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非“蘭”

青木正兒（1887～1964），字君雅，別號迷陽。京都大學文學博士，日本現代中國學家。對中國俗文學、繪畫藝術、風俗、名物學均有研究，代表作有《中國近代戲曲史》《中國文學思想史》等。

秋季七草之一的澤蘭，就是本草家即藥物學者所說的“蘭草”，唐代以前的文獻中所見的“蘭”就是這種草。因為此草葉比花更香，陰干后香氣更加強烈，所以夏天把它掛在家里，據說其芳香可以持續二十多天，能除去惡臭。但是，現今叫做“蘭”的草是宋代以后才變得有名的，這種草只有花有香氣，葉不香。所以本草家稱之為“蘭花”，以此與前者區別。南宋以后由于這種蘭花的園藝開始大為流行，以為這是古時所說的“蘭”的人越來越多，于是就有人出來辨析這種誤解。下面就其經過試作探討。

首先關丁古代“蘭”的實體，在三國時代（220—280）吳國的陸機對《詩經》的動植物所作的注中關于“蕳”這種草有如下意思的說明：“蕳，即是蘭，是香草，其莖葉似藥草之澤蘭，只是葉寬，莖節長，節中赤紅，高四五尺，可入于化妝粉，或者放在衣類或書籍中可避蠹魚蟲。”放在化妝粉中大概是為了取其芳香，而能避免蠹魚蟲則是莖葉香氣的效力吧。唐代顏師古（581—645）注《漢書》所載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說“蘭即今澤蘭也”。這樣，陸機所說就似是而非了，但好像也不一定就是那樣的。梁時陶弘景（451—535）在《名醫別錄注》中有如下意思的說明：澤蘭“多生下濕地，葉微香，可煎油及作浴湯。亦名都梁香。今山中又有一種甚相似，莖方，葉少強，不甚香。此非澤蘭，而藥家乃采用之。”顏師古之說大概本于陶氏此說。然而《本草唐本洼》中對陶說作了訂正，其意思是說，“澤蘭莖方，節紫色，葉似蘭草而不香。陶氏所云都粱香（即澤蘭）者實為蘭草。此俗名蘭香，煮以洗浴。此亦生澤邊，人家也種之，而花白，萼紫，莖圓。斷不是澤蘭。”（陶氏以下之說據《政和本草》所引）這樣看來，顏師古所說的“澤蘭”就是陸機所說的“蘭”，也就是《唐本草》中所說的“蘭草”。

然而北宋末期的黃山谷（1045一1105）在一篇題為《書幽芳亭》的文章中，把近世所謂蘭即“蘭花”看作古時《楚辭》中所詠的“蘭”及“蕙”，論其優劣，進而對二者的區別作了這樣的說明：“至其發華，一干一華而香有余者蘭，一干五七華而香不足者蕙。”這個說法使得錯誤更加擴大了。在此之前，五代宋初間的陶谷編纂的《清異錄》卷一就說“蘭雖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襲人，彌旬不歇。故江南人目蘭為香祖”，非常明確地指出這種“蘭”是一干一花的蘭花。“江南”作為當時的詞語是指五代的南唐，所以可以知道這種誤解從五代已經存在了。但是使得這種誤解擴大的元兇好像黃山谷。但這樣的錯誤說法也為一部分專家所采用，徽宗政和六年（1116）完成的《本草衍義》有“今蘭葉如麥門冬稍闊，而長及一二尺，無枝梗，殊不與澤蘭相似”的記載。接著南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完成的《爾雅翼》，著者羅愿主張今之蘭草一名“都梁香”者是古之蕳，而不是蘭。現今像莎葉一樣的蘭才是古時的蘭。

稍后，到了寧宗慶元五年（1199）朱熹的《楚辭辨證》，否定了山谷等人的說法，認為“大抵古之所謂香草，必其花葉皆香，而燥濕不變，故可刈而為佩。若今之所謂蘭蕙，則其花雖香而葉乃無氣，其香雖美而質弱易萎，皆非可刈而佩者也。其非古人所指甚明。”朱熹之說極是，像《楚辭·九歌·云中君》所說的“浴蘭湯兮沐芳”這種豪華，就更不可能了。但如果是蘭草，如前面所述陶弘景或者《本草唐本注》所記載的那樣，是可以用來作浴湯的。

這姑且不論，山谷所說的蘭蕙到了南宋其園藝大為流行，南宋末葉理宗的紹定六年（1233）趙時庚編撰了《金漳蘭譜》，淳祐七年（1247）王貴學撰寫了《王氏蘭譜》，各自留下了五十來種偽蘭的記錄，都是福建省漳州（今龍溪縣）栽培的品種，就是世上所說的“建蘭”，此地也就是“建蘭”的發源地。與此步調統一，水墨畫的蘭由南宋初期的文人楊補之、僧華光等開始描畫，末期的趙子固、鄭所南出，斯道大開，到了明代，蘭作為水墨四君子之一占有了重要的地位。

在此之前，南宋的陳傅良著《盜蘭說》，力斥其非真蘭，對偽蘭加以嘲笑，元代方回作《訂蘭說》，也對偽蘭加以訂正，明代的楊慎、吳草廬等都自為其說，辨別共偽，但大都沒有什么創獲（諸家文收錄于《佩文齋廣群芳譜》）。最后到了明末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把古代的蘭分為“蘭草”、“澤蘭”、“山蘭”，給近代的偽蘭起名為“蘭花”，明確地加以了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