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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園遺事

2013-12-31 00:00:00閔書琦
滇池 2013年10期

春天的時候,我跟著母親回到我們被焚毀的家。屋外的竹林和蜿蜒的小河還是我們離去時的模樣,干干凈凈的。可是房子沒了,我們看見的是一幢搖搖欲墜的焦黑殘屋,像不久于人世的老人,畏寒地顫抖著,骨節在風中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家具都沒有了,滿地烏黑的殘渣。我惦著我的玩具,想要奔進去,被母親一把捉了,丟在屋外,嚎啕大哭。

透過不再完整的墻壁,我看見母親發瘋似的在灶洞里翻找,土灶早已經冷卻,如今與這烈焰后的房屋一樣冰涼。灶灰被母親翻騰起來,如霧一般籠罩了她。母親始終沒有說話,我在屋外的哭泣也漸漸變成干嚎。透過霧蒙蒙的眼淚望著我們的村莊,我看見很多人也陸續地回來了,沉默地收拾著空落的家園。似乎有另外幾戶人家也被焚燒過,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坐在河邊哭泣。

這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滇西北橫斷山脈上一個名叫三川的小鎮上晴朗的早晨,桑果未成熟,毛毛蟲也未出現,田野和竹林一起撐起了一個寧靜與安詳的春日。

“走。”母親在我背后說,我轉去看她,母親滿身的灶灰,汗水從她臉上流下,仿佛一道道烏黑的淚痕,這讓她看來分外悲苦而骯臟。可是母親并沒有哭,她只是抽動著嘴角,幾乎是狠狠地微笑著說:“這些愚蠢的夷子,竟然燒了房子,可是,他們并沒有找到我們藏在灶洞里的寶貝。”

母親所說的寶貝,是些銀器和琺瑯首飾。是當初強盜們下山劫掠時母親來不及收整而胡亂扔進灶洞里的,竟留存下了。如今母親把它們裝在一個用衣服打成的包裹里,成為了我們僅剩的財產。

“走。”母親又說。

“我的玩具還在屋里,你幫我找出來吧。”我依然惦著我的玩具,那是一只木頭小鴨,還有一匹木頭小馬。

“早燒光了,沒有了,走吧。”

我卻不肯了,那小鴨和小馬是我最好的伙伴,我常騎了小馬,感覺自己是沖鋒陷陣的戰士,也常用繩牽了小鴨,讓它在河里游泳,我和母親就隨著它往下游走去,常常走很遠,很快樂。母親帶我逃避強盜時太匆忙,玩具自然是無法帶走的,我心里便時時惦著。如今卻猛地永遠失去了它們,這讓我太傷心。

“走去哪里?我不,我要我的鴨子和馬!”我坐在地上不肯走,眼淚又流下了。

母親在我面前蹲下來,她烏黑的雙手撫摸我的臉,我躲開了。母親掰著我的肩要我看著她的眼睛,這雙灰塵下的美麗眼睛在太多時候都帶著憂郁和強撐的氣焰,可如今我可以看見里面緩緩涌動著的溫柔了。母親輕輕地說:“阿軒,你長大了,該乖乖的。”

母親又說:“我們到滄城去,滄城有最好的木馬,也有最好看的小鴨子小老虎,我們可以買新的。滄城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還有漂亮的樓。”

母親又強調:“阿軒,你長大了。”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悲傷。

這是我最早的深刻記憶:一個被迫用一天時間就長大了的男孩,跟著他年輕的母親,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翻越山嶺,往一個叫滄城的地方去。母親牽著我的手,盡量地幫助我走得輕松,并且努力地用滄城漂亮的木馬、好吃的食物誘惑我,可我最后還是連握住她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于是坐在山坡上哭泣著不肯再往前走。

“我腳疼,要回家。”我說。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非要到滄城去不可,我們的家多好啊,木馬和那小鴨子,沒有了就沒有了吧,反正我是一步也走不動了。

“回家,能回哪里呢?”母親愁苦地看著我,幽幽地說。

母親把我背在背上,我捧著我們小小的包裹,感覺輕得沒有重量。母親身材頎長,我趴在她并不寬闊的肩背,看著她被灶灰和汗水弄得黑黢黢的側臉和脖頸,看著山嶺從我們身邊一寸寸地退去。

當我從母親背上醒來,天已經完全黑了,半輪月亮昏黃地照耀著。母親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住,把我從背上放下,輕輕地喘著氣。看來已是到了滄城,可是昏暗中我看不清它的模樣。

這戶人家有著巨大的木門,殘碎的春聯褪了色,看來已不是今年的了。獸面的鋪首蒙著銅綠,門口有半截石柱,還有巨大的上馬石和一只石獅。石獅也許本是有兩只的,只是不知遺失到哪里去了。我睡夠了,望見這石獅,想起我的木馬來,便騎在上面。

鋪首上的銜環已經脫落,母親只好用手一遍遍地拍門,我看見她訥訥地張口想喊,可最終也沒有喊出來。拍了很久,我幾乎要告訴母親這里面肯定沒有人了,卻聽見門里傳來一個老人沙啞而狐疑的聲音:“誰?”

“我。”母親說。

“是誰?”

“是我……”母親仿佛決意要讓門內的人憑聲音認出她來,艱難地說。

門那邊的人仿佛在思索,沉默了許久,終于把門微微拉開了一條縫。

我看見一個老婦憔悴的臉孔,她冰冷的目光定定地盯住母親黑泥縱橫的臉,過了許久,老婦說:“你來了?”

“我回來了。”母親說。

“你來做什么?”

“我的房子被夷子強盜燒掉了。”

老婦冷笑起來:“哼哼,不然你永遠也不會想起我吧?”

母親沉默了,她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老婦沒有讓母親進去的意思,這時卻要關門了。母親一把抵住大門,用瞬間變大的聲音焦急地喊道:“我帶著阿軒!”

直到這時,老婦才發現騎在石獅上的我,含著手指頭呆呆地望著她們發愣。老婦依然沒有出門,只是遠遠地瞟了瞟我,說:“還帶著你的小夷子,哈哈。”

“他是我的兒子,你的外孫,他叫阿軒。”母親輕輕地說。

老婦移開目光去,冷冷地說:“他是你的兒子,我卻是不認得他的。”

母親沉默了,狠狠地盯著老婦,仿佛要用眼神把對方逼得逃走。老婦卻并不看她。

“你不認得他,楊家的祖先是認得的,他是我們楊家,唯一的血脈!”母親一字一句,冷漠然而堅定地說。

老婦冷冷地看著母親,許久,嘆了口氣,開門讓我們進去。

很多天以后,我逐漸熟悉起這個被母親稱作“家”的地方。這是一座大宅子,甚至帶有一個不小的花園。花園無人照料,四處散落著假山和工藝精細的石雕花盆,還扔著一塊巨大的石碑,上面是兩個漢字:萱園。池塘里沒有水,但偶爾我能聽見泉水叮咚的聲音。滿園的萱草開得正瘋,花色繁多,雖雜亂,倒也一片絢麗。園里長著巨大的無花果樹,將整座宅子掩映在幽深的濃蔭里。即使是陽光最豐沛的時刻,宅子依然是潮濕而陰冷的,只有清晨和傍晚,斜照的太陽會送來些光明。

第一次從這園里醒來,便是這樣一個明亮的,有泉水叮咚輕響的清晨,我看見一個比我還要小一些的男孩子,穿著羊皮小褂,在園里采摘萱草。他每樣顏色挑選了一朵,握在手里,花朵帶著露水,十分新鮮。他看見我,招了一招手,笑著跑走了。我問起母親,那是誰家的小孩。她卻是不知道的。母親忙著收整房屋,我便獨自跑到園里去尋,卻也沒有尋見。

我和母親住進了西廂房,她說當她還是個小姑娘時便住在這里了。屋里幾乎空蕩蕩,母親賣了些銀器,換回極簡的家具。傍晚,陽光穿過樹蔭來到我們的房子,母親便帶著我坐在廊下,指著木雕的窗欞和門扇,給我講上面的故事,有二十四孝,也有貞女烈婦。窗欞已不完整,上面的漆也剝落了,可故事仍是十分有趣的。我聽母親講著,趴在窗下仰頭看那些木雕,看久了,仿佛能看見那些木頭的小人嬉笑怒罵起來。母親還知道許多山地民族的神話和傳說,每當月亮特別明亮的夜晚,她便坐在園里給我講,這月亮曾被一只怕黑的美麗狐精偷去鎖在洞中,最后又由一個勇敢的女孩子搶奪出來,還給人間。或是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的一場滔天洪水,唯一從洪水中生還的小伙子歷經磨難,去向天神求娶一位妻子。天神美麗的女兒愛上了他,幫助他通過了天神的考驗,最后與他幸福地結合,并且繁衍后代。這樣的時候自然是十分美好,我常常依偎在母親懷里,聽著聽著便睡了過去,寧靜的萱園像我那年輕動人的母親一樣,輕輕撫摸著我,在我耳邊緩緩地呼吸。

之前為我們開門的老婦,這時我已經知道是我的外婆。外婆每天穿著黑色的褂子,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嚴整干凈,整個人顯得極利落而驕傲。她住北偏東的屋子,緊連著堂屋,堂屋里供奉著牌位,還有香爐之類,外婆就常常坐在那里念經。她極少來看我們,也不愿意我喚她作外婆。若是我喚了,她便怒氣沖沖地盯著我:“別叫我外婆!你看你那一頭的卷毛,還有你黃色的眼珠子!我哪里來的這么個夷子外孫!”有時母親聽到了,卻也不說什么,只是低下頭去,我知道為了外婆收留我們這一點,我們就只能低下頭去。

滄城時常有馬幫經過,總是浩浩蕩蕩幾十匹馬,丁零當啷地傳遞并延續著橫斷山脈的生活和希望。馬幫在滄城交換貨物,補充給養,然后往更遠的拉薩或者南邊的思茅走去。每當相熟的馬幫來時,母親便要帶著我去跟他們換些鹽巴茶葉,聽他們說些外面發生的趣聞。馬鍋頭有漢人,也有許多山地的民族,這些民族便是外婆口中的“夷子”了,長得黝黑健壯,有著高鼻梁和深深的眼窩,十分俊美而友好。滄城人因著一些山地民族強盜的原因,也許也遺存著漢人千百年前剛到這片所謂“蠻荒之地”時的狂妄,背地里總是稱呼這些民族為侮辱性的“夷子”,不過當面也都是非常友好客氣的,滄城人也知道,他們的生活是絕不可沒有這些“夷子”馬鍋頭的。

外婆不喜歡我,從不帶我出門,她甚至反對母親帶我出門,她說我被人看見將是一件讓人害臊的事。

“阿軒是我們楊家的人,害臊什么!他并不是女孩子,不能成天不出門。”母親有一次試圖反抗外婆的干涉。

“是的,他是你的兒子,這難道是一件光榮的事?”外婆反問母親,母親竟愣住了。

“要光榮的話,把他的黃眼珠子挖掉吧!”外婆又說。我嚇得不敢說話,母親氣得發抖,可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那之后,母親便不敢常帶我出門了,我只有一個人騎在門口的石獅上,遠遠聽著馬幫的鈴聲,叮叮當當地出現,又叮叮當當地消失,懷念著我們在三川的生活。

三川蒼翠潤澤,那里的一切都籠罩在水和竹林的青綠色帳幕里,一切都有生命,一切都水潤欲滴,甘甜美好。而滄城是灰白色的,城里沒有竹林也沒有河流,晴天里風塵仆仆,雨天更是變成了泥漿的深灰色。它的所有街道都像用尺量著建造的,整個滄城像一塊大大的棋盤,把人圈在一個又一個小格子里。母親說滄城有漂亮的樓,這不假,只是這些樓都太古舊,像一塊塊華麗的墓碑,立定在滄城里,做著一個我無法想象的華麗年代最后的紀念。若要說滄城有什么讓我覺得趣味的建筑,那就只有城墻了。母親曾帶我在城墻邊玩耍,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麻雀,唧唧喳喳喧鬧得翻了天,這仿佛是這座城唯一活著的證據。

“以前,我們家這里也有馬幫經過。”又一次我騎在石獅上等待母親歸來時,外婆突然說。我這才發現她站在門前看著我,也許已經看了很久了。

“你看那拴馬樁,以前不知道拴過多少馬。”外婆說著,把那半截石柱指給我看,柱上雕琢的圖案依然清晰可辨。說不清她的語氣里是懷念更多,還是憤恨更多。外婆站在門前,挺直著肩背,雖是強干高貴的樣子,卻怎么也掩蓋不了從身體內部透露出的蒼老氣息。像一株被烈火燒焦的樹。

“你是不知道的,我們家,以前有多么好,這里,不知走過多少馬幫。”外婆說,嘴角揚起微笑:“我們楊家,是隨著皇帝的軍隊,從中原來到滄城駐守的。我們家為皇帝打仗,曾出過最好的讀書人,最好的官,最好的戰士,”她笑著看了看我:“也出過最好的馬鍋頭。”

這是我不曾聽過的,我一直覺得家里有我,有母親,還有一個不知道算不算家里人的外婆。我從不知道我們家竟跟讀書人、官,還有馬鍋頭有什么聯系。我呆呆地看著外婆,聽得愣了。

“你的祖爺爺,就是你外公的父親,那時候是滄城最好的銀匠,他做的首飾被夷子們的頭人太太,土司太太爭搶,他還帶了一大幫徒弟。”外婆說:“那時候,馬幫一到滄城,是必然要到我家來的,因為你祖爺爺的銀飾實在是太好了,拿到外面去可以賣很高的價錢。要是哪位小姐得了他的銀飾,是極其高興的。你祖爺爺很年輕就買下了這處房子,還有萱園,為的是要在年老以后,服侍服侍花草,過悠閑的日子。”

“我的娘家,也是好人家,有很多的田地。我嫁給楊家的時候,你的外公也做銀飾,雖然沒有你祖爺爺做得那么好,也是不錯的,他送給我一盒彩色的銀琺瑯首飾,那真是……漂亮啊。”外婆沉浸在回憶里,臉上涌動著幸福的光芒。

“可惜,你祖爺爺死得早,你的外公死得更早,我生下你母親沒有幾年他就死去了。”外婆聲音里流出淡淡的憂愁:“那會兒沒有你,連你母親都很小,有人勸我改嫁。我差點就嫁給一個姓劉的小伙子了,他是你祖爺爺的徒弟,也是個銀匠。”她似乎忘記了我是她討厭的外孫,喋喋說個不休。

“可是我沒有嫁!”外婆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而驕傲了,她的臉也放射出光芒:“我沒有嫁,我做了一個齋女!你知道什么是齋女嗎?”外婆問我。我茫然地搖頭,外婆說:“齋女就是守節的女人!我為你外公守節了一輩子!為楊家守節了一輩子!”

我不懂這有什么好的,可外婆看上去很自豪,竟咧嘴笑起來,露出稀疏的黃牙,我只好跟著笑。

“女人嘛,就該為男人守節,男人呢,就該傳宗接代興旺家業。”外婆說,她突然神秘地笑了:“如果我當初沒有守節,也許就沒有你了,小夷子,你知道你是哪里來的嗎?”外婆咯咯地笑起來。

“我不是小夷子,我是楊家的人,我叫阿軒。”我說。

外婆深深地看著我,不再說話,我們坐在楊家曾經人馬喧囂的大門前,默默地聽著風從滄城上空吹過,不知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夏天到來的時候,園里的萱草花逐漸開敗了,只剩下濃濃的綠。又過了個把月,突然有一天盛開了大片的石蒜,母親說那又叫蟑螂花,有毒,不想死就不要去碰。我在三川的竹林中也見過很多石蒜,顏色很雜,有粉紅,有黃色,也有白色。可在這個園子里,一朵雜色的都沒有,全是艷艷的紅。悶熱的夏天,滿眼的殷紅總讓人覺得煩躁,我無聊了來,便跑進園子里踩倒它們,但又如何踩得凈呢?

可是我又遇到那個摘花的男孩了,那是一個正午,園里沒有陽光,潮熱難當,突然飄來泉水流淌的潺潺聲響。我在屋里從窗望出去,便看見了那男孩。夏天了,他依然穿著羊皮小褂,蹲在花叢里,挑選著中意的花朵。花束被他握在手中,像握著一束熊熊的火炬。

待我從屋里奔出去喚他,卻又找不見了,他剛剛蹲的地方還有幾株被踩倒的花朵,也有幾株斷莖,冒著汁液。

我告訴母親,有個男孩來我們的園中偷花。母親正為生計發愁,我們的銀器和琺瑯已經剩下得不多了。她煩躁地揮手要我自己去玩,說:“誰要偷就偷吧,死人花。”

從母親說石蒜是“死人花”,就可以猜到,母親不喜歡石蒜。她喜歡芳香的花草,而石蒜是不香的。在我們三川的家里,母親種植了茉莉、桔梗和木槿。這些花草都可以做菜,每當煮了木槿花的湯,或是用桔梗燉了肉,母親便要笑著喚我:“阿軒!吃花啦!吃過以后花要從你腦袋上開出來!”與母親不同,外婆對石蒜卻很喜愛,采摘了去放在堂屋的香案上,開敗了,又換上新鮮的。一次我忍不住問外婆:“為什么要放在這里呢?媽媽說這是死人花。”

外婆皺著眉,好像想要發怒,瞪了我一會兒,卻又緩和了。

“小夷子,你知道什么,這是神仙花。”

神仙花?神仙,總是能帶給小孩子很多美妙想象的,于是我便在堂屋里,我們楊家的堂屋里,第一次聽我的外婆給我講了一個關于神仙的美好故事。講起這些故事來,外婆便不再是那個咒罵我是夷子、要挖掉我眼睛的惡毒老婦了,她是一個和氣,甚至溫暖的老人。

“每個人都要死去,”外婆說:“你我都會死,我呢,很快就會死了,你很久很久以后,也會死的。死去的人,要走一條長長的黃泉路,然后重新輪回。壞人投胎成為豬狗,普通人重新投胎,重新出生,然后又重新死去。而那些最好的人,比如最好的孝子,最貞潔的女人,他們就可以從這些里面出來,變成神仙,飛到天上。”

“飛到天上?”

“嗯,飛到天上,過最好的日子。”外婆說。

“這條黃泉路,就是一個人一輩子最后的一段路途,那里漫山開的,就是這石蒜,而且是紅色的。”外婆頓了頓:“所以你媽媽說這是死人花,也是沒有錯的。不過,黃泉路被這花打扮得很漂亮,哈哈,所以,小夷子,不要怕死。”

“我死了就可以看到黃泉路,是不是?”我問。

“是呀。”外婆說,她想了想,卻又改了口:“哦,我忘記了,只有我們漢人死了,才走黃泉路,進輪回道。你們夷子,卻是有其他各種不同的去處的,聽說有很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所以,你到底去哪里,我是不知道啦!”外婆狡黠地說。我著急地去拉她:“我是漢人,我是漢人!”外婆哈哈地笑起來。

“你這個小夷子,還挺好玩的。”外婆說。

我自以為這便是我與外婆的和解了,我終究是她的孫兒,她總歸會喜歡我的,我想。

可是我猜錯了,我與她還是隔得太過久遠。她還是喚我作小夷子,有一天這稱呼前面竟然還帶上了詛咒。

“你這個,沒有來歷的,讓人惡心的,應該去死的小夷子!”外婆剛從外面回來,一直維持著的沉穩高傲的形象被打碎了。她通紅著臉,干澀的眼睛沒有淚水,而聲音卻毫無疑問地哽咽著:“你去死!你這個骯臟的小孩!”我正在園中翻找昆蟲,突然被她一把捉了,揪到堂屋里按在香案上,香爐被打翻,我和外婆都是滿身的灰。我被嚇得尖聲哭叫,可是母親不在家,沒有人來救我。

外婆扯著我的頭發,拼命搖晃,我被她扯得站立不住,只有不住地嚎哭。

“你看你這一頭的卷毛,你哪里像楊家人的樣子!你簡直丟我們楊家的臉!”外婆尖叫著,掐著我的后頸,把我捉到供奉的牌位旁邊一張巨大的卷軸邊。我不認識字,不知道這是什么,當然這個時候我根本不在意這是什么了,我只想逃跑。

“我真不明白當初怎么會同意你們住進楊家的房子里來,你根本不是楊家的人!”外婆逼我看著那卷軸,卷軸上的字排列得像一個棗核,底部還留有大片的空白:“這是楊家的族譜,凡是楊家的人,都在上面,你自己看看!上面哪里有你的名字!”外婆把我的臉按在族譜上,我眼淚口水全糊在上面。

我暈頭轉向,連嚎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以為外婆會殺了我,她卻突然放開了掐著我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我癱在地上,止不住地流眼淚。

“你們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要讓我一把年紀了來被人嘲笑!我一個干干凈凈的齋女,守了一輩子節,竟養出一個臟女兒,唯一的孫兒還是你這么個小夷子……”外婆邊哭邊說:“楊家的臉都丟光了……”

便是這時候,我又聽見泉水流淌的聲音,我透過迷蒙的淚眼望著園子里血海一般的石蒜,恍惚間又看見了那個摘花的男孩,他焦急地看著我,眉眼間凈是同情。他手里握著一束花,對著我招了又招。外婆顯然沒有看見,依然坐在地上絮絮地指責,她完全沒有平時的利落驕傲,像個瘋子一般滿身灰塵,捶胸頓足,我突然同情起她來,因為我的關系,這個老婦人是如此的可憐。

不可留在這里了,我要跑掉,回我在三川的家,若是回不去,那隨便去哪里,只要跑出這園子,跑出這灰色的滄城,哪怕是去死掉也好。男孩依然對著我招手,我搖搖晃晃地走出去,流水的聲音越來越大,外婆的哭號竟一下子就聽不見了。

我便清楚地看見了男孩的模樣,他有著圓圓的臉,脖頸上戴著一個很大的銀鎖。男孩沒有說話,手指放在唇間“噓”了一聲,往園子深處走去了。我跟著他,穿過高高的怒放著的石蒜,滿眼的血紅。我問他去哪里,他沒有回答,只是時不時停下來等我。我走得磕磕絆絆,第一次發現這園子竟是這么大,甚至有一些七彎八拐的角落是我還不曾探索到的。沒有河流,池塘也是干的,我耳朵里卻充溢著流水聲,仿佛回到了三川,回到了那些與母親一起牽著小鴨子順流而下的傍晚。待水聲止息,我看見男孩騎在一只石獅上,笑著對我招手。

是另一只石獅,不知道為什么要把它從門口搬走。它被放在一塊石板上,板下是一個矮矮的八角形石臺,看得出是一口井,想來水聲只能來自這里了。這是園子最幽深的地方了吧,我想,密密的無花果樹遮天蔽日,石蒜又開得張牙舞爪,若不是用心,怎么也不會看見這石獅的。男孩騎馬一般騎著石獅,嘴里“嘚嘚”地輕輕叫著。

“你是誰?”我問,還止不住地抽噎。

“噓,別哭,不要被別人聽見我們說話。”男孩狡猾地微笑著:“我叫阿寧,我知道你,你叫阿軒。”

“母親不是壞人,”阿寧說著,從石獅上跳下來,牽著我坐在井臺石板上:“你以后,不要說話。”

“你母親是誰?”

“就是你外婆呀。”阿寧笑起來:“她不壞,真的,你不要討厭她。”

我驚訝了,外婆怎么會有一個這么小的兒子,說來竟是我的舅舅?

“你是楊家的人?”我并不信他。

“不。”阿寧有些傷感地低下頭去:“族譜里沒有我的名字,我太小了。”

我安慰地摸摸他,他的手冰涼徹骨。我說:“我的也沒有,沒關系。”

阿寧笑了,他盯著我的眼睛,臉孔突然散發出奇異的光芒。

“以后,你不要說話,”阿寧說:“你只能常常來與我玩,與我說話。”

奇怪的水流聲又響起來,我突然覺得頭暈目眩。血紅色的石蒜如海浪一般翻滾,仿佛是我漂在紅色的河流里起起伏伏。恍惚間我聽見外婆喊我的名字:“阿軒——”她的聲音透露著無法掩蓋的焦急。

待我醒來,已經躺在我與母親的床上了,母親坐在床邊溫柔地撫摸我的臉。她見我醒了,顯得很高興:“你這個懶蟲,睡了很久啦,外婆告訴我,你一個人在園里睡覺,她抱你回來。”耳朵里又有流水聲,我沒有說話。

“以后睡午覺不可在園里,太潮,會生病。”母親說:“何況衣服也易臟,外婆已幫你換下衣服洗過了。”母親高興地笑著,我幾乎想在這樣的微笑里睡死過去。待外婆走來,我看見她換了干凈衣服,重新梳理了頭發,又是整潔高貴的樣子了,我忍不住地打了個寒噤。外婆端來一碗綠豆湯,坐在床邊要喂我喝。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會不會在里面下毒,便咬緊了牙關不肯喝。

母親說:“睡這么久,怕是中暑,外婆專門給你做的綠豆湯,你不喝?”

我堅決地搖頭。

“果然是楊家人的脾氣,犟。”外婆說著,把碗輕輕放在桌上,依然是冷漠而驕傲的姿態。

有些悲傷你無法改變,那就只能假裝忘記,因為日子還要過下去。外婆打我的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我們誰也沒有提。我常常往園里去尋阿寧。有時尋到,有時尋不到。但奇怪的是,每次他將要出現,我都會聽見潺潺流水的聲音。阿寧告訴我很多園子里的事情,比如他說園里唯一的一株百日紅是一個好玩的小妖精,我不信,他說小妖精最怕癢,我們可以試試看。于是我們一起抓撓百日紅的樹皮,給它撓癢癢,那樹竟真的從干到枝都顫抖起來了,頂著粉紅色花朵的樹梢抖動得尤其厲害,果真像一個人笑得前仰后合。阿寧知道很多關于園子的秘密,而他自己,也常常是倏地從園里出現,又倏地消失,仿佛他本來就是園子的一部分。與他在一起,我時時玩得很開心。

只是我不再說話了,也不喚人。外婆偶爾會皺眉說我不懂禮貌,似乎也沒有懷疑什么,想必她只是覺得打了我,我怕她的緣故。而母親更沒有發現我的異樣了,她擺了一個小攤,每日非常忙碌,做油煎粑粑、貓屎粑粑和燒玉米賣給馬鍋頭們。貓屎粑粑是用鼠耳草磨碎,摻入糯米面做的,里面包了豆沙或是紅糖,顏色鮮綠,十分清香,不知道為什么要叫這么個奇怪的名字。漢人馬鍋頭是特別喜愛貓屎粑粑的,山地民族的馬鍋頭不常吃,不過有時他們會問母親要些晾干的鼠耳草來做止咳的藥。

我有時偷偷跑出園去,到母親的攤子玩耍,母親會遞給我一個粑粑,要我自己玩不要打擾她。“小心,很燙!”母親總會加上一句。我便站在一邊,看著她做生意,吃得十分香甜。前來的馬鍋頭不一定要買粑粑,也有買一把零散的煙草,或是從放在一邊的竹籃里挑幾個新鮮的無花果。他們都年輕活潑,常說些我聽不懂的笑話把母親逗得咯咯直笑。這時的母親,容光煥發,年輕的面孔帶著淺淺的紅暈,格外美麗。我也喜歡馬鍋頭,他們從不管我叫“小夷子”,而叫我小伙子,逗我玩耍。

“小伙子,你有沒有聽說過滄城小孩子吃貓屎粑粑會燙到后頸窩的故事?”一次一個年輕的馬鍋頭問我,他有著卷曲的頭發,眨巴著眼睛,極俊俏而機敏。

我愣愣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我想不出為什么吃個粑粑會燙到后頸窩。

馬鍋頭狡猾地笑了,伸出手比劃給我看:“貓屎粑粑里不是有紅糖嗎,紅糖順著手腕往下流——像這樣像這樣,”他夸張地比劃著:“然后你就去舔,手越抬越高,舔呀舔呀——結果,手里的粑粑沒拿穩——吧嗒!掉在后頸窩上啦!哎喲,燙死了!”他跺著腳,果真一副被燙壞了的模樣,其他馬鍋頭和母親全都笑起來,我也被逗得咯咯直樂。“所以,小伙子,沒有膽量的話不要吃貓屎粑粑喲!”年輕的馬鍋頭眨了眨眼睛,往我手里塞了幾粒糖。

“阿軒,說謝謝呀。”母親擦著笑出的眼淚,一邊翻轉著炭火上的玉米,一邊對我說。我還是傻傻地笑,不說話。

“你這傻孩子,不禮貌。”母親說。

“沒關系,我喜歡給他糖吃。”年輕的馬鍋頭溫和地微笑著摸摸我的頭發:“看你的頭發跟我一樣是卷的唉!”他故作驚訝地說:“哇,小伙子,你長得有點像我喲,來,我們兩個男子漢商量商量,我當你的爸爸你要不要?”

我真是太喜歡這些友愛又好玩的馬鍋頭了,咧著嘴只知道點頭,所有人都哈哈地笑起來,母親卻紅著臉低下了頭去,一副忙著做事的樣子,炭火上的玉米燒糊了,她卻沒有發現。

待園里的無花果全部熟透的時候,阿寧說:“明日你不要來找我,明日,園里會來很多人,我是不出來的。”

我問阿寧誰要來,他也不回答。到了晚上,外婆突然把謎底給我揭開了,原來是采摘果子的工人。外婆說:“你不要跑到人前去,搗亂人家摘果。”其實我知道她是怕我被人看見。我已不在意這個,我疑惑的是阿寧怎么會提前知道,又覺得若是沒了他,我一個人沒意思,竟悶悶地有些不樂。

第二日,幾個摘果的工人果然來了,拿著長長的竹竿,踏翻大片的石蒜,喧喧嚷嚷鬧騰著,偌大的死寂園子竟也有了蓬勃的氣息。外婆忙著給他們遞茶水,四處指指點點,沒有空閑管我,我便一個人在園里閑逛,抓撓百日紅的樹皮,把蜀葵花瓣撕開貼在腦門上,假裝自己是只公雞。我盡量避開工人,可不幸還是被撞上了。

“哎喲,娃娃,你一個人在做什么?”那是一個面皮通紅的女人,系著圍裙,頭發被汗水濡濕了粘在臉上。她向我遞過來一個熟透的無花果:“來,你吃。”

我搖頭表示不要,她又熱情地邀請我:“很甜的,吃吃看嘛!”突然她像想起什么,挑起了眉毛,恍然大悟般地叫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楊太太那個夷子小孫子吧!”說完又猛地捂住嘴,傻乎乎地看著我。

我對這稱呼已沒什么太大的感覺了,點點頭,自顧要走,突然卻有人將手放在我肩上。是外婆。

女工見了外婆,討好地笑了,恭敬地喊了一聲“太太”。外婆矜持地點點頭:“辛苦了,今年園里的收成似乎不大好。”

女工極同意地點頭:“常有這樣的年頭,不過太太莫難過,今年的果特別甜。”

外婆優雅地微笑了,我能看見她曾有的優越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即使在如今這落魄的,僅剩一個空園子的晚年,她驕傲而做作的姿態也不曾被改變。

“哦,這個是我的外孫。”外婆好像剛剛想起來我在她身邊。對著女工介紹道:“他叫阿軒,是我們楊家唯一的寶貝小孫兒。”外婆摸摸我的頭,極寵溺似的。我對這愛撫太陌生,一時間竟忘了閃躲,她的手溫暖柔軟,幾乎不像一個老人。外婆說:“你忙著,我給你端碗水來。”便拉著我要走,走過兩步,仿佛想起什么,又轉過臉去,對著尷尬地陪著笑臉的女工淡淡地說:“另外,我的孫兒是有夷子的血統,但這個稱呼,不是你可以隨便叫的。”

緊緊地牽著我的手走過園子,外婆一直高昂著下巴,堅定而淡然的模樣。直到她去倒水,才輕輕放開我,說一聲:“自己玩。”我回頭看著我和外婆走過的路,一地被踩倒的紅色石蒜,像潑灑的鮮血。

傍晚,工人們將果子的錢付給外婆,又喧騰著走了,剩下一園的空落落。外婆收拾了茶碗,將幾個銅板揣在我口袋里,依然是淡淡地說:“出去的時候,你可以買攪攪糖吃。”

夕陽將要落下,最后的日光照耀進園子,天邊泛起熱烈的火燒云,漫天紛繁的云朵跟我們這一地殘紅的園子一起,渲染出了一個美麗的,血色四濺的黃昏。

晚飯前,母親回來了,她臉上也涂抹了燦爛的紅霞,嬌艷動人。她看見我便快樂地笑了,抱起我轉了一圈,又塞來一個小圓筒。

“這個是萬花筒,上次那個馬鍋頭叔叔送給你的。”母親說,又悄悄地說:“不要告訴別人哦!”

母親放下我,去幫外婆做飯了,留下我一個人分外稀奇著這從未見過的寶貝。萬花筒,里面果然有一萬朵花,稍稍旋轉,花朵便競相綻放。這是多么美妙的奇跡啊,我站在那里激動得氣都喘不上來。如果不是聽到了母親和外婆的爭吵,我想我會一直那么站著,看著萬花筒里怒放的花朵,直到它們全部凋謝。可是叫嚷聲從廚房來了,先是外婆的尖聲咒罵,接著母親也極大聲地頂撞著,這是不多見的。待我驚慌地奔過去,看見滿地都是菜葉,母親和外婆兩人都漲紅了臉,劍拔弩張,好像狹路的仇敵。她們僵硬地站著一動不動,看上去有些可笑。母親渾身是水,大概是外婆剛剛把洗著菜的水潑到了她身上。我被嚇住了,一聲也不敢吭。

“想用這么個破東西就收買我,果真是個夷子!你們以為打發叫花子么?我可是滄城楊家的太太,什么精致的銀器沒有見過!”外婆把一只細細的銀鐲砸在母親身上,銀鐲落地發出好聽的叮叮的聲。母親氣得發抖,外婆又說:“我一個錢都不會給你,你沒有良心,忘了你是楊家的人,我可沒有忘!”

母親也沖外婆吼道:“他好意送給你禮物,你倒說他是夷子,到底是誰沒有良心?我一直拼命干活想重振家業,倒是你!只知道守著園子,賣我父親遺留的銀器坐吃山空,到底誰才丟楊家的人?”

外婆被母親氣得尖叫起來:“閉嘴!忤逆子!”她花白的頭發散亂開來,像風雨中的枯樹般搖搖晃晃。

母親說:“我不閉嘴!楊家如今沒有我說話,難道還指望你一個成天不出門的老婆子說話拿主意不成?他是馬鍋頭,他知道得多,我們應該聽他的!外面的世道已經變了,戰爭跟匪亂越來越多,馬幫以后會更多地運送軍火,那么,茶葉粗鹽可能就會緊缺,如果我們這時候就多囤積一些——”

外婆哈哈大笑,打斷了母親,笑聲冰冷尖利:“馬鍋頭?又是馬鍋頭!你這個小浪貨還沒有吃夠馬鍋頭的虧?你弟弟夭折,本該由你繼承家業,可你干了些什么?跟著個夷子馬鍋頭跑了,好好一個家被你攪得一塌糊涂。哈哈哈,你真有本事,被人玩了又丟了,如今帶著個夷子娃兒滾回來,倒敢教訓我?!你是不是又看上這個夷子了?你去呀!你滾!”

弟弟?原來母親果真有個弟弟,必是阿寧吧。我聽得愣了。

母親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的眼淚。不管在三川還是在滄城,就算貧苦,就算被人議論,母親一直是溫和而驕傲的,從未在我面前掉過一滴淚,可如今母親哭了。起初是無聲地流淚,接著帶上了無法隱忍的哽咽,最后,變成了嚎啕大哭。

“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母親哽咽地說:“我承認當初,是我,看錯了人。”她那帶著落霞般美好紅暈的秀麗面龐如今變得慘白,大顆的淚水從她眼中源源不斷地滴落,砸在地上發出銀器般美妙的輕響。我很想抱著她,擦干她的眼淚,告訴她沒有錯,否則便沒有我,沒有我出生、成長,看到這個美麗而可怖的世界,看到這充溢了生命與死亡的萱園,看到生命與死亡輪回時瓢潑的鮮血。

“可是,我有什么錯?是老天爺讓我喜歡別人,卻又告訴我那是錯的、臟的、可恥的,這究竟是什么樣的道理?!”母親嚎哭著:“你說女人應該貞潔,應該像你一樣為我父親當一輩子的齋女,可是那又憑什么!憑什么男人出走沒有錯,女人出走就成了破鞋?我告訴你,這個規矩你認,我卻是不認的!我以前是看錯了人,可這次不見得也錯,我就是要喜歡他,除非我死了!”

我看著我那變得強大而瘋狂的母親,她的痛在這一瞬間全部噴薄而出。當她面對辱罵、面對指指點點時,當她被嘲弄被非難時,都不曾流露過,可現在她似乎卯足了性子要將這痛楚宣泄出來。

“你說你干凈,你貞潔,可你敢說你真的不曾喜歡過別人?”母親指著外婆,像一只發怒的野獸。“劉叔叔當年要娶你,你拿捏著不嫁,可他娶親那天你哭了整整一晚,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最寶貝的就是劉叔叔送你的銀鎖,比我父親的還要寶貝,你賣了我父親送你的首飾,都不肯賣那銀鎖,直到弟弟死了,你才拿出來戴在弟弟脖子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我知道,母親,我不曾說過,但我知道!”

不知道是出于憤怒還是哀傷,外婆也哭了。她早已枯干的眼眸竟也流出淚來,打濕了溝壑縱橫的臉頰,她扶著墻壁顫抖著,好像馬上就要倒下去,可母親還是沒有住口。

“你說著貞潔,心里卻想著別的男人,我好歹明明白白,到底我們誰更骯臟?”

母親的最后一句話把外婆擊倒了,她扶著墻緩緩地坐下,用手蒙住了臉。母親喘著粗氣,篩糠似地打著顫,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滴落,突然間我感覺到了我這個年齡似乎不該有的無奈和憂傷。這就是滄城楊家,隨著皇帝的軍隊自中原來,出過最好的戰士,最好的官,出過最好的銀匠。直到現在,剩下一個空空的園子,剩下這兩個哭泣的女人,還有我,一個不被族譜所記錄的混血的小孩。

這是一定的吧,即使母親沒有出走,即使我從未曾出現過,這一天,遲早也會到來。

潺潺的水聲又開始流淌,伴隨著母親和外婆的眼淚,萱園流成了一條洶涌的河。我往園里看去,阿寧在招手喚我。他不知道這里正在暴發著怎樣的戰爭,只是歡笑著對我招手,脖子上的銀鎖閃閃發亮。我循著他去,母親和外婆哭泣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阿寧又帶著我來到那石獅旁,石獅上鋪滿了萎蔫的石蒜。阿寧說:“我喜歡這個花,可惜,都被踩壞了。”

我說:“外婆告訴我,人死去了,要走過很長很長的黃泉路,路上就有這花朵,很好看。”

阿寧凝視著我,認真地說:“沒有,沒有的,只有這里才有。”他想了想,又說:“也許有的吧,但我還沒有找到那條路呢。”

我說:“你該好好找找,舅舅。”

阿寧笑了,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我是在誦經的聲音和母親的抽泣中醒來的,我閉著眼睛,感到有水滴落在我臉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輕輕地安慰母親,溫存而活潑,我聽出是那個年輕的馬鍋頭。“不要擔心,阿軒一個棒小伙子,很快就要醒來了。”

“他很久沒有對我說話了,我太粗心。”母親說。

“不必煩惱,我以前跟我們的祭司學過念經,這會兒已經把妖魔鬼怪都趕跑啦,不怕,阿軒就要醒來對你說話了。”馬鍋頭說。

我睜開眼睛,看見依然帶著淚水的母親和那年輕的馬鍋頭,他們看見我醒來,萬分欣喜。

“我說他要醒了吧!哈哈!”馬鍋頭說。

接著我看見了外婆的臉,她的眼睛也是潮濕的。她摸了摸我的臉,輕輕地念了一聲“菩薩保佑”,又大聲地叫過一個我不曾見過的老婆婆。老婆婆有一張慈祥的圓臉,穿著奇怪的服裝,也許是某種山地的民族吧,看見我醒來,顯得很高興。

“太太,阿軒已經好了,你放心。”

“纏住他的妖魔,確實請走了么?”外婆又不放心地問。

妖魔?我想告訴外婆,沒有什么妖魔,我只是與阿寧一起玩的時候睡著了而已,哪里有什么妖魔呢,就算有,妖魔又一定比人更可怕么?

“請走了,太太放心。我剛才看了您的園子,陰氣太重,怕是以前出過意外吧?”老婆婆小心地問。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說:“那口井里,曾經淹死了一個楊家的孩子。”

老婆婆點了點頭,印證了什么似的:“是的,陰氣太重的地方,東西太多,小娃娃最好是不要常去的,娃娃總能看見很多不該看見的事。”

過了一會兒,老婆婆起身告辭了,年輕的馬鍋頭也站起來要走,這時我才看見墻角竟還有一個和尚,方才一直坐著念經,此時也要告辭了。馬鍋頭輕輕對站在我床邊的母親說:“我很快又回來了。”母親又紅了眼睛。

外婆平靜地對母親說:“你送他出去吧,我守著阿軒。”母親感激地看了外婆一眼,外婆已收拾了淚痕,梳理了頭發,又是整齊利落的模樣了。

那個山地民族的老婆婆走出門去,卻又折回來,仿佛考慮了很久似的,對外婆說:“太太,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纏住阿軒的,其實并不是鬼怪,而是你們家過去的人。”

外婆一直注視著我,眼神里有著少見的溫柔,她深深地沉默了很久,問老婆婆:“已經請走了么?”

“此時已是請走了。”

“那便不必說是誰了吧。”外婆平靜地說。

不管你想不想,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就像再死寂的萱園,也總歸要存在下去,總歸要一年年開出萱草和石蒜,一年年的繁盛,一年年的荒涼,一年一年,從人馬喧囂的庭院,變成繁花似錦的荒園。

外婆和母親總是守著我,要我多多睡覺,逗我說話。沒有效果,便給我講故事。秋天漸漸地來到,突然有一天,曾經繁盛無比的石蒜全部枯萎了,就像它盛開時一樣,從未曾存在過一般消失得干干凈凈。園里少了潮潤,多了些許枯黃,只有零星的木芙蓉和朱槿開出大朵的花來,假的一般,更覺得蕭瑟而不真實。外婆有時給我講楊家的家史,更多的卻是說各種神話故事。比如她說,彩虹其實是一條龍,名字叫“罡”,會在山箐中喝水,人若碰到了它,就會全身長出白癜風來。外婆講得很用心,只是我并不信她,就像我已不再確信人死去了,一定會有一條美麗的開滿石蒜的黃泉路在等待一樣。

沒有人說穿我們的等待,但我們毫無疑問地在等待著,等待著那個年輕的馬鍋頭回來,等待也許會發生,也許不會發生的故事。這樣的等待持續了太久,但沒人停下來,因為我們停不下來。

直到母親的臉孔隨著季節變換,隨著葉子一起凋零枯黃的時候,我們的等待結束了,馬幫帶來了那個馬鍋頭死于落石的消息。這是一個晴朗的初冬上午,天空中有鴿子飛過的鴿哨聲,風從滄城上空吹過,帶走了滄城人不愿再想起的記憶。

我便第一次看見外婆抱著母親,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肩背,母親靠著外婆坐在陽光下,冬日的萱園是明亮而溫暖的,她們的身影在其中顯得那么溫存而美好。

“小芽子,這是命。”我第一次聽見外婆呼喚母親的小名。“誰讓我們是女人呢。”

我站在她們背后,說出了太久以來的第一句話:“母親。”

母親回頭望著我,伸手喚我過去,死白的臉上泛出慘淡的微笑。

我卻沒有過去,風聲中我聽見潺潺泉水流淌的聲音。阿寧又來了。我想。

可是阿寧沒有出現,萱園中只有草葉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響。自母親與外婆爭吵的那天以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我想他是找到了那條開滿紅色石蒜的美麗的黃泉路了。我多么希望沒有漢人與夷子的區別,多希望那個死去的馬鍋頭如今也走在黃泉路上。我希望他會喜歡那條美麗的路,他會因為那些紅色的石蒜,快樂地想起我的母親。若是他沒有找到,那就讓阿寧帶他一程吧,我想著。

接著便是綿長的冬天。一切都變化,卻又保持著開始的模樣。待萱草逐漸又發出嫩芽,抽出花苞,覆蓋了萱園每一塊土地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個滄城最有名的齋婆婆,給我的母親起了一個齋名。外婆謝著齋婆婆,母親卻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好像忘記了她曾經的喧鬧,曾經的張揚,曾經一手摳緊了想要戰勝的命運。

我聽著齋婆婆輕聲與外婆說話,外婆在詢問著齋婆婆,我還是不太肯說話,需不需要念念經。齋婆婆說不必,但要她把我的名字添加到族譜里去,“這樣,便不易再被鬼怪纏了去。”齋婆婆說,外婆輕聲地贊同著。

我看著逐漸變得青碧的萱園,不多久,這里又會像我剛剛到這里時那樣,潤澤、新鮮,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萱草。

“阿寧,春天就要來了。”我輕輕地說。

本欄責任編輯 王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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