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江雪你好!作為同時代人我在《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那本書中專述過“出生地”作為一種顯豁的歷史性背景與寫作和生存之間的不可回避的關系。尤其是對于我們這些處于歷史過渡期和轉捩點的一代人而言更是如此。談談你的湖北蘄春與你的精神成長和詩歌寫作之間的關系吧!你詩歌中出現的“清水河”和“黃瑰堡”是實有的還是虛構的?
江雪:我的家鄉蘄春這個地名,對大家來說肯定都很陌生,但是一提起李時珍、黃侃和胡風這些名人,大家馬上就說知道,他們就是蘄春人。黃岡有兩縣在全國出名,一個是“將軍縣”紅安,一個就是“教授縣”蘄春。光我的家鄉蘄春就有三百多位著名教授遍布海內外,黃岡籍中國兩院院士和國外院士高達20多個,國務院、世界著名大學和國內知名大學均有來自我家鄉的學者。幾千年來,黃岡走出了無數影響中國乃至世界的歷史人物,除了我剛才提及的幾位,還有道信、弘忍(慧能的師傅)、徐壽輝、程灝、畢升、顧景星、熊十力、田桐、居正、詹大悲、殷海光、徐復觀、聞一多、林彪、李四光、湯用彤、余三勝、董必武、包惠僧等一大批杰出人物。不過,黃岡麻城史上卻也出了一個臭名昭著的王道士,他原名叫王圓箓,即是莫高窟的發現者與出賣者。不管怎樣,我有幸于以“蘄春人”或“黃岡人”自居,而感到莫大的驕傲與自豪,家鄉這一群文化巨子,正影響和激勵著我,不斷努力,追求自由獨立精神,實現自己的文化理想。我今天創辦《后天》雜志,正是受到了熊十力、黃侃、殷海光、聞一多、詹大悲、田桐等家鄉自由學人的深刻影響,這種影響不僅僅是精神層面與思想層面的,更多的是行動上的。當代著名詩人余笑忠和橡子,就是我的同鄉。清水河,是我家鄉的一個小鎮,也是一條河。河兩岸除了田野,就是山。少年時代,我經常在清水河里摸魚,釣魚,游泳,撿鴨蛋,過獨木橋。我家老屋就在河的南邊山腳下,河岸往南是一片田野,再往南就是一座山。河西有山有田野,有一所小學,小學原在一個小山上,山腳下有一座祠廟。多年以后,小學不見了,祠廟也不見了,我家的老屋也不見了。我現在很少回家鄉了,很懷念家鄉的舊時光,所以上世紀90年代寫了很多懷念鄉村事物的詩歌,現在有時也會寫。那種在鄉村經歷的饑餓、樸素與干凈,一直保留在身上,這種東西在城市人身上是尋覓不到的。因此,我更愿意把對家鄉的追憶視為一種精神上的鄉愁。黃瑰堡,是我離開家鄉后隨父親遷居到黃石一個鐵礦附近的一個鄉村的別名。原名不叫黃瑰堡,叫黃貴寶。關于“黃瑰堡”的來歷,我在隨筆《黃瑰堡》中作了詳述。我在我工作的礦區附近一個叫黃貴寶的村子租了兩間房,月租四十元,不貴也不便宜。黃瑰堡,是我一生中難以忘懷的地方。在那里,我寫出了那個時期比較重要的詩歌與隨筆,我早期大量油畫習作就是在那里畫的。另外,我一生中最浪漫、最痛苦、最落寞的時光,均匯聚在黃瑰堡。
霍俊明:“故鄉”再也回不去了!烏托邦時代徹底結束了。在一個全面城市化和城鎮化的時代我們不得不經受集體“除根”的過程。在你的《策蘭的一個下午》以及其他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策蘭的影像。對于中國詩人而言,策蘭顯然具有另外一種特殊的“接受”命運。
江雪:我是一個有著英雄主義情節的人,同時我也是一個有著宿命意識的人。比如李白說,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就是一種宿命,形而上的宿命,天才的宿命。我之所以把詩人策蘭寫入詩歌《在小鎮上》,主要是因為詩人策蘭是我熱愛的詩人之一,我是在1991年讀到《死亡賦格曲》并知道他在我出生的那一年自殺了,印象特別深刻。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搜集與策蘭有關的書刊和資料,他的詩歌特質與精神特質一直為我景仰,并且契合了我在上世紀90年代寫作的心境與遭遇,更重要的一個事實就是在他自殺后不久幾個月,我在中國出生了。我并不認為策蘭的死與我的出生有什么關系,重要的是一個事實:一個詩人死了,一個詩人出生了。生死輪回中,詩意還在人間。正如策蘭在詩中所言:“終點以為我們就是/ 起點。”
霍俊明:在同時代人中你的經歷極其復雜。這種特殊的個人經歷和命運對于寫作而言意味著什么?
江雪:我是在1991年認識一個叫覃小平的朋友之后開始油畫創作的。1990年師范畢業之后,我開始自學許國璋英語。1992年夏天,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作家班,記得同年考入該班的有詩人沙光。1993年夏天,考入河北民進美術學院油畫系。當時因為家庭貧困,被迫棄學,導致我再次痛失進大學深造的機會。因為各種原因1995年底寫作基本上停止了,主要轉向繪畫和書法。2002年后開始接觸網絡,才開始知道網絡詩歌論壇這個東西。2003年開始獨立寫作,從不主動投稿,只接受約稿,堅持原則至今。我做過很多職業,經歷很復雜。我先后做過小學校長、職業高中老師、企業辦公室主任、工會主席、記者、策劃師,現在算是職業經理人吧,不過仍然沒有逃脫打工的命運。2003年底,我之所以辦理病退辭職,原因不外乎受不了原單位的用人制度與“文革”遺風,不外乎個人遭受的排擠與打擊。我渴望自由,寫作的自由,精神的自由,思想的自由,于是我選擇出走。去年和前年,我因為先后參與了楊佳事件與鄧玉姣事件的網絡簽名聲援活動。
霍俊明:除了你的詩人身份,你還有自由職業者和先鋒藝術家的身份。它們在你這里是如何得以能夠“歷史性”和“共時性”呈現的呢?“先鋒”居然成了一個久違的詞,盡管一些詩人和各種行為藝術家們仍在津津樂道地談論。“先鋒”與“異托邦”的語境相連后發生了怎樣吊詭的命運呢?在中國民刊的精神譜系上,從北島的《今天》到作為70后創辦的《后天》之間顯然存在著不可忽視的歷史性淵源。你創辦的民刊《后天》在國內已經有著廣泛的影響,說說這份刊物及其命運吧!
江雪:我是一個天生就具有藝術氣質的人,我的很多老師說我悟性很高,無論是寫作,書法,繪畫,都沒有人正規地教過我。我是那種自我啟蒙的人。追求自由,成就藝術理想,一直是我的人生追求。我認為,“自由藝術家”比較符合我現有的理想身份:詩歌創作,書法繪畫,行為藝術,觀念攝影,小說寫作,哲學思考,主編雜志,一個人能參與如此多的文化藝術活動,不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自由藝術家”嗎?相反,現在很多喪失了自由精神與藝術人格的藝術家,一心甘為金錢的奴隸,這樣的藝術家及其作品,在我眼里簡直就是一堆垃圾,我不屑于與他們為伍。在我看來,藝術更是一種修為,一種情懷,一種境界,從古到今,亦是如此。2005年10月,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網上創辦了解決先鋒文化藝術網,不到半年,因為觀念獨立,引起關注而遭停封。網站封閉時,我已決定創辦《后天》藝術雜志。《后天》自創辦以來,歷時八年,其間經歷的困惑、阻力與壓力,在所難免。《后天》自創辦之日起至今,全部免費向國內外學者、詩人、藝術家、音樂人、電影導演以及社會知名人士寄贈,一直到現在。我的朋友、畫家朱乒曾在經濟上給予部分支持,我由衷地感謝她。目前,由于個人財力十分有限,經費上難免緊張,《后天》雜志故一直未能開展大型的文化藝術活動,但愿以后能得到企業界有識之士的支持。《后天》有何意義,這話我不敢妄論,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我唯一關心的是,我《后天》中應該如何準確地表達我和后天同仁的自由獨立的文化藝術精神。也許,后天同仁只有不斷地努力,才可以成就《后天》在文化史上的意義。現在很多詩人與評論家忌諱談論“詩歌的先鋒性”這個話題。我不忌諱,也沒有必要忌諱。我認為詩歌的先鋒性主要表現這五個方面:一,詩歌的現代性;二,詩歌語言的革命性與實踐立場;三,詩歌在讀者中的影響力;四,詩歌在文化思潮中的深度作用與引領;五,詩歌在社會公眾事件中的精神力量。這種先鋒性,也就是我堅持和主張的。
霍俊明:當下的年輕詩人基本上已經喪失了思想的能力以及對歷史和現實予以深層介入的個人想象能力,在我看來你是一個例外。而這一例外不可避免地給你帶來的是命運和寫作的雙重挑戰。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必然不斷談論個人寫作與時代、現實、歷史的關系。而不幸的是我們在慣性的倫理和規訓思維的牽引下一次次喪失了與活生生的現實場域對話和質疑的機會。
江雪:每個時代,每個國家,每段歷史,總會產生一些少數派,他們或者偉大,或者渺小,不管怎樣,他們都可以改變歷史,可以改變人類自身對社會、自然的深層認識和深刻偏見。偉大的少數派,長期處于歷史的誤解中,甚至讓“排他者”生厭,就像影碟機中播放敘事片過程中出現的馬賽克。當一部敘事片正在播放的過程中,突然遭遇馬賽克,糾錯器馬上就會履行它的職責:消滅馬賽克,讓故事按照它既定的情節與邏輯繼續下去。當然,我們也發現,糾錯器不是萬能的,它并不是觀看者的救世主,它只是一個可以使用的工具,它存在著局限性,有一些馬賽克的是無法消除的,或者說,當你手上拿回來的播放光盤自身存在問題越大,馬賽克也就越多。所以說,馬賽克自身沒有錯,馬賽克并非是后工業時代的一種詬病,馬賽克僅僅是敘事或情節中出現的伴隨性障礙,是一種積極的衍生物,一種有益菌;糾錯器也正是因為有了馬賽克,才顯示了它糾錯功能在播放功能中的副作用,也是因為它而制造出的一種極權工具。這種馬賽克,就是時間簡史中的少數派。在我們記憶的想象中,總是習慣性認為,在時代的重大事件中,沉默的是大多數,而不是少數。事實上,我可以固執地認為,沉默者始終是少數。虛假的革命者并不是沉默者,因此他們不可能屬于少數派;而最初的革命者百分百是屬于少數派。一個時代總是賦予少數派的歷史使命就是由他們來引領大多數人融入少數派,最終消除少數派,讓少數派成為一個龐大的社會集體,成為政治的,或文化的,或經濟的,或宗教的共通體。同樣,我們還可以想象,17世紀的少數派們跨入18世紀之后,他們還會堂而皇之地被當下的意識形態界定為少數派嗎?值得懷疑,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從某種意義上說,當一個偉大的少數派進入到另一個時代里,如果他們沒有保持足夠的先鋒性與排他性,同樣會淪落為時代的落伍者,甚至成為另一個時代的犧牲品。我的詩歌關照人與社會,人文傳統與自由獨立精神。這種關照必然會與我們這個時代格格不入,與所謂的主流思想和學院派格格不入。我從來就不關心他們是否認可我們的獨立寫作,那種認可是可笑的。詩人不是商品,并不需要一種文化機構來認證他的存在價值與殺傷力。相反,倒是那些刀筆吏們在迎合著這個污濁骯臟的時代,在黑暗中偷窺著我們的光亮。
霍俊明:70年代出生的人在個體遭際和寫作精神上肯定是有差異的,甚至這種差異在那些仍然存在著“運動”和江湖思維的詩人那里被有意和可笑地夸大了。但是從客觀上講,一代人不可避免帶有時代年輪的共有印記和精神履歷。說說我們這一代人吧!
江雪:我雖然出生于70年代,但是我的人生經驗、寫作觀念和文化視野與60年代人比較接近。像我這種寫作背景的70后詩人,國內也有不少。事實上70后詩人已經開始走向成熟,國內很多評論家對70后詩人整體寫作水平持有一種偏見與保守態度,我認為可以理解,這里有一些客觀因素。70后詩人恰逢中國詩歌冷遇時期,讓他們普遍喪失了施展詩歌才華的機會與尊重,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70后詩人中間大部分還在為生計而奔波,漂泊,做著城市移民;而60后那一批詩人中,很多退隱商海,多年后名利雙收,成了有閑階級,一夜之間變成了“歸來者”,他們還能懷抱80年代純正的詩歌理想嗎?我們拭目以待。我倒是清醒地意識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流氓文化在卷土重來。80后詩人,成就大的目前不是很多,他們還有一段成長期,他們也會擁有一代人的命運與機遇,能否整體超越60后、70后詩人的詩歌成就,只有讓時間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