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9《桃花扇》中折射出的中國式忠誠

有花看來且看花，莫管樓外戈兵爭。

何日鐵鋒逼血頸，一刎全義眾口封。

1699年，清圣祖康熙三十八年，中國農(nóng)歷己卯年，孔尚任苦心經(jīng)營的《桃花扇》經(jīng)歷三易其稿，終于完就。全書用一段情，詮釋的卻是一個“忠”字，并且是典型的“中國式忠誠”。

恰逢兩朝更替，經(jīng)歷離合興亡，舊朝上下，從帝王到將帥，從重臣到文士，從深宮正后到青樓野艷，各各都茫然不知所措，只留下個人的悲歌，與其說是哭傾頹的大明王朝，倒不如說哭自己在大時代中如飄蓬一般的命運(yùn)。而命如飄蓬，又所幸逐而流之，世若真戲，就所幸冷眼而觀。其開篇即是一種出世散懷。請看第一首，故事見證者老禮贊一支【蝶戀花】：“古董先生誰似我？非玉非銅，滿面包漿裹。剩魄殘魂無伴伙，時人指笑何須躲。舊恨填胸一筆抹，遇酒逢歌，隨處留皆可。子孝臣忠萬事妥，休思更吃人參果。”好一句“舊恨填胸一筆抹，遇酒逢歌，隨處留皆可”。《桃花扇》中熱熱鬧鬧許多人物似乎都是如此，危機(jī)不迫近眉睫時，只管歌舞、冶游，只管弄權(quán)、武斗。禍?zhǔn)乱熏F(xiàn)端倪后，便是指罵奸人、慨嘆時運(yùn)。最不濟(jì)，最后唱一曲霸王別姬，一死以謝天下。徒留義士名聲，便封住了古今評論之口。道不可名，權(quán)且稱其作“中國式忠誠”。

一、士：歌舞笙簫倚酒花，不濟(jì)道館宿寒鴉

侯方域一出場，便讓人啞然失笑。上來一曲【戀芳春】：“孫楚樓邊，莫愁湖上，又添幾樹垂楊。偏是江山勝處，酒賣斜陽，勾引游人醉賞，學(xué)金粉南朝模樣。暗思想，那些鶯顛燕狂，關(guān)甚興亡！”一個“醉”字，說出了篇中諸多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南京一城，在他們心中喚起的，只是六朝金粉之香，而無興亡舊事。還不光是“醉”，甚而至“顛”、至“狂”。“顛狂”之中，消磨了多少成敗憂慮，消磨了多少智愚之辨。中國式辯證法所向披靡，社稷分分合合，世事治亂交替，就如生死輪回，于是可真正是“關(guān)甚興亡”了。

侯方域本是科舉失利，且不管是不是奸人陷害，戲中說他“南闈下第”，于是僑寓南京，并且“烽煙未靖，家信難通”。他著實(shí)心中惆悵，只不巧的是，并不屬國恨家憂，而是全然一種春愁。何處消遣呢？所喜有復(fù)社友人陳貞慧（字定生）、吳應(yīng)箕（字次尾）同在南京，文人風(fēng)雅，免不了作詩、聽書，狎妓、冶游。于是第一次會集，便寫他們同看梅花，一曲【前腔】起首：“王氣金陵濺凋傷，鼙鼓旌旗何處忙？怕隨梅柳渡春江。”我著實(shí)為中國文人的淡定所折服，旌旗已起，漸逼京師，覆巢之下，何人可安？但是一江之隔，似乎能造一處天然的世外桃源，在他們的邏輯里，北方只管紛亂，只不要過江。這個“怕”字也蹊蹺。“怕”不是“憂”不是“恐”，“憂”和“恐”是一種較為前期的心理狀態(tài)，帶有一定的預(yù)想性，但是“怕”卻是等到事情已經(jīng)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時候才能引起的情感。并且“怕”頗為被動，“怕”總是和“驚”聯(lián)系在一起，“怕”帶有一種無辜感，好像是被一種意外驚擾了、被一種邪惡攪動了一樣。同時，將外族入侵比作梅柳也深值玩味。人總是通過具體認(rèn)識抽象，隱喻反映的是一種思考方式。梅開柳綠，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它緩慢發(fā)展、突然顯現(xiàn)從而不可覺察，等到覺察之時，往往梅盛柳繁，春已成勢。同時它是一種必然現(xiàn)象，沒有阻斷的可能。在這些文人的心中，大勢更迭、江山易主其實(shí)已經(jīng)如春襲死冬一般不可挽回，但他們能回應(yīng)的卻只有“怕”，這不能不讓人扼腕嘆惋。況且，外族入侵、生靈囹圄涂炭，怎可能如梅柳著色一般輕柔，此處比喻蘊(yùn)含的心態(tài)恐怕太過無知無識了。

更甚者有如下兩句對話：“[末（陳貞慧）問介]次兄可知流寇消息幺？[小生（吳應(yīng)箕）]昨見邸抄，流寇連敗官兵，漸逼京師。那寧南侯左良玉，還軍襄陽。中原無人，大事已不可問，我輩且看春光。”大事已去，有何春光可看呢？于是，在這初起頭，我們已經(jīng)能感覺到《桃花扇》的悲涼，這一干人等，完全無視世界亂局，偏安一隅，必定不能長期保全。

如若太平日子終究不能過了呢？便是逃走，便是歸山。不但侯方域這樣尚無功名的閑游散士歸山了，舊明朝官僚制度中沒有什么油水可撈，還要擔(dān)著亡國罪臣名聲的人，最愛的更是歸山。張薇是一個小官吏，曾任錦衣衛(wèi)儀正，逃到南方來，又為小朝廷重操舊刀，但心中想的卻只是歸隱：“【尾犯序】黨禍起新朝，正士寒心，聯(lián)袂高蹈。俺有何求，為他人操刀。急逃！蓋了座松風(fēng)草閣，等著俺白云嘯傲。”但是事情總找上他，東林復(fù)社的冤案還停在他手上，連他自己也說“衙役走入花叢，犯人鎖在松樹，還成一個什么桃源哩！不如下樓去罷”。但是最終不僅自己歸山，還拉上一個陷入黨爭，走投無路的書商作陪：“【前腔】眼望著白云飄渺，顧不得石徑迢遙。漸漸的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幾個漁樵。翠微深處人家少，萬嶺千峰路一條。開懷抱，盡著俺山游寺宿，不問何朝。”看來，只有“路一條”的人生是最完美的人生，無需選擇，沒有紛擾，“不問何朝”的最終目的是“何朝”也莫要問我，這其中滲透著這樣一種邏輯，如果欲望不能滿足使人痛苦，那么便壓縮一切欲望，正是“舍了那頂破紗帽，何處巖穴著不的這個窮道人”。

懷抱社稷，四海閑游，抱負(fù)未遂或者生逢亂世便束發(fā)歸山，成了中國士人的人生軌跡。

二、將帥：亂戰(zhàn)紛紛難收場，人心瓦碎聚無方

如果文士可以隱逸，那么戰(zhàn)將就惟有一死。《桃花扇》里弘光朝廷所仰仗的三位戰(zhàn)將接連而死，明朝死而未僵，僵而未腐的殘喘勢力也就徹底骨蝕肉消了。單看每一位曾經(jīng)揮師百萬的將軍最終成為孑孓的一具尸體，憤懣情感很容易直指闖賊或是趁火打劫的清軍。但若將這三位死者的公案聯(lián)系起來判斷，這一出出“中國式忠誠”催下的也只能是“婦人”眼淚。

這三位在《桃花扇》中都算是早被排擠在弘光朝之外的。史可法被外派督師江北，但是手下的四鎮(zhèn)人馬并不消停，爭位次、論得失，倚兵自重、剛愎自用，上演的真真一出鬧劇。其中鎮(zhèn)守?fù)P州的高杰，據(jù)重地自驕，爭首位，惹惱三鎮(zhèn)，欲聯(lián)合而誅之。三鎮(zhèn)又互相推諉，無人肯做前鋒，只愿胡亂廝殺：“[凈]我?guī)У娜笋R原少，讓我挑戰(zhàn)，兩兄迎敵便了。[末]我的田雄不曾來，我作第二隊，總叫河洲哥哥壓哨罷。[丑]就是如此，大家殺向前去。”于是就有：“[雜上亂戰(zhàn)介]”所謂聽了哐鏜、定了咣當(dāng)一頓打，元帥無法，罰孤安眾，著高杰與三鎮(zhèn)服禮。高杰當(dāng)然不肯低頭賠禮道歉，不作思量，即刻領(lǐng)兵渡江，再圖事業(yè)去了。侯方域一直作為史可法軍師，從中調(diào)停傳令，這時便：“[生呆介]不料局勢如此，叫俺怎生收救。【前腔】恨山河半傾，恨山河半傾，怎能重構(gòu)成！人心瓦解忘恩舊。”史可法最終死守?fù)P州城，換來的卻是清軍屠城十日，自己也沉江而死。

左良玉為救恩帥之子侯方域，要清君側(cè)，重立太子，黃得功就被阮馬二人拉來做了抵抗左良玉的前鋒，其實(shí)這二人的后路早就想好了：跑、降，只是沒一個能被實(shí)心眼兒的黃得功想到。于是左良玉前有大兵壓境，后面兒子又擅自攻了城，給自己留下個造反的罪名，終于氣絕而死。逼死了對手的黃得功家門里闖進(jìn)來小皇帝，可是早被人盯上要獻(xiàn)給北京了。保君不成，無奈也自殺而死。左良玉和黃得功死時，有這樣兩段唱詞：“【前腔】大將星，落如斗，旗桿催舵樓。殺場百戰(zhàn)精神抖，凜凜堂堂，一身甲胄。平白的牖下亡，全身首。魂歸故宮煤山頭，同說艱辛，君啼臣吼。”、“【尾聲】平生驍勇無人當(dāng)，拉不住黃袍北上，笑斷江東父老腸。”“全身首”這個短句有趣，將軍征戰(zhàn)沙場，能全身首而死的沒有幾人，此番不但全了身首，還全了忠義，似乎是個好結(jié)局。到臨了還能回歸故宮，雖然故宮易主，此時其實(shí)已經(jīng)無國無家，不過一直多疑乖戾的老皇上倒可能成了浮生知己，好像只有到了無可奈何之時，君臣之心才到了一處。

三、帝王：死能殉社稷，生豈挽狂瀾？

法國有油畫“崇禎自縊”，畫著一干群眾，看著崇禎帝吊在一棵歪脖樹上，兩腿已經(jīng)伸直了。有人欲看、有人欲嘆、有人欲哭，都爭著上前，官兵只能攔阻。看了這畫，我覺得這完全是法國式的詮釋，因為這幅畫很像將路易十六被推上斷頭臺的那一幅。中國皇帝上吊，一定不是這個場面。如果是中國人畫，一定是一棵枯樹，一片斷崖，旁有嶙峋怪石，黃葉飄飄，皇帝一人，親手將白綾系于樹上。這將吊未吊，將死未死的場景，才符合中國人的想象。畫中可能還有一老奴，邊攔阻邊痛哭邊作欲同死狀，除此之外，再無一個看客。畫中沒有看客，正說明所有人都是看客。崇禎皇帝縊死，可能沒有一個看客，但此事一出，傳及鄉(xiāng)叟，人人都好像是親眼見證者。人人都要做個遺老遺少之態(tài)，逢忌日便慟哭一番，以示忠誠。故而崇禎之死在《桃花扇》中的展現(xiàn)頗為有趣。左良玉因為軍中糧草不支，想到就食南京，只不過藩鎮(zhèn)進(jìn)城，有造反之嫌，因而躊躇。侯方域父親是左良玉恩帥，為了穩(wěn)定局勢侯方域假借父親之名，修書一封，勸左良玉靜等糧草、稍安勿躁。同時楊文驄上書朝廷，給左良玉加官進(jìn)爵，并催促糧草，安撫軍心。果然，不日糧草到位。雖然說三十船糧草，不夠支撐一個月，但是盛世好像又回來了，一幫人好像又被迷醉了：“[望介]遙見晴川樹底，芳草州邊，萬姓歡歌，三軍嬉笑，好一段太平景象也！”于是又“不免設(shè)起席來”。哪料正得意間，忽聞“圣主崇禎縊死煤山樹頂”的噩耗。歌功頌德的氣氛轉(zhuǎn)瞬化為【聲聲慢】：“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十七年憂國如病，呼不應(yīng)天靈祖靈，調(diào)不來親兵救兵；白練無情，送君王一命。傷心煞煤山私幸，獨(dú)殉了社稷蒼生，獨(dú)殉了社稷蒼生！”這樣一種不在場的看，演繹成可能全然走樣的想象，國家就此誕生了，凝固了，殉國的意味也就成了。君王一死，便像基督被舉在十字架上，成為一面旗幟了。

三百年王朝頃刻掙扎而斃，雜亂紛擾各人齊哭，我只看到“死”、“歸”二字。無怪乎《桃花扇》完成的次年，孔尚任被罷官。雖然這是個疑案，但是戲中殉國、歸隱的舊朝情懷無疑給了后人許多猜測的話頭。也無怪乎戲中歷來最為人記住者，高不過一個香君。因為香君是唯一一個口中不見“忠”字的。婦女歷來被排除在中國正史之外，同樣也被排除在男人價值自白的話語之外。于是她在馬士英筵席上罵詞錚錚時的唱詞是這樣的：“【五供養(yǎng)】堂堂列公，半邊南朝，望你崢嶸。出身希貴寵，創(chuàng)業(yè)選聲容，《后庭花》又添幾種。把俺胡撮弄，對寒風(fēng)雪海冰山，苦陪觴詠。【玉交枝】東林伯仲，俺青樓皆知敬重。干兒義子重新用，絕不了魏家種。”她只能借“堂堂列公”說自己一個女人的失望，她無法說自己忠誠，而只能說“敬佩”別人的忠誠。于是我不能不覺得《桃花扇》的結(jié)尾不夠現(xiàn)代了。由于香君的悟道，“情”讓位給了“忠”，先前剛強(qiáng)的柔骨，最終也融化在士人、將兵的“歸”和“死”之中了。中國女性的一場旌旗擂鼓，還是消隱于一片空山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