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記

平生第一次，溫順的他那么兇地不管不顧地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吵完了，父親臉漲得通紅，憤憤地數落完他的不是，甩門走了。他如被抽了骨架，頹喪地臥在沙發上，習慣性地掏出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肚中有氣，如充氣的球，越來越鼓。最終，他恨恨地掐滅剛點燃的煙，回房收拾行李。

出門坐上了車，他望著窗外的風景，心要了命地疼。他去省城，意念堅定如鐵，雖是初次離家，好歹有朋友，總有自己的一碗飯吃。

車上了國道，風馳電掣般行駛。他滿臉痛苦，眉頭緊緊地蹙著，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反對他的婚事，近乎吝嗇而苛刻。他有自己的另一半，樣子算不上漂亮，心腸卻好，雙方誰也不會嫌棄誰，一如夜空中很平常的兩顆星，光芒不奪目，卻緊緊地依偎。

他貼身兜里揣著女友燦爛的笑臉，心里甜蜜蜜的。在朝家趕的途中，他暗想父母若是曉得自己和女友即將結婚，該是滿臉興奮的容光吧！

回到家，母親不在，他痛快地跟父親把內心的話和盤托出。沒想到，父親拿著女友的照片看了好久，臉上并沒有出現他所預料的那種歡喜的神情。而是一臉難堪，說了句：“你弟弟剛辦完婚事，家里沒有多余的錢給你操持婚事。”

那一刻，他心里空落落地疼，不啻剜心割肺。滿腹的委屈，河堤決口似的洶涌出來。父子倆吵得面紅耳赤，誰也不認可誰。他難受地閉上眼睛。歸根到底，父親還是不愛他。他想算了，去省城，從此，煙火塵世，兩不相干。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在一家大飯店謀了一份差事。女友也到了省城，兩人同舟共濟，一針一線極細極密地編織著他們的愛情。有時，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女友會問他，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說不準老人有什么苦衷呢？

每到此時，他心里會莫名地抽動一下，可一想到那天和父親不可開交的爭吵以及父親那些鋒利的話語，他很快恢復如初，暗自想：我就不信，靠我這雙手，還給自己辦不了一個體面的婚禮。自始至終，他也沒有和家里聯系。這一離開，就是半年。

他對父親的抱怨，猶如天空中的云朵，日日從心頭飄過。那晚，他在飯店門口意外地遇到了舅舅。他的心，無緣無故地疼了一下，一問，卻似當頭挨了重重一棒，昏昏沉沉的，一下子找不到方向——父親死了，死在了尋找他的路上。

大把大把的淚，不可抑制地滾下來。他踉蹌地奔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同舅舅連夜往家趕。父親安靜地躺著。蒼老得像一道疤，觸目驚心。他瘋了一般撲上去，死命拽著父親早已僵硬冰涼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喊。一旁的母親，淚水滂沱。

這時，弟弟上前跪在他身旁，塞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是一筆不多不少的錢。弟弟淚流滿面，聲音低沉：“哥，這是爸留給你準備婚事的錢。都怪我，要不是我的婚事花光了家里的積蓄。爸早就會給你辦一個像樣的婚禮，不至于一把年紀了還跑到縣城打工賺錢。”

他，已抽搐得聲嘶力竭。

原來，他的幸福，父親那么深深地惦記著。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