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路的詩歌創作已經三十年了。
在這三十年中,有一條很明顯的發展線索,就是從傳統抒情詩向現代詩轉型。這個轉型的基本特點,表面上看,是漸變而不是突變,實際上是一種內在的質的變化,具有鮮明的原創性。
我以為,這是一種成功的“新詩現代化”的實踐。
九葉詩人兼理論家袁可嘉先生,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指出:“新詩現代化”不等于“新詩西洋化”。這二者之間有著根本的不同,“新詩西洋化”注重的是橫向移植,主要是向西方現代主義詩歌學習和借鑒,其弊病是模仿多于創造;“新詩現代化”雖然也受外來影響,但更多的是關注和解決新詩進程中的問題,是內在的自然蛻變,常常是創造多于模仿。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相當多的人把“新詩西洋化”等同于“新詩現代化”,并且一度成為左右詩潮的強大風氣,受到熱烈的追捧。
面對這種風氣,伊路表現出相當的清醒。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她不追隨曾經裹挾詩界的“西化”思潮,所走的是相對冷清、卻更為艱難的“新詩現代化”路子。伊路的詩歌也吸收了很多西方現代詩的美學理論和手法,但“化”得很好,看不到明顯的“西化”痕跡,有鮮明的原創性。
伊路擅長的是寫大自然題材,但自九十年代以來,她所寫已經不是傳統的抒情詩,而是淡化情感、強化感覺的現代詩,在藝術上與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思想知覺化”相通相似。她的《早春》,孫紹振老師曾作過精彩的分析;她所寫的大海系列,蔡其矯老師曾著文熱情推薦;她的《看不見的限制》、《一樹鳥鳴》、《將逝之物》、《鳥鳴春日》,《一塊陽光》,曾受到廣泛的好評。
伊路的現代詩不僅題材豐富,而且手法多樣,其藝術上的原創性,你很難用現成的理論模式去“套”,去作簡單的概括和解讀。所以,解讀伊路的現代詩,對于詩歌批評也是一種挑戰。
比如,《小時候去外婆家》。
小時候去外婆家
繞過兩個山彎
穿過一片田地
沿著河邊走一陣
再過一道石橋
那時的我才一點點大
看見羊的時候停一停
看見鵝的時候停一停
看見蝴蝶又停一停
那時候沒有聽說過有惡棍會拐小孩
整個山野只有我一個人
后半部分的三個“停一停”,寫出了詩人童年對美的好奇和癡迷。如果沒有這三個“停一停”,也就沒有詩人伊路。前面的詩句,都是對童年的回憶。但接下來的一句突然回到現在——是過去與現在的強烈對比:“那時候沒有聽說過有惡棍會拐小孩”,好像打開了一個巨大的時空:整個山野是那么空曠、那么開闊、那么大,襯托出“童年的我”,是那么小,但是“童年的我”卻沒有絲毫的不安全感和恐慌。
這是為什么?是因為“那時候沒有聽說過有惡棍會拐小孩”。詩中的這種“大”與“小”的強烈對比,具有心靈的震撼力,它喚起詩者的豐富聯想:這三十多年來,拐賣兒童的案件不斷增加,世風的變壞,人性惡的泛濫……,一句話,把讀者引向對幾十年來,中國社會不斷巨變所引發的意想不到的后果的聯想和思考。
這首詩具有強烈的暗示性。我們知道,現代詩的情感不能直抒,理念不能直說,靠的是寫實場景隱喻所產生的暗示性,使讀者產生聯想和思索。這就是現代詩的“說一指二”,說這件事,是叫你悟另外一件事。伊路這首詩,雖然是寫小時候去外婆家,童年獨自一人在田野里的安全感,卻讓我們聯想起中國社會幾十年來巨變,所引發的越來越普遍的不安全感。
伊路現代詩的奇妙就在這里:它靠的是隱喻所產生的暗示性,喚醒讀者普遍性的“本土經驗”,從而產生強烈的共鳴。一些“西化”的先鋒詩,由于其意象和場景是借鑒外國現代主義詩歌,所以很難喚起中國讀者的“本土經驗”的聯想和共鳴。這就是“新詩西洋化”的局限所在。
伊路現代詩中最有原創性的,還不是寫大自然的詩歌,我以為是《人間工地》三個系列詩。它與時下流行的“打工詩歌”完全不一樣,它是用現代詩多樣化的手法,來表現“人間工地”,它的內涵比“打工詩歌”要大的多,深的多:其詩藝所達到的藝術高度,要比“打工詩歌”成熟的多。《人間工地》像長卷似地展開一個個的場景,打開了一個又一個奇特而深邃的時空與境界,讓我們看到現實生活中常常被遮蔽的秘密和真相。
《人間工地》系列的主角是民工。伊路所寫的《民工》,是一首一看就會讓人永遠記住的佳作:
滿身的塵土是一樣的
汗水是一樣的
眼神是不一樣的
前兩句是抽象的概括,所有民工身上的“塵土”和“汗水”是一樣的,但“眼神”為什么是“不一樣的”?中國現階段有二億多民工,來自不同的省份,不同的鄉鎮,他們的年齡、家庭、性格、文化程度、對未來的夢想……,都是各不相同的,導致了他們眼神的不一樣。這兩個“一樣”和一個“不一樣”,是對億萬民工的高度概括和辨析,是抽象與具象的巧妙融合。
以為去了大地方
其實只是一個工地
民工們大多數是來自農村和鄉鎮,他們到廣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打工。大城市所有的物質繁華和享受,都與民工們無關。或者說,他們來大城市打工,就是讓城里人的日子,過的更加舒心。而民工們的生存之地,則是大城市里一個個塵土飛揚的工地。
第二節是用反諷的手法寫的,非常有力地揭示了民工們的生存真相,具有強烈的悲愴意味。
從一個工地走向另一個工地
人間真大,生命真小
對民工們而言,無限廣闊的“人間”,只剩下“工地”——“人間”就是“工地”,一個又一個的工地。他們的一生,他們的血肉之軀,只能在這一個又一個的工地中度過。與無限多、無限大的工地相比,他們的“生命真小”,小的微不足道。這也是一種反諷,其藝術效果是強烈的,具有震撼力。最后兩句,是對一代民工們艱難生存和悲劇命運的概括和思考。
《民工》這首詩,連題目只有59個字,語言明白如話,沒有先鋒詩的晦澀,卻具有巨大的藝術概括力。整首詩隱藏著詩人無限的悲憫和沉痛的慨嘆,但語言是理性的,敘述是客觀的,它喚醒了我們沉睡的良知和愛心。
《人間工地》三個系列,共有幾十首詩,其內涵非常豐富,不僅有對民工生存狀態和命運的持續關注:還有對億萬民工作為現代城市建設者辛勤勞動的贊頌。但這種贊頌,不是直接寫民工們蓋樓建城的偉業,而是通過對挖土機、水泥攪拌機等大型機械的刻畫和表現,以隱喻的手法,暗示出對一切城市建設者勞動功績的禮贊。如《你沒愛過一輛挖土機》:
它從拾掇平整的工地拐彎出去弄出的動靜很大
全身的機械都在磕碰像非常開心為自己奏樂
一輛載重卡車放下斜坡在路口等它
那斜坡沒有隆重地鋪上紅地毯迎接凱旋的將軍
而它更像只狂野的大馬蜂搖搖晃晃地爬上去坐落下來
那樣子真是舒坦極了我的心也舒坦極了
你沒認真看過它勞動不知道它的功績有多么大
是不可能有如此的分享的
昨晚散步時我還看見它跪在廢墟旁一座保留下來的老屋前
像兩個沉默的朋友我真想和它們跪在一起
大地也深深沉默在之下天庭有一輪圓月
世界心明如鏡
你沒愛過一輛推土機是你生命的缺陷
大家知道,挖土機在開動時,會發出很大的噪音。但在伊路的詩歌中,現實生活中的噪音,卻變成挖土機在工作時的“自我奏樂”:在工作時得到一種快樂。詩的下半部分,又進入另一層意思:在現實生活中,挖土機也常常用來拆毀舊房子。但在詩中,詩人卻“化敵為友”:挖土機與老房子,變成兩個沉默的朋友。挖土機“跪在廢墟旁一座保留下來的老屋前”。這個場景,意味著什么?隱喻著什么?敘述者沒有明說,留給讀者思索。只是告訴讀者:“我真想和它們跪在一起。
《人間工地》中相當數量的詩歌,是采用“戲劇化”的手法,客觀的寫實場景,冷靜而理性的語言。如《看見》、《上新漆的水泥攪拌機》、《老戲院被拆》、《從窗口可以看到工地》等。但《你沒愛過一輛挖土機》卻一反常態,用一種濃厚的抒情語調,來直接訴說“敘述者”的情感,直接表示對挖土機的贊揚。這是因為挖土機是城市勞動者的隱喻,并且有寫實場景,所以敘述者的這種在寫實場景中的抒情,實際上是一種間接性,不同與傳統抒情詩的直抒。在詩的最后,詩人直接對讀者說:“你沒愛過一輛推土機是你生命的缺陷”。是的,對一切城市勞動者的艱辛和奉獻,我們做享其成卻又無動于衷。應該說,這是我們生命中的一種缺陷,一種可怕的缺陷,因為缺少的是良知和愛心。
這首詩的題目,就是一種有力的提醒和點撥:《你沒愛過一輛挖土機》。面對女詩人溫柔而委婉的批評,我們很自然地感到深深的羞愧,從而達到心靈的警醒。
現代詩不能光寫農村和田園生活,能不能在城市生活中發現題材和詩意,是對詩人的重大考驗。伊路這個看似高雅的淑女和藝術家,不僅能在工地中發現詩意,而且能把“挖土機”和“水泥攪拌機”,作為現代詩的“客觀對應物”,寫出新奇而厚重的詩篇,令人感到詫異。
讀伊路的現代詩,我們不竟會問:她那奇異而新鮮的想象,從何而來?
蔡其矯老師在為伊路寫的詩評《女性的海》中,精辟地指出:“想象力和同情心乃是愛心的不同表現形式”。在詩歌想象力大幅度萎縮的今天,伊路的詩歌卻有著如此新穎、奇異和豐盈的想象,就是因為她有一顆博大的愛心。蔡老還說過:“一切藝術的價值與境界決定于藝術家愛心的強弱。”伊路對此深有體會,她在創作談中這樣寫道:“從愛自己到愛他人到愛萬物,是一個詩人成熟的過程。”
不懂得詩人愛心與想象力的審美關系,也就無法理解伊路的現代詩。
在浮躁風氣不斷加劇的今天,我們看到的常常是“大名之下,其實難符”的現象。但在伊路的詩歌中,我們看到卻是“實大于名”。也就是說,迄今為止,我們對伊路的詩歌,特別是近作的原創性,還沒有作深入的研究。所以,伊路詩歌還沒有得到與其藝術成就相當的評價。
可貴的是,伊路對于詩歌始終心懷敬畏。三十年來,一直像她筆下的“水泥攪拌機”和“挖土機”那樣,辛勤勞作,不計名利。我覺得,今天的研討會,就是對她這種長期堅守和靜默的精神,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