯颯，碎雪飄零。漫不經意的我陡然愣了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位彎腰曲背的老婦人正忙活著。風霜洗白了老人的鬢發，歲月在老人的臉上雕刻出縱橫溝壑。單薄的身子穿得比年輕人穿著還要單薄。老人一手拖著一條長長的蛇皮袋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拾撿破爛。思緒凝滯淚眼模糊的我，全然沒有看見什么時候老人用什么法子把一個裝滿廢品的大袋子托放到自己背上。我擦明雙眼：老人的腰深深地佝僂著，整個身體幾乎要貼近地面。從老人木訥而又和善的臉龐似乎看不出悲楚。蹣跚挪移著沉重身軀的老人一聲不吭，是那樣的堅忍，那樣的剛毅。然而對于我，似乎有一種漸弱漸強的聲音鉆進了耳蝸。這聲音是那樣的刺耳，那樣的鉆心，使我心頭漾出了悲涼。這悲涼的底色是人間滄桑。從那一刻起，縷縷白發，道道皺褶，長而大的蛇皮袋，穿越胸腔，定格在我的心房。老人的心淵處一定深藏著某種悲愴，渴望用自己的雙手改變暮年命運實現自己的夢想。當老人將要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時，仿佛她的脊背成了一座山梁。

凜冽寒風中，小區的曲徑上仍有好多位練步子的人。這是一個特殊群體，春夏秋冬從不間斷。他們不畏嚴寒，不怕酷暑，每天上下午雖然不在同一時刻和朝著不盡相同的方向，但他們步態相似重復著大體相同的動作。有的需要別人攙扶，有的拄著特制的手杖，有的已能獨立行走。他們患過同一種疾病，都是腦卒中后半身不遂，并伴有不同程度失語。他們發病的時間都在寒冷的冬季。他們中有些人是單位的頭頭腦腦，也就有了一個共同嗜好：愛酒。他們有相同的意志和信念，但處在不同的恢復階段。他們的姿勢整齊劃一僵硬，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病態特殊，令人心痛和憐憫。他們的那種執著，那種堅強，是大難不死后對生命的敬畏和對未來的期望。

在冰天雪地練步子的人中有位曾經是我的同事。他剛步入盛年，正是干事業的大好時光。發病之前，他從一個很不錯的單位調到一個仍然很不錯單位一把手的位置上時間不久。他躊躇滿志，心花怒放。可以說這個單位攸關每一個機關工作人員，因為任何一個人都不能說自己是鐵打的，敢說自己是無疾之身。上任伊始，應接不暇，請他吃飯的單位都排不過來，有時不得不趕場子。當然，這種宴請都由公款埋單。其實他原來的工作單位也不乏有人請他客，但那時他畢竟是二級機構負責人。現在的境況大不一樣，他是單位一把手一支筆。多年來酒（久）精（經）沙場，身體每個器官經年累月浸漬在乙醇里，豈能安然無恙？當上了炙手可熱單位的一把手，人逢喜事精神爽，拼酒的底氣更足了。他還有一個很不錯的愛好——游泳。游泳是一項很好的運動，但有些人不宜，尤其是冬泳，他就屬于這種人。出事的頭天晚上，經不住別人勸別人敬，他又喝猛了喝高了。第二天他照例去游泳，一下水就漂了。得虧泳伴眼疾手快，救上岸后急呼120，醫生與死神爭分奪秒，終于搶回了一條命。

春暖花開時節，明媚的陽光下，有天上午10點多鐘，我從小區的西門往里走。頭上扣著一頂帽子的他，在妻子的攙扶下，一步一甩地從對面緩慢過來。我不忍以眼正視，閃到桂花樹下。這離他出院已有大半年時間了，他像咿呀學語的嬰孩那樣練習走路。走路是人類最基本最尋常的運動方式，是嬰兒脫離襁褓后要學會的第一種基礎功能。正因為走步子的原生態性，當今它仍是人們最方便最廉價最有效的鍛煉方法，尤其是三高（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人群健身的首選，也是半身不遂患者恢復健康的必由之路。讓我嗟嘆的是，他走路連嬰孩還不如，是那樣的吃力和無奈，丟失了孩童那份天真、敏捷和浪漫。在后來的日子里，我能經常碰到他。一年之后，他不再要人架著走。大約又過了一年時間，他丟掉拐杖。不變的是走路姿態和頭上總是戴著一頂帽子。夏季的帽子顏色較淺，冬天是藏青色的。冷暖不同季節帽子厚薄不同，但帽舌都是很長的那種。帽舌一直拉得很低，似乎要蓋住整個臉。無數次相遇，但每一次都選擇了錯開。有時遠遠地就看見他垂垂低頭，我心中咝咝冒出寒氣。生命不可輕。我想他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那晚那場醉。一個人如果能夠早一點懂得生命的珍貴，那該多好啊！

多年來幾乎每年都有公職人員倒在酒桌子上一命嗚呼，最年輕的才四十多歲。生命只有一次，難道這個最淺顯的道理也不懂嗎？真是嗜酒成癡。

不知說了多少好話也不知說了多少謊話，我才脫離了酒精之苦。往事不堪回首，公款吃喝留下了幾多辛酸記憶。許多人心中留下了難以撫平的傷口。

今年的年關真冷，官場失去了昔日風靡。

酒店冷了。往時車水馬龍的高檔酒店門前沒有了那種張揚。往常這個時候，總結會表彰會聯歡會熱鬧非凡；檢查組驗收組慰問組接踵而至；慶功宴答謝宴聯誼宴燈紅酒綠。

“跑部錢進”冷了。京城出租車行業有一支別動隊，他們能把任何一個托門子下級官員送到他要去找的任何一位京官的住宅門前。

大商場售卡柜臺冷了。每年這個時日各級各部門各機關購買會員卡貴賓卡的人絡繹不絕，不可思議的是有時還排著長隊。

車輪冷了。車輪上的浪費減少了。公家司機樂了，他們將要過上一個安穩年。

百姓樂了。國家該要節省下來多少錢啊？如果用這些錢去救助那些需要幫助的老人，該能圓了多少人的夢？其實這些人的夢很簡單——吃飽穿暖。

干部也樂了。他們被從病態和戳脊梁骨聲中開始解脫出來。

天朗氣清。年味正濃。豐富多彩的民俗活動已經拉開帷幕。

2013春來早，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動。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