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護士說,你唱個歌吧!
一道又一道厚厚的門在我身前徐徐開啟,一道又一道厚厚的門在我身后閉合。只感覺自己穿行在時空隧道。
我看不清護士的臉,那張臉被一個藍色的大口罩遮擋著,她的身體被肥大的藍色衣服包裹著。只是感覺她個不高,有些瘦,聰明麻利。露在外面的,只有一雙眼睛,明亮、清澈、和善。
我知道,她是擔心我緊張。心理疏導,也是她的工作吧!但我寧愿把這當成是一種朋友間的交流,盡管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樣子。
我想說,沒事,我不怕。但我還是沉默了。
隔了片刻,我說,那我唱一首我家鄉云南的民歌吧!那時候,我剛寫完了長篇《小河淌水》,便很自然地唱起了“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護士說,我怎么覺得你那么憂傷呢?
我能不憂傷嗎?我知道,現在的她,已經被我帶人了一種氛圍。她是真的聽出了歌聲中的憂傷與思念。而裹在手術床上的我,是否有些滑稽?
電梯上升、下降,進電梯,出電梯,護士推著手術床,走過長長的過道,又進電梯,出電梯,接著是一道又一道的門開啟、閉合,直到進入一個敞亮的大房間。我仰面躺在手術床上,看到房間頂上有很多盞燈,亮得晃眼。
我不知道,這一路走來,走過了多少層樓,經過了多少道門。此刻,我仰面躺著,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護士把我移到了另一張床上,在我右腕部插入了針管,給我掛上了輸液瓶。我問,你是在給我打麻醉嗎?她說不是。我問,張良大夫來了嗎?她說來了,您放心吧,張良是一名優秀的大夫。她說完,便推著手術床迅速走了。立刻過來一名男醫生,沒有說話,在我左腕上推入了一針針劑,針管很粗,很疼,但這個時候,我對疼痛已經沒有多少感覺了。我抬起頭,再次掃視了一眼這個寬大的房間,隱約見墻邊有三個穿著藍色手術服的人。其中一名坐著,另外兩名站在他的身側,我看不清。我猜測坐著的那位應當就是張良大夫。還沒想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2
不知什么時候,我被說笑聲喚醒。費了很大的勁才睜開眼睛,只見眼前是一間看不到盡頭的房間。隔我幾步遠,有一些走來走去的女子,穿著粉紅色的衣服。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在哪里?有一瞬間,我以為是天堂,因為這里有那么多美麗的女子。后來我感到了無比疼痛,但比疼痛更為難受的是嗓子干得冒煙。我確定我還活著,是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我張開嘴說,我想喝水。可是我嘴巴在蠕動,發出的聲音卻連自己都聽不到。護士終于發現我醒了,便走過來,把耳朵貼在我嘴邊聽,然后用棉簽蘸了一滴水在我的唇上涂了兩下。此刻我的嘴唇就像燒焦的土地,一滴雨珠,鉆入地里,即刻不見。后來才知道,剛做了手術的病人,是不能喝水的。
不久,我被推回到阜外醫院外科十病區的病房。五月的北京,已經很熱,好在我手術當天下了一場雨,氣溫降下來一些。盡管如此,還是覺得暑熱難擋,渾身乏力,汗水一層層地滲出來。身上到處插著管子,連動一動都很困難。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連動一動都不大可能。家人趕過來看我,我緊緊地抓住她們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含混不清地說,這回,老子整慘了!
疼痛。沒一絲力氣。無法入眠。我已經整整麻醉了二十四個小時,醒后仍是痛。家人說讓醫生來打止疼的針水,我搖搖頭制止了,我不想讓那些針水麻醉了我的神經。吃也困難,只能喝幾口酸奶。我本沒有飲食的欲望,不吃也罷。想喝水,醫院里有一只專門配發的水杯,有刻度,每次只能按要求喝一小口。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是安靜,偏偏住在一個病室里的病人是個吵吵嚷嚷的老人,似乎做過心臟搭橋不久,吃喝都是有限制的。可老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纏著身邊的女兒要吃要喝,女兒不依,他就武聲大氣地和女兒吵架。聽那口音,來自于河南。我聽到他女兒哭罵:好不容易給你做了手術,花了十多萬,容易嗎?可老頭不聽,他說他餓,他說他渴。一整個夜晚都在折騰。我渾身大汗,讓家人告訴他們,我才做過手術,剛從重癥監護室出來,希望他們安靜一點。剛說的時候管用,過不了多久,父女倆又吵起來。
吵鬧聲歇下來的時候,我聽到窗外有雨淅淅瀝瀝地下。
那一夜,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挺過來的。
第二天下午,張良大夫到了我的床前,他拍拍我的胸脯,發出“咚咚”兩聲。他說,老楊,你個子小,但身體壯,別躺著了,起來活動活動。接著,走過來一名醫生,把我身上的管子噼里啪啦拔了,拔到肚皮上的引流管時,我聽到“噗噗”兩聲,然后用紗布包了起來。我被扶著從病床上站起,兩腿像面條一樣軟,根本支撐不了身體。我扶著家人的肩膀,整架身子瑟瑟發抖。漸漸站直了身子,漸漸可以走出去兩步,扶著墻,在病房里挪動。漸漸可以走到病房門口。
鄰床的老頭不再鬧了,原因是換了大女兒來陪護。他的大女兒看起來也有五、六十歲了,對他百依百順。老頭想吃,就給他吃;想喝,就給他喝。老頭便放開大吃大喝起來。護士幾次來,限制他的飲食,護士走了,他照樣吃喝。這樣帶來的結果是他身體的各項指標都很不正常,醫護人員多次干預他的吃喝,但依然無效。
現在,我可以安靜地待在病房里。盡管傷口很疼,盡管渾身乏力,但我知道,我已越過了一道艱難的坎。
3
2012年2月,我已經走過了人生的40個春秋。
例行的體檢,幾乎隔一兩年就會有一次,身體總無大礙,最多就是血脂有點高,有點超重。我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歷來都是信心滿滿。我常常對別人這樣描述我的身體:像一頭西班牙公牛!
體檢完畢,回到工作崗位,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一天上午,接到醫院的電話,讓我去一趟。我說沒時間,下午又來吧!
到醫院,體檢科的醫生說,在胸片上看到你的肺動脈比常人的要粗,你要不要去照個心臟彩超?想去,就開給你證明,不想去就算了。
我本想不去算了,身體又沒有毛病。但想想從來沒有照過心臟彩超,檢查一下也無妨。
心臟彩超的結果出來,上面寫得很清楚:先天性心臟病,房間隔缺損2.8厘米。醫生說,你去心內科問問,能不能做封堵術,如果不能,只能開胸。
我嚷了起來,簡直是開玩笑!我能有什么先心病,我現在一口氣可以跑十公里!
我說的是實話,我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年的長跑,跑十公里對我而言,簡直是小菜一碟。曾經,我還想從下關一直跑到漾濞,以這樣的方式為我的長篇《喜鵲窩的秋天》做宣傳。
醫生說,這是機器檢查的結果。我問,如果不做手術,那會怎么樣?醫生淡淡地說,那么幾年以后,你就會經常來醫院,生活質量也大大降低。
平淡的話語,無情的打擊。
我不以為然,回到家,把那一張紙輕飄飄地扔在一邊不再管它。
我開始更加注重鍛煉,早上或傍晚,從黑龍橋出發,順著西洱河南岸一口氣跑到興盛大橋,再從北岸跑回來,距離大概六公里,所需時間大約四十五分鐘。我知道,這個成績不算好,但很多同齡人,連三公里都已經跑不動了,而我還算可以。我對醫院的檢查結果很懷疑。
偶然遇到一名熟悉的醫生,談起先心病,她說其實好多人有“房間隔缺損”這樣的先心病,只是其他器官的代償能力較強,沒有表現出來病理特征。但隨著年齡的增大,就會出現癥狀,形成肺動脈高壓,引起心衰,到那個時候,想做手術都沒有機會了。
下班的時候,看見一名老師躺在小區里曬太陽,和他打招呼,只能艱難地笑笑。他的腿浮腫得厲害,臉發黑。一年前,他還談笑風生。
我開始惴惴不安。我不怕死,但我害怕比死還難受地活著,飽受病痛的折磨。終于下定決心直面現實,再到昆明去復查。一名主任帶著一群研究生、進修醫生,像研究外星人般地檢查了一個多小時,確定我為房間隔大缺損。一名實習醫生把報告單遞給我說,你這個有點麻煩呢!很夸張的表情。我把檢查結果請一名心內科主任看,他輕描淡寫地說,楊老師,你這個要開胸,沒事,不影響你寫作的。
開胸!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沒事。我活了四十歲,從來沒有住過院,甚至很少輸液,我連肌肉注射都害怕,開胸,那是萬萬不可的!
我開始恐懼,家人也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一些朋友勸我,開胸,那就算了,不要開了。和幾個文友聊起,才知道旁邊熟悉的人也有先心病,不管它,現在仍是好好地活著,都五、六十歲了。也有的做了手術,也很成功。當然也有失敗的例子,開胸是要承擔風險的,萬一手術床上下不來,那就沒有回頭路可走。我的女兒思思才七歲,正上小學一年級,我必須對她負責。
糾結、痛苦、無奈,徹夜難眠,體重迅速減退,人瘦了一圈,老態畢露,白發蒼然。
很多人其實不是病死的,是嚇死的,是氣死的,我信。
有一天,打通了原昆醫附二院院長楊達寬教授的電話。他是著名的胸外科專家,又是老鄉,找他自然沒錯。之前云南省作協副主席楊紅昆老師已把我的情況向他咨詢過。楊院長用一種專家的方式安慰我,他說在他解剖過的尸體中,有一些人雖然患有房間隔缺損,但他們依然活了七八十歲。我這樣理解他的意思,即便不做,如果缺損不太大,仍有活到老的可能。他說的不大,那是指直徑在兩厘米之內的缺損。我告訴他,我的缺損已經接近三厘米,我已經四十歲了。他說,噢,你還年輕,缺損又大,那應該做的。我不依不饒,繼續追問,那我不做這個手術可以嗎?這個問題顯然為難了楊院長,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
這期間,有幾名專家邀請我在他們的醫院做這個手術,有省內的,也有省外的。我想了很久,還是家人和朋友幫我下了決心,要去就去北京,到阜外醫院再檢查一下,做不做手術又再說。
去了,能不能回來,這是一個問題。
于是打起精神,安排了一大堆事,工作的,家庭的,還有一部未完的書稿,更有幼小的女兒。只能先說一聲對不起了,能治好,我會加倍努力地做一名好父親、好編輯、好作家。
4
一生中值得感謝的人很多,張良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位。
在我主觀的印象里,外科醫生應當是高大威猛的壯漢,面無表情、冷若冰霜。張良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外科醫生,卻徹底顛覆了我的認識。他身材不高,略顯清瘦,文質彬彬,笑容可掬,看起來就是一個白面書生。他是博士,年紀輕輕卻已是阜外醫院外科十病區的主任之一。后來我才知道,外科醫生的手,靈活纖巧,比繡花的手還要柔軟。準確地下刀,細心地縫合,堪比在人體上繡花。因此,外科醫生連啞鈴都不能練,他們必須時刻保證指、掌、臂的柔韌靈巧。
好在找到了張良,很快安排了全面檢查。很多項目,幾乎沒有遺漏。抽血的那個早上,排著長長的隊,幾十個抽血的窗口,熟練的醫護人員有序地忙碌著。排隊的時候,我看到了窗外的槐樹很綠,還有一串嘰嘰喳喳的喜鵲叫。我對家人說,這是吉兆。其實,北京的喜鵲很多,就像滿大街的槐樹一般。
等待結果有幾天時間,我不想在賓館里度日如年。盡管五月的北京已經很熱,我還是決定四處走走。打的、擠公交車、坐地鐵,使用了各種出行方式,最便捷的是地鐵。天安門和故宮去了,頤和園爬了,還到北大吃了一頓飯,是大理作家楊騰霄老師的女婿郭昱請的,他駕著車到首都機場接我們,還送我到阜外醫院,帶我參觀了他的母校北京大學,甚為感激。有一天我正要準備到八達嶺長城的時候,手機響了,張良主任通知我立即住院。
見了面,張良說,從檢查結果來看,除了房間隔缺損外,血脂有點高,別的都沒啥問題,馬上住院,明后天準備手術。那天是2012年5月8日。
我問,我真的有房間隔缺損嗎?他點了點頭。我問,要開胸嗎?他說是的。我繼續問,可以封堵嗎?他說,缺損太大,沒法封堵的。
所謂封堵,是一種心內科手術,對于像房間隔缺損、室間隔缺損這樣的簡單先心病,可以通過從血管置入封堵器到缺損內,然后像傘一般撐開,將那個缺損堵住,就像水管漏了,拿填塞物把漏的地方堵住,或是在衣服的破洞上打補丁。一般健康人對此一無所知,我的這些知識都是從網絡上看到的。
在網上,我還看到了傳統開胸修補的全過程。將病人全麻后,把胸骨鋸開,建立體外循環,然后切開心包,找到缺損,直接將缺損縫合或是用補片縫合。這樣后,左心房和右心房之間就完全隔開,不會再由左向右分流,動脈血和靜脈血就不會混合,右心壓力就會減輕,右心不再增大。
房間隔缺損縫合后,再次將心包縫合,移去體外循環,恢復心臟自然跳動,最后再將胸腔閉合。
在網上看到這些過程,還配有圖片。于醫生,可能是輕描淡寫;于我這種連醫院的門都很少跨進去的人,卻是觸目驚心。
有什么辦法呢?要么,活蹦亂跳地活著,要么
手術之前,是例行的醫生談話,和我談話的是劉罡大夫。他說,雖然像“房間隔缺損修補術”在阜外醫院是常規手術,還沒有失敗過,但我們不能保證你的手術就萬無一失。意思已經很清楚。我努力地笑了笑說,我明白。之后他讓我離開,單獨留下我的家人。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么,但我想我應該知道大致的內容。
手術之前,要“備皮”。我起先看到這個詞的時候并不知是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就是要將全身體毛刮凈。我是一個體毛旺盛的人,“備皮”的過程很長很辛苦,也很難為情。想象自己就像一頭放在案板上被褪毛的豬,心里頗為凄苦。此外,還要動用藥物,將腸道排空,使里外都干凈。
手術前夜,護士發了兩片藥,說是幫助睡眠的。我想是因為手術之前病人都緊張,不容易入睡,所以才讓吃藥。我其實并不緊張,之前的幾個夜晚我都睡得很好。可偏偏就是服了安眠藥后,我卻反而睡不著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鄰床的北京病友吃了藥后,睡得鼾聲如雷,讓我一夜數他的鼾聲。來自內蒙古的賀老師,本來就是一個大胖子,鼾聲更是驚天動地。他的鼾聲有高音和低音之分,有時綿長、有時短促,有時整個呼吸都似乎停下來。使我老擔心他會不會就此不再醒來。
好在北京天明得早,四點已是天光大亮。我爬起來洗漱,按規定不再喝水,不再進食,坐在床上等待。
這天是2012年5月10日,中午12點半,我被推進了手術室;下午3點半,家人接到張良大夫的電話:手術非常成功1
5
窗外,雨一直在下。
我坐在大理西洱河畔的書房,內心安寧平和。
年逾期頤的釋本煥長老說自己“身累心不累”,我慢慢地也有這般感覺了。從某種意義而言,我要感謝這次手術,讓我從肉體到心靈都得到重生。
手術一年后的今天,我依然疑惑自己的先心病。它隱藏在我的體內四十年,一直秘而不宣,甚至不露蛛絲馬跡。難道,要等到某一天,發動突襲,讓我沒有招架之力?
我困惑,尋找來時的路。
七歲的天空,下著滂沱大雨,我趕著豬群和牛馬在牧場上,雨勢漸漸衍化成了洪流,豬、牛、馬落荒而逃,我瘦小的身子在雨天雨地里挺著,直至夜黑回到家中。有的牧人已被洪流卷走,而我安然無恙。
十二歲,我已是一名勞力,在那個缺水的村莊,我每天要走幾里挑水,一天五擔水,直至將家里的大石缸挑滿。
十五歲,我已揮動板鋤,開荒種樹。初中畢業前夕,和同學打架,倒地將鎖骨撞斷,眼冒金星、冷汗直流,仍然堅持走回到五里外的家中,吊著手參加畢業考試,鎖骨竟然不治而愈。
十六歲,師范軍訓,成績優秀。被四川兵班長挑出來代表班級參加實戰演習。跑出校門、到山腳,翻越鐵絲網,沖上天井山,迅速進入指定位置打靶,算是體力充沛,反應靈敏。
十八歲,分到高寒山區教書,騎車二十五公里,翻山三個小時,有時還要背負一袋糧食,少說也有五十斤重。
二十多歲,將五十公斤香樟油背到鎮上賣,要走山路七八個小時。秋收時節,背一百五十斤的稻谷爬上坡,競也大氣不喘。
三十九歲,和大理學院的師生踢足球,身體還可以支撐……
種種跡象,表明我的身體一直還算壯實。從理論上說,先心病人兒童時期就會出現體弱、乏力、心慌等癥狀。
也許,還是有癥狀的,只是我沒有察覺。四十歲,我開始覺得很累,回到家里靠在沙發上就可以睡著。開著車時間一長就犯困。我以為這是人到中年的身體衰退,回頭想想可能是先心病找來了。
性子急、壓力大、脾氣暴,無一不在損害著我的健康。
是該反省的時候了。
6
在阜外醫院住了八天,卻換了三次病房。
身體恢復很快。才出重癥監護室時,連說話都發不出聲。第二天,下地走到門口。第三天,被護士調整到另一間病房,可以吃營養餐了。所謂營養餐,就是小米粥和窩窩頭,還有餛飩。還要服藥、輸液。第三天早上查房時,院方通知我盡快出院。沒想當晚,我卻惡心嘔吐,喝了醫院配制的一些藥水,方才無事。到手術后第六天,院方再一次通知辦理出院手續。
出院前,再去做了全面檢查:修補位置牢固,右心增大部分已經開始回縮。各項指標良好。
雖是短短幾天,卻認識了好多病友,雖是天南地北,卻是同病相憐。病友中大多是“搭橋”,就是將已經堵死的心血管剪去,把從腿部剪下來的一截靜脈血管縫合在那根血管上,使血管暢通。當代人營養越來越好,血液中脂肪沉積太多,就容易引起血管堵塞。另一部分人是“換瓣”,心臟上的瓣膜不行了,容易出現意外,要給心臟換瓣膜,讓心臟正常工作。還有一些特殊的心血管疾病是“主動脈夾層”,往往由高血壓引起,如果不及時醫治,就會引起主動脈破裂而亡。
醫治“主動脈夾層”的辦法就是將主動脈換掉,用一種人工做的管子代替,這種管子使用壽命可達三十年。而做這樣的一例手術,只有阜外醫院的常謙主任等屈指可數的幾名專家能做。常謙主任一個月只做一例,因為做這樣一例手術耗時需十五個小時左右,對醫生的體力也是一種極大的損耗。
來自內蒙一中學的賀老師和南京的一名警察都在等常謙為他們做“主動脈夾層”手術。他們的體重都在九十公斤以上,入院時都有嚴重的高血壓,一進醫院,護士就讓他們躺著,不準四處走動。可他們仍然控制不了旺盛的食欲。警察是我的鄰床,第一次點菜就要吃紅燒肉,看來積習難改。賀老師倒是以素食為主了,但食量很大,老在吃東西。我回大理后,病友給我打電話說兩人手術都很成功。老賀還給我發過短信。想想主動脈換了后,他們至少還能活三十年,真為他們感到慶幸。
那位穿花襯衣的北京病友已是第二次“搭橋”了。第一次是腦血管搭橋,這次是心血管搭橋。可他仍然想吃紅燒兔肉,仍然在病床上用一個CD機看槍戰片,仍然和老婆大吵大鬧。有一次,他走到病房外的過道上,在電話里高聲地和人吵架。我聽他說,只要這回老子不死,出去以后還是不會放過你!我想,何必呢,人都這樣了。有一天,他問我能不能幫他聯系一下,出院后他打算把煙戒了,用來扶助一名云南的貧困學生。我說好啊,只要你有這個意愿,我可以幫你完成。我想,他還是在反思的。出院前,他還和漂亮的女護士開玩笑,向人家要電話號碼,說是出去后要請她吃飯。我笑了,這就是老北京的“爺們”啊!
我出院的時候,堅持要自己走出醫院。家人說,人家都是坐著輪椅出去的,你就不要執拗了。我沒有聽,在家人的攙扶下走出阜外醫院,走上人行天橋。并拍下了一張照片。照片的正面是我憔悴的容顏,背景是“阜外心血管病醫院”幾個紅色的大字。
7
2012年6月18日,手術后一月零八天,收到張良博士的短信:“老楊,祝早日康復。你的四本書我都看完了,小河淌水,意猶未盡……”。
我走到窗前,看著碧波蕩漾的西洱河,歡喜,盈溢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