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家里是祖孫三代,兄弟姐妹又多,沒有個“怕頭”是不行的。我們家的“怕頭”是我父親。我弟弟鬧得再厲害,一聽見父親的咳嗽聲,立刻噤聲,躲得遠遠的。
有一回,他正在家里鬧——賴在地上打滾,怎么哄都不起來。我母親實在沒辦法了,就突然大喊一聲:“老頭子來了!”我弟弟一聽,馬上從地上爬起來,伸著頭往門外看。哪里有父親的身影?這一下更不得了,追著母親滿世界地跑,最后,把她逼進了女廁所。
“我看你還出來不出來!”他叉著腰,堵在門口喊。我母親嚇得縮在里面,不敢應一聲,上廁所的人都笑。
他那會兒,也就六七歲吧,正是狗都嫌的年紀。也怪了,家里那么多人,他誰都不磨,就磨我母親,因為母親最慣他。老話說:“爺娘頭上一把火,向誰誰個左。”意思是說,爺娘偏向哪個兒女,哪個兒女就沒出息,或是他們成為一世的冤家對頭。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天下大亂,父親去了新馬橋五七干校。我姐姐雖說比我大了近10歲,卻遠在北京的大學里“鬧革命”,家里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一切由我說了算。我以二姐的身份在家里當家時,也就十一二歲的年紀。我弟弟妹妹都怕我——怕我打,且我在家里是有名的壞脾氣。我們是同父異母,我最大的妹妹比我小4歲,最小的弟弟比我小9歲,權威是很容易建立起來的。
過年了,我領著妹妹炸焦葉子—— 一種摻了芝麻的油炸面食,在那個時期,它是我們家庭過年的主要標志。我奶奶的秘傳做法是:炸東西的時候,不能說話,一說話油就“跑”了。油是多金貴的東西啊!能平白無故就讓它“跑”了嗎?我就將弟弟們關在門外,嚴禁他們說話。他們先都忍著,后來忍不住了,就全都扒著門縫看,嘰嘰喳喳。我妹妹說:“二姐二姐,你快看啊,油都‘跑’完了!”我扔下搟面杖,就要解圍裙去追他們。弟弟們一看要挨打,“嗷”的一聲,都跑得無影無蹤。
我母親站在一旁邊看邊笑:“小崽子們,惹你二姐生氣了吧!”
到我結婚時,已是1980年了,差不多全中國的家庭,都成了三口之家,而這樣的家庭,要想建立權威,就很困難了。
曾經流傳過這樣一則笑話:一個三口之家,兒子挨了打,邊哭邊跑:“你敢打我?我告訴我媽去!”由此可知,打他的是他老子。現代家庭結構模式已變成:兒子怕父親,父親怕母親,母親怕兒子,一家三口轉著圈兒地怕。
而我家格局則是這樣的:父親怕女兒,女兒怕母親,母親呢,誰也不怕。的確,當今中國,還有誰會怕丈夫?笑話!
雖然我在家中處在誰也不怕的地位,并且還有人小小地懼怕我,可我再也找不回在娘家時那種一呼百應、令出即行的感覺了。我愛人甚至拉攏女兒,企圖以自己為中心,孤立我。
這讓我很生氣,也引起了我的警惕。于是我向他們頻頻回顧自己在娘家的地位,描繪那種威風八面的場景以建立自己在這個家的威信。我說:“知道嗎,毛姍,你舅舅從來都是站著和你媽我說話的。”我在娘家人心中的地位絕對不是吹牛!我妹妹大三那年到我正在進修的杭州大學看我,剛進我宿舍門,看到我杯子里沒水了,連忙就去給我倒開水。同宿舍的人好奇怪,不是應該你照顧她嗎?我妹妹笑著說:“習慣了,在家里,都是我給二姐倒。”當時舍友那羨慕嫉妒恨的小眼神令我至今都得意。
我愛人說:“潘小平啊潘小平,平等、和平與發展,是跨世紀的主題,你知道不知道!”我愛人大愚小智,常耍點這樣的小聰明,我也懶得反駁他。唉!想要在現在的小孩面前樹立威信,談何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