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把戲的老人

船停泊在蘇伊士運河口的波得賽特，旅客們在岸上游逛以后乘坐小劃船三三兩兩回到船上來。從開船起海行六日中所渴望的登陸，到了這時候，已完全失望了。停船前宣布六點鐘開船，我們真等候六點鐘到來，可以離開這炎熱而齷齪的國土。

在無聊的散步間，望見岸邊紅頂的屋宇間錯綜的椰樹的大葉微微搖動，而且四面水上吹來陣陣清氣，因此感受晚來的涼爽。午后在岸上被強烈的太陽所逼成、被街市間的濁氣所熏成的頭痛病霍然消去，而剛才因為見波得賽特居民的生活而引起的惡感也漸漸消失了。于是我頗悔我對他們的憎惡轉而感激他們了。

在這個可以留戀的景色中，又來了一個可愛的土人，他恐怕我們等候開船而氣悶，所以他來給我們消遣。

當我在艙上散步時，遠見船頭上的兵們漸漸聚集起來；中間是一個土人，與他們說話。我料想這大概又是賣鴕鳥毛扇之類的。

兵們的圍場散開，這老阿拉伯人走向我所在的艙上來了。

因為他的祖先的緣故，因為命運支配他不得不常在烈日下奔走的緣故，所以他只能有一種紅黑的皮色；散亂的短發與蔓延口邊與頰上的胡子都已是白的多于黑的了，干燥的一笑，露出滿口的牙齒；兩眼邊折疊細細的條紋。忽然上下唇緊閉而兩眼如汽車頭上的兩盞電燈了。

他用法語極迅速地說他的來意，有人以英語回答他，他也就轉而說英語。他在船板上坐下了，腰間的圍裳是有紅格的花紋的，在寬裕處扭成一個結，塞在腰邊，圍裳的下邊剛至膝間，以下便是裸露的紅黑皮膚的兩腿，八字形分列著，腳跟著地，尖向上，堅強的腳底直立著，一望而知是經歷過久遠的跋涉的。他在破舊的短衣與胸膛間取出三只銅杯，遍示大眾，杯中是毫無物件的。

“……”他一叫，在倒覆地上的杯中有一個軟木塞子，用同樣的方法變出三個木塞，再使各杯中的木塞渡到一只杯中。

這種把戲原算不得如何特別，但我們素認為沒有一技的人也能做些我們愛好的游嬉，頗值得注意的，況且此時只是等候著開船，不妨借此消遣，所以看的人這樣多。

他忽然又在胸前取出一只雞雛，黑毛高腳，在地板上伸步。老人的叫聲又起來，左手急急地捉雞，右手拉住雞頭，兩手用力一扯，正在凝神注視的太太小姐們先身受毒刑的雞雛而尖利的叫喊出來時，只見他的兩手中各有一雞，而且放在地板上姊妹似的散步了，其中一只有黑斑的，非剛才所曾見的。

于是掌聲雷動而銅圓也接連擲下去了。他得意地笑時，眼睛很細，而口唇張得正圓；然而他又覺得自己之可驕傲，合上口唇而一對眼睛睜得正圓了。

忽然他放下手中的游嬉站起來了，走出人群的圍場，他十分恭敬地舉手行禮，而且說：

“你是東家，你是首領。我求你的允許——你是一定允許我的——不同你說是不行的。”

遠遠的，在二等艙的樓上，高興收受他的敬禮似的也舉起手來回答他，一個高大的人帶笑地走過了。這是船長，想必每次船經此地時看熟了的，或者從船長帽上的四條金線而識別出來的。

不久，他又坐下變別種把戲了。

我代這老幻術家不平，倘若他在巴黎的幻術場中演起來，有各種設備使他更加容易顯出他的藝術，必大受歡迎，而他的生活決不如現在的困苦。

然而，他能這樣得錢，還是幸福的；岸上的居民遠沒有他的快活。他們住在矮小的屋中覺得氣悶，在露天下又怕太陽的煎炙，沒有事情做，只得在檐下睡覺，蒼蠅陣陣在他們的頭上腳上亂咬；腐爛的果皮菜葉堆在街間蒸起惡臭，滿街的食物在店中及擔中供給他們吃，確是他們的幸福，然而吃的時候不得不咽下這種惡臭。我們走過幾條街就覺頭重而暈暈如在浪濤中的船上——在船上時倒不覺得昏眩的。他們天天住在這里，不知如何忍受的。

碼頭上滿立馬車夫，汽車夫，旅館的招待，游歷的引導者，與賣寶石賣鴕鳥毛扇賣本地風景片等等的人，雜亂地說英語法語，雜亂地奪生意。許多警察，就是這民族的人充當的，用棍打開這班人，讓旅客們出去。

索價三法郎的風景明信片，給他一法郎半也就賣了，但他硬要人再買一本，而這一本是沒有顏色而價值較低的。然而我不敢說他們之作偽是完全他們不想好之故。

變把戲的老人倘肯使技于偷竊，或者得利反少，然而比欺騙的商人更惡了。

從此我不敢憎惡我很憎惡的波得賽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