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工地（組詩）

一個停車場通口的水泥路面就鋪好了

他們使窗外的早晨清醒結實強壯起來

蜂蜜般的陽光更是鼓動起滿天滿地的激情

兩條水管給兩座小山似的沙堆和碎石噴水像在舞龍

他的雙腿如張開的老虎鉗掐在碎石上

鐵鏟像耙最好吃的飯一樣

急切地往胯下的小推車的大口里裝

那喳喳的聲音干脆徹底

幾下就滿了

一旁的女人就幫著把翹起的車柄壓下來

一起推著朝混凝土攪拌機沖刺

一旁的鏟沙在同步進行

那小伙子的紅色背心一再抓走我的視線

被鐵鏟掀起的沙子在散開的瞬間

陽光緊急地把它們變成無數的小金星

像從小伙子的生命里噴灑出來

混凝土攪拌機毫無抵制地吞進命定的食物

拽動起沉重的滾腔

老式的機體全力以赴像知道自己快被淘汰了

那年長者愛惜地把固定在漏斗上方的水管取在手里

使水能更均勻地澆注

一切都有條不紊沒有多余和浪費

只三小時左右一個停車場通口的水泥路面就鋪好了

他把濺進沙石的塑料筒靴在水龍頭下沖洗干凈

倒靠在桂樹干下滴水

掏出手機摁了幾個鍵

幸福很快滿上了眼睛

那女人笑的時候也是憂郁的

陽光耀得她低下頭

有什么又往心里積壓和陰影模糊在一起

穿紅背心的小伙子喊了她一聲姐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接著他們把水泥攪拌機鉤在一輛敞篷的舊卡車后面

像一只放大的螞蟻

然后全體上車擠在工具堆里哐當哐當駛進馬路的車流里

比所有的車都有特色生機勃勃

拆舞美大樓

空了的舞美大樓

如剛注射完麻醉劑

挖土機的鐵勺子換成大鉆頭

戳進一樓的道具房再戳進二樓的化妝問和服裝室

水泥板和磚墻碎裂的肉菜般

你在選擇可以撐一撐的詞一一記憶意義挺住

上頭的設計室資料室閱覽室

瀑流般奔瀉而下

它也被砸得彎曲下來振顫著很疼的樣子

底下的輪盤卻沒有停下在小山般的廢墟上歪斜

又被糾著轉向制作車間那些高大強硬的水泥柱

用整個鉆頭拼力地扎撞發著狂獸般的聲音

那暴露在外的大小管道如經絡血管快要擰斷

一不小心擊到了空處差點翻了跟斗

愣怔著喘息又振作起來

還是無奈那些比拇指還粗的鋼筋

幾個工人鳥一樣攀上去哧哧哧

還好有小伙伴切割機的電舌幫忙

無處可以放進“脆弱”

也無處可以放進“剛強”

五樓的排練廳騰云駕霧般落下時

幾截橫梁像在表演行為藝術般直挺挺地躺著不動

得參與之將行為進行到底——

鴨子般趴著拱塵土塞了所有的縫隙像快要嘔吐

還要仔細地把埋在里面的鋼筋剔出來

再做圓規式旋轉使之歸攏甩到空地上

直到我們的舞美大樓真的像墊板上的碎塊

它垂首立于一旁

你的腦子翻騰起來急需一個“意象”

那大鉆頭己被取下換成鐵勺子

把碎塊舀到大卡車里

大卡車就一趟一趟地把它們倒進大地的肚子里

大地還要長很多的房子

終于可以用上“忘記”兩個字

交代那個模糊在操作臺里的

有血有肉的同類

我想截下一方煙塵

做共同的魂魄

（*劇院舞臺美術設計、制作的綜合樓）

表情沉著

他們面對惡臭的地溝表情沉著

挖土鑿石頭操縱吊車表情沉著

在墻角攤開地鋪表情沉著

到醫院看望生病的老鄉表情沉著

望望天空看看遠方表情沉著

背起行囊走向另一個工地表情沉著

像他們蓋起的表情沉著的大樓

泥沙石頭磚鋼鐵木頭

都筑成——

地基柱子墻樓梯門窗過道

弧線

那幾個打夯人

帶動出運動的弧線

如大海柔韌的經絡

有一根癱軟了

又被拽著拱起來

有帆航向深遠

可是有人咳嗽

咳出咸澀的淚一塊一塊的陰暗

似有淵罅里的魚在痛苦地翻身

那幾根弧線混亂低矮下沉

又時不時揚起騰高

像底部埋著一個

電壓不穩的泵

觀看蓋簡易房

白色的墻板插在墨綠的角鋼柱子之間

每根柱子的側向鎖定著三角架

鋪上米黃色的膠合板形成溫馨的走道

樓梯一排琴鍵般靠上去

細鐵管的欄桿上竟有一只鳥兒站著

玻璃落進預留的窗框里

兩棵棕樹就急著在上面演皮影

風是幕后操縱者

蓋上藍色的斜屋面

世界就多出幾個看不見的空間

有人從一個出口爬上來

握著螺絲刀對著一排排螺絲釘賣力地轉

像把心里的什么也一起旋進去就此固定

又沿著那斜屋面坐滑梯至檐口一趟又一趟地

把人字形凹槽板條接上來

扣在屋脊騎跨上去

繼續將螺絲釘的職責執行到底

屋面就像張開翅膀的大鳥卻又無法飛走

形而上和形而下結合抵御風雨

除了應接的搭話和物件的碰擊聲

沒有多余的語言

似乎也和簡易有關

總共兩層像童話的小屋

門還沒上鎖

我讓小紅帽白雪公主七個小矮人和喜鵲

先進去住一會兒

仿佛

一座老屋

寫著大大的“拆”字

破舊的木廊里

顫抖抖地

伸出一排

鵝黃嫩綠的嬰兒衫

被太陽照得熱氣騰騰

墻頭的幾盆茉莉

也香得熱氣騰騰

仿佛那“拆”字

也如一叢枝杈

快要長出綠葉

仿佛這老屋

有活著的深根

無意

他們

砌墻鋸木頭切割鋼板

分毫不差

不知道和哪些人有關

正如那大樓

不可能使某個房間單獨坍塌

不會因任何理由再堅持捍衛一秒

有一種保護是無意的

有一種摧毀是無意的

始于無意終于無意

多么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