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這年,母親忽然就成了作家,那些我平日里從未在乎,但母親每天堅持寫的小說也就忽然成了寶貝。書店門口掛滿了母親的巨幅彩照,書店里擺滿了母親的書,好多影視公司的商人來和母親談小說改編電視劇的事,無數年齡長于母親的人竟恭恭敬敬地稱她吳老師。而母親再也不必工作一天給我做完晚飯后才能熬夜開始她的創作,再也不必在銀行里因有寫小說的夢想而被同行嘲諷為“能人”,終于可以整日在家中做她熱愛的事。替她高興之余,我心中難免不平。每天早晨,我被父親強行拉起床,東倒西歪的穿衣服時,回頭看看依舊蒙著被子睡覺的母親,迷迷糊糊中想,原先母親和我可是一塊兒起床的!
我忽然就強烈渴望當作家了,像母親一樣當個自由職業者,可以每日不必早起,不必上班,不必上學,不必學數學,還能受人尊敬,有名氣。
我是個極入戲的人,一有此夢想,便放棄了閑暇時間里看連續劇的惡習,裝模作樣看起了母親書柜里的小說。在此之前,我從未知道母親那高高大大,擺起來有如一面墻的四座大書柜里竟有如此美好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有我熱愛的三毛筆下的藏品,有我好奇的賈平凹筆下的商州,有我羨慕的張愛玲筆下的奢華富貴,有我喜愛的汪曾祺筆下的云南米線,有我可憐的魯迅的孔乙己,有我崇敬的米切爾筆下的亂世佳人,有我感嘆的莫泊桑筆下的項鏈主人,有我憐惜的茨威格筆下來信的陌生女人。
也許我究竟有些當作家的潛質,對于評論別人的文章很有一套,連母親都會寫完小說先請我過目,替她找問題。母親的作家朋友們都知道我有個作家夢,常教我些寫作技巧,那口氣,似乎我成為作家已是大勢所趨。
與此同時,我在學校里幾乎次次語文考試作文都能拿第一,也在年級小有名氣,語文老師甚至收藏我的手稿,告訴全班同學她有預感我將來會當作家。
時間久了,我便心高氣傲起來,竟自封“宇宙無敵超級美少女作家”的稱號,再也看不上別人的作品。老師讀的高分作文我笑它幼稚,母親拿回來的少年作家的書我笑他故弄玄虛,甚至知名老作家的書我也覺的過了時代。
偶然看到張愛玲的《天才夢》,竟發現作家的怪癖中我占了好幾項,更喜不自禁,似算命先生說我將來能當作家一般,完全忘了嘲諷的本意。瞧!熱愛色彩濃LjdH3QCQKyxurEpAdm30ow==厚的字眼、動手能力差、不認路、不懂生活常識,這些我都有。
終于盼到一個暑假,我訂起厚厚一沓稿紙,預期一本長篇小說的問世,更把此作為我作家路的開始。但被母親三言兩語就給拒絕了,理由是我太小把握不住長篇,只得先從短篇入手。
不樂意之下,我開始寫短文。
在寫之前,我硬拉著母親,五馬長槍的吹寫作創意,大有誰要是不覺得這文章好誰就沒眼力之意,在我講的昏天黑地之時,母親也顯得很興奮,說:“還是先寫出來吧,寫出來再看。”我一時感到不過癮恨不得從母親口中摳出個好字來,心想,寫出來不過就是動動筆,這么好的創意,還能寫不好?
但沒想到文章卻寫的糟透了,文字不僅索然無味,而且又啰嗦又幼稚,完全還是初學者的狀態,無一點立意可言。我驚異著扔掉了筆,沒有一點繼續寫下去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一步一挪的進了臥室,沒想到母親還沒睡,竟要我拿來給她看。看完后,我們母女倆相顧無言,母親幾度猶豫,最后卻說,關燈睡吧。黑暗里,我睡不著覺,大大瞪著眼睛,感覺空氣忽然沉重許多,壓得我近乎窒息。細細想來,平日里我都是評論多動筆少,學校里的作文高分也不過是因為身邊都是理科天才罷了。而平日里夸獎我的人,大多都是鼓勵我,而我自己每每寫的不好總找時間不夠的借口,從未真正掂量自己。我的心情就似捧著寶物小心翼翼卻又喜悅的爬到了頂樓,最后發現手中有的不過是空氣。
我從一向自負跌到了自卑,作家夢一時成了我不能觸碰的痛。那日,母親笑著開玩笑說:“你想不想在我的電視劇里演一個小角色呢?”我腦子轉了一大圈,沉默良久,才帶著哭腔,紅著眼睛問母親:“你是不是覺得我當作家肯定沒戲了,才說讓我當演員。”硬將母親嚇的愣住了。
正在彷徨失意時,母親小說的電視劇終于在電視上播出了。巨幅的宣傳劇照在曲江登上了廣告牌,我們一家專門開車跑去。我和母親在街角下了車,牽著手一起跑到廣告牌下。看到巨大的“原著作者吳文莉”七個大字,覺得這真是一個作家夢想成真的時候,一個作家最幸福的時候。但我以為這就是寫這本書的最大意義——讓母親成名,卻是大錯特錯了。為了感謝那些提供素材給母親的老人,我們又專門跑到他們的住宅去。見到母親,他們都伸出又細又瘦滿是皺紋的手要與母親握手,操著濃重的河南口音感謝母親寫出了他們的故事,話語之間,幾度落淚。看著母親滿足的笑容,我忽然明白作家實際是背負使命的職業,要用筆記錄時代,要用筆寫出人性,要用筆呈現苦難,要用筆分享溫暖。
那天,我站在曲江南湖的蘆葦叢邊,回想那大海報和那老人給我帶來的巨大沖擊,恍然間覺得自己與那個為了睡懶覺才有作家夢的小丫頭隔了好幾世紀,與那個驕傲自負艷羨成名才有作家夢的小丫頭隔了好幾世紀,與那個被自己寫的爛文章打沉一度放棄作家夢的小丫頭隔了好幾世紀。恍然間似乎成長了,又似乎重生了。細細想來母親的每一本書都寫的是苦難,都是為了給那些經歷苦難并努力打拼過的人一個交代。那些沒吃沒穿、戰火連天、不知明日死活的日子里的故事竟能給現今生活富裕的人帶來溫暖。我也漸漸從母親的文字中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帶著歷史的使命感,寫出撫慰人心靈的文字。最早是母親使我有了作家夢,又是母親打沉了我的驕傲虛榮,最后是母親修理重建了我的作家夢,她果真是我文學路上的領路人。
張愛玲在《天才夢》中寫到,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而我的人生里,連一塊像樣的布料都沒有,卻還沾沾自喜于有屬于作家的怪癖。如若某日我果真成了作家,一定要告訴世人,從來就沒有天才,只有真心地無世俗心地熱愛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