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王開嶺,1969年生,祖籍山東。在思想界,被譽為“新生代的旗幟人物”;在文學界,被視為優美的靈魂書寫者,其作品入選數百種選集年鑒、大中學語文讀本和多屆“中國散文排行榜”。現居北京,曾任CCTV新聞頻道多個欄目策劃,參與過《感動中國》《中國日記》等大型節目的撰文,現任CCTV綜合頻道《看見》主編。
河流一詞,我惜的是個“流”字。
流,既是水的儀表,更是水的靈魂。
有次在朋友的畫里,發現一條極美的河,我問:你是怎么想象它的?她說:畫的時候,我在想,它是有遠方的水。
這念頭太漂亮了。流水不腐,當一條水有了遠方,有了里程,才算真正的河。
水,在天為星,在地為流。
每一滴水,都有跑的欲望,哪怕一顆露珠。
水的沖動,水的勻細,讓古人發明了滴漏,收集光陰。河姆渡出土的陶罐,早期刻的是水波紋,后來是浪花紋、漩渦紋、海水紋……人類最初的美,是從水里撈起來的。
最美的水在《詩經》,最俏的女子在溪畔。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最深的心事鎖于水。最遠的眺望付于水。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這是我最憐惜和欣賞的一位婦人。她的露骨,她的裸,她的癡,空前絕后。
秋水漣漪,乃塵間最大誘惑。臨波之人,必心生蕩漾。
水,是愛的基因,情的種子。“水性楊花”“魚水之歡”,多美的詞!汁液飽滿,動感十足。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
江河,既是滿載神性和詩意的實體,亦是偉大的精神智庫和美學資源。當然,這一切一切,源于水之流性。水滯則為液,“液體”和“河流”——多么截然不同的存在。現代社會,鮮見的是清流,殘剩的是液體,且只追求液體。他們用了個詞,叫淡水資源,所謂的水危機,也僅僅指液體危機,而非清流危機。
流水載物,古人早就諳此,然其所為,只是泛舟履波,現代人不同了,他們想讓所有的垃圾和排泄物都搭乘這趟免費公交車。
水,終于盛不下、載不動了,氣喘吁吁,奄奄岌岌。
江河世紀,正走向液體年代。
這是可怖的事,比地震海嘯更駭人。
我有個觀點:對大自然來說,一切“原配”都是最好的,也是最富饒、最完臻的,無論山壑泉林、花草鳥獸、河澤湖海、大漠綠洲……
可今天,除大洋深處的海溝和珠穆拉瑪峰上的雪,世間還剩多少“原配”?
近代改革的先驅魏源面對萎縮的洞庭湖,作如是哀鳴——
“氣蒸云夢澤何在?波撼岳陽城已殊;無復波濤八百里,唯余洲土半分潴。放歌高論慚先哲,圍墾攔河愧后愚;愿睹滄桑重變易,還川有日更還湖。”
魏公為岳陽城失去的“原配”哭泣、悲憤、招魂。
就像去拜訪一對伉儷,一路上憶著對方當年恩愛,憶著庭院里盈盈笑語,誰知開門的竟是一陌生女子,老友已棄妻另娶。那美好歲月中的原配,被休遣到哪兒了呢?
俗語說,人生諸相皆為水。
江之污,即心性之污。
河之腐,即時代之腐。
流之枯,即精神之枯。
一個好的時代,必是旭日般的精神——加上大自然的“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