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蕓的詩

陽春三月

三月的花叢，離我太遠

三月的春風，傾斜著

在水泥城堡打旋

尋找夾縫中的樹。三月的你

不是獻花人，是擂鼓者

剛剛沖破云層；遭遇強風的飛機

正在冒險著陸；春雷由遠及近

壓迫眉心……我忍受著體內

虛無的陣痛，像一個

懷著空氣的孕婦

旱情

干枯的河床上，兩個人站著

像兩截攔腰摧折的樹。他們談戀愛，數石頭

“唉，愛——”他反復嘟噥，以至于

問題成了答案。

她說：“是的。”

兩顆心像卵石，背負著僵死的，一觸即碎的水草。

堤上柳絮翻飛，堤岸一如沉重的拋物線，將生活分割

一邊是云遮霧罩的市井，一邊是水落石出的現場。

生之欲

那使你活下去的，是虛無的

愛，和愛的可能；那使你不安的

比愛更強勁，也更虛無。

你迷戀他，就像鳥兒

迷戀它的翅膀擦過天空

從曲張的指爪，從羽毫

傳來雷擊般的……構成

我之靈魂的，血熱。

論虛無

昨天己死？昨天滾燙的汁液，火焰

成為今天——一切幻境的注腳。今天

你懷揣明月活過來，體內，咝咝響的

幽藍暗花，近似陰影……我就愛

這暗花浮動的肉身！

孕育星光的陰影，依然在體內流轉

振蕩出古老的波紋……

但我羞于重復這樣的哀嘆：

“虛無啊，連綿不盡的虛無?！?/p>

論傷感

清晨八點的公交車站，你審視虛空——

突兀的樓層，多像突兀的幻相；顯然，空之局促

自由之局促，始于你之局促。你吃驚女貞樹

的一夜白頭……搖曳的，簌簌而下的冷風暴。

人潮洶涌來去，你孑然，而非孑然一身輕

所以你傷感。砸向頭頂的女貞花碎若櫻花

碎若滔滔昨日，理想的灰。

六路，十路，三十二路，“五路車來了——”

吱——嘎——投幣，上車……你投身急剎的旋風

如此決絕，像自殺；所以，你傷感。

無題

這個下午，沒有風，沒有漣漪

我不停出汗，不停擦拭

額眉上的汗珠

汗珠冰涼，我悶熱

我空有一副

冰涼的水身軀

我的桌前，一撮盆土沉郁，爆裂

這個悶熱的下午

它也有一顆冰涼斑駁心，有一副

膨脹的隱秘根莖。

甕中佛

當指尖傳來炙熱電流

當廣漠虛無旋轉，慧黠的

眼神閃動……我步入

石頭、流水與枝椏的虛谷。

山峰聳立，山風陣陣

飛瀑吞吐大歡喜！

心跳之紊亂，舌苔之幽潤

搖曳長藤無聲爆放粉色團花……

曲徑通幽，通往靈境

就是呼吸的玄妙所在？

甚至，這呼吸，就是你與我的契謀？

熟諳靈境的制造術，就能玩轉

歪歪樓盤，顛倒臥榻的……冰火兩重天？

悲歡離合，輪番轟炸彈丸身

須臾人生，不過幾朵暈眩浮云。

逼仄甕中，緊緊擁抱的植物們

向光彎曲，凌空生綠須……是的，抱緊

為了宏闊的呼吸，我們不得不合翼！

與友談論死

通過夜晚認識的昌明河搖著半河

綠色黃色紫色的波光。

深色堤岸里坐下，聽水緩緩推動風；

話題更深，撥開幻境我們談論死。

關于自殺念頭

的微妙浮現，那種致命誘惑

不亞于，街邊夜店美人裸體貼窗

的誘惑。

杯中綠茶倒騰著陰影，恍若酣然小醉

人生多愜意啊，吾友一一

生，來之偶然

去，亦交付于冷颼颼的偶然？

去罷，去罷……所有的

答案與問題，腳印與翻轉的鞋子。

金銀錯

出乎本能，你緊緊噙住你的唇

但事實是，紅唇終究凄然失色；

鼓噪催逼中，隱秘的線暗暗收緊。

夢囈者夢囈：“親愛的，”

“親愛的終結者——”

手足抱媛孵夢……猶如錯金卷云

結綢繆。

“如此。必須。”

盡情。

石頭，青銅，枕間煙霞……

虛無中自壘小博山；漩渦里種植

玫瑰——這個閃爍著紅寶石光澤

的漩渦裝置，像雕鑄的

終結之吻。

它不需要“唇”。愛是我們

愛的努力——

為此萬般掙扎，骨化形銷。

轉夢臺

星星變身幽浮，虎視劍拔弩張的山河。

小宇宙內亂，震動了星外救援的按紐？

黑糊糊小宇宙，實在太亂了：

奈何橋恍若紅國黑軌，噩夢追尾春夢

靈魂的四肢七零八落。

第一天，“白細胞太低……”

第二天，“白細胞過高……”

命懸于神秘一劑的蠻力，肉身成雞肋

多巴胺尚幾許？

昨日青絲，今日自閉的寒灰。

叩虎牙

懸崖上看旖旎風景，好比虎口拔牙。

探頭，俯瞰谷壑，一個深淵的入口一一

風拂動美麗的花草之須，巖石的顴骨

青苔重重的臉頰——如此龐大的身軀。

我們渺小如爬蟲，一道瀑布在盡頭

指引我們，在罅隙里打轉。水聲沖刷著

藤蔓編織的虛妄。轉過一道彎，

雪花的瀑布豁然閃現——像一道古老的啟示。

仰望，易逝的臉龐化為永恒的敬畏——

白云藍天，另一個深淵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