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五)
本刊獨家連載《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作者歷經兩年,踏訪香港、上海、無錫、東莞等多座城市,走訪了唐翔千等數十位當事人,以最詳盡、最鮮活、最真實的史料和細節,還原了這位愛國實業家的傳奇人生,再現了香港經濟騰飛以及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
唐翔千 出生于無錫紡織世家,1953年在香港創業,先后開辦布廠、染廠、紡織廠、針織廠、制衣廠,創立了龐大的紡織王國。他晚年“觸電”,華麗轉身,進入電子行業。2010年,在福布斯香港富豪榜上,唐翔千以66億港元身家,排名第40位。
香港政務司前司長唐英年對父親唐翔千如此評價:“父親的嗜好第一是企業,第二是企業,第三還是企業。”
外國人太有表現欲了
坐船是一件枯燥的事情。最初幾天,翔千還興致勃勃地站在船舷上看日出日落,欣賞旭日噴薄而出的瞬間,以及紅艷艷的晚霞布滿天際的美景,但幾次三番之后也就索然無味了。船上的條件還是不錯的,有網球場,也有游泳池,但翔千對體育鍛煉一向沒有多大興趣,也許是遺傳的緣故,在翔千的記憶里,祖父和父親也都沒有這方面的愛好。幸虧他離開上海時,在行李箱里塞了幾本英語教科書,閑著無聊時就自學一會兒,然后望著無邊無際的海浪,默默地背一些生詞。
就這樣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八天之后,輪船終于穿越圣喬治海峽,靠上了英國港口城市利物浦。利物浦離曼徹斯特很近,翔千按照地圖找到火車站,坐車一個小時就到了目的地。
當翔千提著行李走進曼徹斯特大學的時候,他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陶醉了。身邊的這些大樓,自己以前只是在外國電影和外國畫報里才見到過。那高高聳立的尖塔,輕盈修長的立柱,顯得如此壯觀、典雅;一扇扇長窗上巨大斑斕的玻璃畫,精致華美,玲瓏剔透,似乎在訴說著哀婉動人的故事;厚重的外墻由一塊塊褐紅色磚石堆徹而成,看上去穩重、厚實,活像英國人的性格:保守內斂。與這些美輪美奐的樓房相輝映的,是一棵棵云冠蔥蔥的百年大樹、一片片綠茵茵的茸茸草地,以及靜靜流淌的彎彎河流。
站在巨大的尖形拱門前,翔千的腦海里閃現出了約翰·歐文這個名字。在報考曼徹斯特大學的時候,他去圖書館查閱過好多資料,知道這所大學是約翰·歐文這個紡織業的商人,在1851年投資了96942元英鎊建造起來的。創造出來財富而不獨自享用,投入公益事業培養人才,讓全社會共同分享財富,這是多么博大的胸懷,又是多么美妙的人生安排啊!
與翔千熟悉的大同、震旦這些大學不一樣,曼徹斯特大學是開放式的,沒有高高的圍墻,沒有森嚴的門崗。它的教學方式也是翔千非常陌生的。在上海的學校里,上課鈴聲一響,學生就開始做“乖乖仔”,那是老師的天下。在這里,課堂是老師和學生互動的舞臺,老師總是想方設法調動學生的情緒,鼓勵學生發表自己的看法。那些外國學生也好像表現欲特別強,老師一個提問,他們一個個舉起手,活像一片小樹林。說實話,翔千起先很不習慣這種教學方式,只是不想在課堂上太顯眼、太另類,這才“跟風”舉起了手。幾次三番之后,他也開始適應了,老師點到自己名字的時候,他不再像早先那樣臉紅耳赤、手足無措了。
在翔千的課程表上,有英國地理、英國歷史、英國文學,甚至還有英國貴族的文化禮儀課程,比如騎馬、用餐、打高爾夫球等。雖然這些課程與紡織專業似乎沒多大關系,但是它們使翔千了解并喜歡上了歐美文化,使他的品位、修養、學識和思維方式出現了深刻的變化,打上了英國紳士的深深烙印,并永遠地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曼徹斯特大學,教室只是課堂的一部分,老師時常把學生帶出去,接觸社會。翔千就曾經跟隨老師去過如天上白云般的棉田,去過機器轟鳴的棉紡織廠,去過舊火車站改建的博物館……正是這些開放式課程,打開了翔千的視野,豐富了他的知識面。翔千了解到,原來英國并不生產棉花,棉花在英國是個舶來品。在英文里,“Cotton”一詞,以前并沒有“棉花”的意思,而是指一種很粗糙的呢絨制品。棉花是在中世紀從印度流入地中海繼而傳人英國的。曼徹斯特屬于海洋性氣候,這里既沒有嚴寒,也不會暴熱,雖說很少見到傾盆大雨,可三日兩頭陰雨綿綿,一天下二三場雨是尋常事兒,下下停停,滴滴答答的,因而被人稱為“雨城”。這樣的天氣固然令人生厭,但棉花卻非常喜歡。十八世紀開始的工業革命,使曼徹斯特從一個小鎮變身為“紡織之都”, 成為英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艾威爾河畔煙囪林立,濃煙漫天,紡織廠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生產的呢絨、氈帽和粗棉布銷往世界各地。
在曼徹斯特,至今還豎有一座青銅器雕像,那是一個身材健美的紡織女工,她的身后是一座紡織廠舊址。女工深情地回望著身后古老的建筑,似乎在緬懷這座城市昔日的輝煌。
在曼城博物館紡織廳,從哈格里夫斯的珍妮紡紗機,到托馬斯·海斯的水力紡紗機,還有瓦特的蒸汽紡紗機,翔千看了又看,流連忘返。先人真聰明呀!幾百年前他們就發明了這么復雜的機器,通過這些機械不停的旋轉,使白花花的棉球一步一步變成了布匹,使細長的針線自動編織出襪子、手套、圍巾……
在去英國留學前,翔千曾經擔心自己會因為語言障礙而拖累了學業。但一段時間之后,他發現課程表上的必修課和選修課,自己應付起來綽綽有余。只是課余時間各種派對、聚餐、活動,要占去大量的時間。在學校里,幾乎每一種興趣愛好都對應著一個學生組織,愛好籃球的有籃球協會,愛好網球的有網球協會,還有跳傘協會、電影愛好者協會、巧克力狂熱者協會,等等。開派對更是家常便飯,有人過生日要開派對,新同學進校要開派對,甚至贏了一場球賽也要開派對;派對可以在學校草地上開,也可以到同學家里去開,還可以到野外找一個露營的地方來開。與翔千睡在同一套公寓里的蔡保乾,是各種派對的活躍分子,還經常要拖上翔千一起參加。
翔千是個信奉中庸之道的人,很少會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只要時間上沒有沖突,他總會換好衣服系好領帶,去參加派對。人總是這樣,“一回生,二回熟”,彼此一熟也就熱絡起來了。漸漸地,翔千發現,自己從當初不好意思推辭,變得不想去推辭了——會會老朋友,見見新朋友,也是“其樂融融”的事情。對于自己這個變化,翔千也感到很有意思,并從中悟出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改變的。生活可以改變,人也是可以改變的。
在結束了曼徹斯特大學紡織專業的學習之后,翔千到渣打銀行實習了一段時間。之后,他離開倫敦,坐船到美國芝加哥,進入伊利諾伊州大學攻讀經濟學碩士學位。
終究沒能迷上橄欖球
在美國第三大城市芝加哥南面100多英里的地方,座落著兩個風景優美的小城市,它們中間僅隔著一條萊特街,街的東頭是厄波納,街的西頭是錢賓,伊利諾伊大學就位于這個區域。
開學第一天,老師把一枚校徽給了翔千。翔千細細察看,發現這校徽特別得很,上面鐫刻著犁、錘子和鐵砧,就好像是某個勞動者社團的LOGO,看不出有什么書卷氣。翔千從老師那里得知,自第一任校長格利高里開始,七八十年來,伊利諾伊大學一直營造一種校園文化:為公眾服務。
在這里,大學不是封閉起來的象牙塔,大學生也不是高人一等的天之驕子。大學與社會就像連體嬰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為這里的學生,進入社區,進入企業,絕不是掛在嘴上的漂亮辭藻,而是平日里身體力行的事情。
當時,戰爭的硝煙剛剛散去,大街上不時可以看到從前線歸來的軍人。為了幫助這些軍人盡快融入社會,伊利諾伊大學向他們敞開了大門。這些小伙子文化底子薄,要消化一本本像磚頭那樣厚的書談何容易。于是,翔千這樣的學生就多了項任務:與退伍兵結成對子,為他們解疑釋惑,做義務輔導老師。
通過“為公眾服務”, 翔千對太平洋彼岸的這個國家有了更多的了解。走進美國社區,他常常感到似乎進入了格林筆下的童話世界。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優雅美觀、造型別致的別墅。這些小樓通常只有二三層,前后空地上種了許多花卉樹木,春天姹紫嫣紅,秋天果實累累,在小花園四周,用綠色灌木做成了一圈圍籬。這里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車水馬龍,只有鳥語花香,還能看到小松鼠蹦蹦跳跳的身影。透過玻璃門和玻璃窗,美國家庭所展示的一切,活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夢幻世界。屋里大都有一個大火爐,火爐裝著閃亮的銅腳和銅把手,燒得旺旺的,暖烘烘的,舒服極了。桌上鋪著雪白的臺布,擺著精致的盤子和碗,肚子鼓鼓的烤鵝正冒著香氣。柔和的燈光下,一家老少有說有笑,其樂融融。觸景生情,翔千經常會想到自己的故鄉:在大洋彼岸,在所謂的“東方巴黎”,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在為吃飽穿暖而發愁,還有許許多多家庭擠在亭子間、閣樓里,三五個甚至七八個人蝸居一室,生爐子、倒馬桶是每天必須做的“常規動作”。上海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說了。與美國相比較,中國太落后了!
在伊利諾伊,翔千也隨大流跟隨同學去看了幾場橄欖球比賽。橄欖球是美國的國球,伊利諾伊大學每周五都有橄欖球比賽。每到周末,許多人就像著了魔一樣,坐立不安,只盼著早些走進賽場。出于好奇,翔千也坐到了看臺上。看著賽場上球員穿著厚厚的‘盔甲’左沖右突,撞來撞去,大呼小叫,人仰馬翻,他直覺得無聊。近乎玩命的賽場,充滿荷爾蒙的空氣,熱辣奔放的啦啦隊,都沒能點燃翔千的激情。骨子里喜歡安靜的他,終究沒能迷上這項運動。
成了華羅庚家里的常客
在伊利諾伊大學,翔千遇到了有“中國數學之神”、“中國現代數學之父”這些頭銜的數學家華羅庚。
1948年,美國伊利諾伊大學聘請華羅庚為終身教授,給予他相當優厚的待遇,希望他能建設一個世界級的代數研究中心。
那一年,華羅庚把夫人和孩子也接到美國團聚。潦倒奔波了半生,這是他第一次過上安寧舒適的生活。
翔千與華羅庚是在中國留學生發起的歡迎會上認識的。這位來自江蘇金壇縣的教授,開朗得很,健談得很。在異國他鄉,他念念不忘的是處于戰火之中的祖國。
華羅庚充滿激情的演講,深深打動了翔千,會后他走到了華羅庚面前:
“華先生,我叫唐翔千,江蘇無錫人,我們也算同鄉哦!”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啊!”華羅庚熱情地握住了翔千的手,“小老鄉,有空到我家坐坐。”
翔千也不客氣,星期天就去拜訪了華羅庚,還帶上了一只烤雞。
華家的寓所并不很大,室內的陳設十分簡單。華羅庚很是熱情,硬要留翔千吃午飯。
華羅庚太太吳筱元是個清秀、文弱的女人,做起飯來卻特別麻利,一轉眼功夫,就端上了幾道家鄉特色菜——油面筋塞肉、紅燒劃水、清炒蝦仁。
華羅庚滿面笑容:“今天借你‘光’,我也可以解解饞了。”
吳筱元拿來了一瓶黃酒,把華羅庚和翔千面前的兩只小酒杯倒了個滿滿實實。
華羅庚用筷子蘸了蘸酒,招呼正在門口玩耍的兒子:“光光,來,你也嘗一下,這是我們家鄉的封缸酒。”
翔千拉著孩子的小手:“華先生,你兒子叫華光?”
“喔,這里還有個故事呢!我們在昆明西南聯大時,日子過得很苦,常常連飯都吃不上,實在沒有辦法了,就變賣家里的東西,勉強維持生活。我原來煙癮很大,為了省錢,把煙也戒了。后來,這孩子出生了,我為他取名‘華光’,一盼中華重光,二是說錢都花光了。”華羅庚喝了一口酒,不無風趣地說。
從此,翔千成了華家的常客,并聽夫婦倆說起了他們相識、相知、相愛的故事——
華羅庚與吳筱元是同鄉,吳筱元18歲那年,經人說合,嫁給了同齡人華羅庚。
婚后不到幾個月,華羅庚染上了傷寒,整日昏迷不醒,吳筱元只得日日夜夜守候在丈夫身旁,端水端藥,端屎端尿。在她的細心照料下,華羅庚終于轉危為安,從死神手里逃了出來。遺憾的是,從此他的一條腿成了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華羅庚病愈上班后,每當他離家外出,吳筱元總會將他的拐杖和帽子拿出來,一一遞到他手上。吳筱元不僅操持家務,還幫他抄寫文章。家里有客人來訪,吳筱元便承擔起接待客人的各種雜務。華羅庚也十分疼愛妻子,有一次看到妻子實在太疲憊了,服侍她躺下后自告奮勇地說:“我去熬點粥吧。”隨即,他淘好了米,下鍋煮粥。大數學家萬萬沒想到,米在加水加熱后是會膨脹的,結果他把一鍋粥煮成了滿滿實實的干飯,全家人吃了好幾天。
1949年10月,華羅庚從報紙上看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消息,他歡呼雀躍,欣喜若狂,決定帶上妻子兒女一起回國。聽說華羅庚要回國,美國人提出了加入美國國籍、增加薪金、建立全球頂級研究所等等優厚條件,伊利諾伊大學甚至決定聘請華羅庚為院士,試圖把他留在美國。但華羅庚不為所動,在三個月后悄然坐上了駛往中國的郵輪。
歸國途中,華羅庚在香港寫下了“致中國全體留美學生的公開信”,信中寫道:梁園雖好,非久居之鄉。歸去來兮!為了抉擇真理,我們應當回去;為了國家民族,我們應當回去;為了為人民服務,我們也應當回去;就是為了個人出路,也應當早日回去,建立我們工作的基礎,為我們偉大祖國的建設和發展而奮斗……
在華羅庚踏上歸途的時候,翔千已經完成學業,離開了伊利諾伊大學。畢業后,他南下紐約,去大通銀行實習了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