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擎有多特殊

“滿足同胞們的一切欲望，但卻不告訴同胞什么是善和誠實”，蘇格拉底曾對一類“思想家”做出如此批評。倘若他活過來，估計會被如今遍地皆是這類人驚得瞠目結舌，同時他將發現，今日的知識分子不僅試圖滿足同胞們的一切欲望，甚至更樂意滿足欲望中尤為粗鄙的那部分——他們更多在扮演媒體明星的角色，或者僅僅是段子批發商。

恰恰因為身在這樣的時代困局，筆者尤為信服劉擎。

在筆者有過交往的知識人里，劉擎是思想上最為質樸的一位。他本科和研究生學的都是工科，到美國后才轉學政治學，不惜重讀碩士，最終拿到政治學博士學位。畢業后，曾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3年，2003年回華東師范大學工作。工科與人文、東方與西方的不同學術環境鑄就了劉擎獨特的學術理念，他如同一臺思想的永動機，總能在凡俗問題里洞見時代的褶皺，并將所見寫出來。

年輕時，劉擎喜歡寫詩。他和妻子王嫣所寫的《四月的紀念》是配樂朗誦詩里的經典。詩人的文思是敏感的，然而關于政治著作，劉擎總是很謹慎。他的譯著《言論自由的反諷》、《柏拉圖的政治理論》被學界認為是“充滿智慧和縝密思考，富有責任感和憂患感”。譯著之外，他的作品只有寥寥數本：論著《懸而未決的時刻》、評論隨筆集《聲東擊西》及今年5月剛出的《中國有多特殊》。

所謂“中國有多特殊”，指的是“當以地理疆界標識的那個‘本土文化’逐漸失去了清晰輪廓”的歷史時刻，在什么意義上我們還是“純粹的中國人”？中國又有多特殊？當中國式的特殊遭遇世界時，中國又該如何自處？

劉擎不是那種開口黑格爾閉口哈貝馬斯的理論家，《中國有多特殊》里很多內容都是對現實的分析：他將富士康事件和馬克思早就批判過的“異化勞動”聯系起來，詰問“中國奇跡”究竟埋藏著多少可悲的秘密；至于火爆一時的“虎媽教育”，劉擎冷言，虎媽的戰歌是唱給美國人聽的，“而在應試教育已經處于‘暴政地位’的中國，若要套用虎媽的秘訣藥方，可能無異于自服‘毒藥’。”

但我們也不必將此書理解為一份關于“中國特殊性”的對照記，它是一本大小世界一起觀照的書。就大者言，追問的是長久困擾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人的問題——究竟什么是中國，中國和世界是怎樣的關系，等等；就小者言，劉擎在探尋一種知識分子如何經由對現實問題的探討進而介入時代的方式，在今天深水激流的中國，這可能更有意義。他讓人們明白，知識分子的公共寫作不僅是一種對話和互動，更是在找尋知識人合適的位置。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這本書或許是在探究“知識分子有多特殊”。

但凡聰明人，身上往往有股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聰明氣，有的逞才使氣，有的劍走偏鋒。劉擎沒有這股“聰明氣”，他低調而謙和。筆者邀請他做過好幾次活動，他從來不讓人專門接送；通信聯絡時，他語言直接、辦事爽利，迥異于那些扭扭捏捏自端架子的所謂學者們。他身上另有種氣質，一種根植于學問涵養的從容大氣。這種氣質在《中國有多特殊》里也看得到，正如劉瑜的推介語所言：“在一個立場往往先于思考的時代，劉擎的文字是對思想之優雅難得的提醒。”

在劉擎這里，思想不是一個浮夸虛空的名詞，而是扎實牢靠充滿力量的動詞，一如他發言時稍稍漲紅的臉、有力的手勢。我其實不很關心他思考了哪些現實問題，他吸引我的永遠是他切入的角度與那或許承襲于早年寫詩所形成的獨特語言，這才是劉擎特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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