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一年級發校服的那天,我腦海里莫名地蹦出了四個大字“修成正果”。
終于,西工大附中不再僅僅代表那些難解的“牛吃草”奧數問題,不再僅僅是老師口中那所神一般的學校,不再僅僅是支撐我在個個奧數班里奔波的信念,不再僅僅出現于散發著刺鼻油墨味的奧數卷頭上。它,終于,以金邊紅底的楷字,出現在我校服的左胸口,陪我的心臟一起跳動。
激動之余,我突然就憶起了,幫助我考上西工大附中的那些上奧數班的日子。那時,隱藏在各個城市角落的奧數班里,永遠坐滿了黑壓壓的人,空氣總是顯得有點缺氧,且總有著大家鐘愛的“三無”小食品的辣嗆味。教室的最后兩三排,永遠坐滿了媽媽們,一邊織著毛衣,一邊嘰嘰喳喳,評論著各家的孩子,她們是惡夢一般記憶里不可少的點綴。而坐在前面的我們,忍著冷得有點不像話的天氣,顧不得手已僵硬,只“唰唰唰”歪歪扭扭記下老師的板書。在老師講課的間隙里,我感覺自己的腳趾一只只可憐地在襪子里蜷縮,感覺不到一絲絲溫暖。那時的我們都有一種矛盾心情,希望教育局趕快來查封我們的奧數班,一面又盤算著同學們都報了三四個班,自己是不是該再多報一兩個,能多一些無奈的保險。
穿上“沙沙”輕響的新校服,我覺得自己像穿上了一件戰袍,豪情萬丈。不由得,我就慶幸起自己戰斗的勝利,這個戰場上可是從來都不缺戰士,幸存者才是真正的王者。于是我也更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可以生活在最愛的城市里,有父母每天早送晚接地呵護,還能在崇敬的中學里念書,過去學奧數的痛苦簡直不值一提!最最重要的是,在西工大附中念書,離考上夢想的中央美院可是進了好大一步呢,我覺得就像一只腳已踏入央美的大門里一樣穩妥,前路那是華麗麗的光明。
當天晚上,我在吃飯時問媽媽:“媽,我們大學的現任校長是誰啊?”媽媽一愣:“你說的是西北工業大學嗎?”我答道:“不是!我說的是中央美院?!眿寢屨f:“人家大學和你有半毛錢關系沒有?”我不服:“怎么沒關系,我都考上西工大附中了,那不就跟考上央美一樣嘛,不過是時間問題。你不要瞧不起我嘛,我現在正式宣布,中央美院就是我的大學!”父母都笑著搖搖頭,不再搭理我。
不過央美還遠,中學卻是已在眼前了?;蛟S是因為我心里真的很在乎這所學校吧,性格里愛顯擺的一面,就狠狠地表現了出來。發完校服的第二天,老師說可以先不用穿,等學校統一通知再穿。我卻連一天都等不了,恨不得即刻昭告全世界。衣服來不及洗就要上身,褲子過長也不肯拿到裁縫那里修剪,只在腰上挽幾圈就算作罷。最后褲腳被踩在鞋下,磨破了邊,我才肯乖乖脫下,讓媽媽去收拾。
沒過幾天,學校又發了套一模一樣的校服要我們換洗著穿。之后的好一段日子里,我的兩身校服就那么你來我往地穿,從不離身,連無需穿校服的周末都不愿換。有次和媽媽在外面,碰到了她的朋友。阿姨一看我的衣服就問:“喲,丫頭在西工大附中念書呢?”我點點頭,她向媽媽表達羨慕:“你女兒真厲害,學習這么好!將來一定有出息。”媽媽趕緊擺手:“厲害什么呀,都是她自找苦吃?!?/p>
我心想,能不厲害嗎?那可是西工大附中呀。
就在我心中的校服熱愈演愈烈時,國慶假期到來了,人們照例是要回爺爺家和大伯姑媽幾家團聚的。我棄媽媽從韓國帶的新衣服于不顧,執意套上校服外套。媽媽氣得說再也不給我這種不領情的小孩帶衣服了。我卻想,到了爺爺家,外套就得脫掉,別人不就看不見有著校名的新校服了嘛,所以趕緊拿出校牌別在里面毛衣上。站在樓梯口等電梯,爸爸認真地上下打量我,然后就笑了:“你還真燒包!”我高高揚起頭,心想,燒包怎么了,想燒包也得有資本,我在奧數班受苦的時候,還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嘛。
原本爸爸每天下午接我回家時,我總習慣于嘰嘰喳喳說一整路。自從上了初中后,我的嘴也就幾乎沒離過西工大附中。
“爸爸!今天老師說我們學校在全國的排名是第二呢”。
“爸爸!同學說我們學校高中的一本率是百分之九十多呢,你說是不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上我們央美更沒懸念啦?”
就這么優哉游哉地活在西工大附中的光環里,我開始視它為我前十三年生命里最大的光榮。填寫個人信息時,我總是先一筆一畫寫下學校的名字,似乎那五個大字能震懾住紙上的一切,給我一個心安。見到的每一個人,我期盼他問我上的學校勝過他問我的姓名,有的人見面后,至始至終都沒問,我就一直期盼著。有時碰到了明顯才從奧數班放學出來的小學生,他們幾乎是清一色地死盯著我的校服,我立刻讀懂了他們眼中的羨慕嫉妒恨,因為我知道自己此時在他們心中就意味著西工大附中。
一直到初一年級結束,我都還沒能做到淡然面對西工大附中就是我的學校,有時想到我已經來到這所過去多么憧憬的中學讀書了,就有著后怕和慶幸。有時想到將來考上央美的情景,我心里直樂。
暑假里,我去姑媽家做客。已經上大學的表姐正對著琴譜彈吉他,還不時唱上兩嗓子,生活很是小資,她說無法適應上了大學一下子那么輕閑,很羨慕作為初中生的我活得多充實,我很是氣惱。我每天學到十一二點后都在拼命地希望能多寫些文章,多畫些素描,而他們有大把時間卻只是任它閑著,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嗚呼,無法可想了!”
在我吃午飯的那家小飯桌,奶奶的孫女圓圓回來過她的大學假期,而我們暑假還得補習呢。我實在不習慣她現在如此悠閑,記得她去年上高三時,每天急急忙忙回家,然后快速地吃飯,還要在間隙里背英文課文或物理公式。看她有些神經質的樣子,那時才上初中的我們都提著口氣不敢出聲,到她順利背完才替她舒口氣??涩F在,她原本很簡單的短發頭,燙了卷,染了色,耳朵上掛著大大的耳環,刷著濃濃的睫毛膏,吃飯中間手機響了,鈴聲是一個很性感的外國女人的歌聲,她抓起電話,興奮地聊著。飯后,我不敢午睡,趴在桌上寫作業,她邊聽歌邊捧著本印刷精美的外國小說在屋子里邊讀邊轉。白色的耳機軟軟地繞在她的毛衣上,陽光打在她的臉上,一切都顯得那么柔和那么愜意。我真心羨慕她!我羨慕她的從容不迫,羨慕她上了大學后所有的一切。
那個初中一年級的整個暑假,所有見過的大學生的悠閑百態以及他們少得不像話的作業,每一天都刺激著不得不應付如山般暑期作業的我的神經。我一邊無比憧憬中央美院的大門,一邊暗下決心,等有一天我如愿成為一名大學生,也一定要戴上大大的耳環,邊聽音樂邊看外國小說,這時也一定要有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的手機鈴聲也一定要是一個性感的外國女人的歌聲,一響起,我便要抓起來,臃懶地說:“你好,我是李曼瑞?!?/p>
初中二年級一開始,我和同學們都明顯感到課業知識一下子變難了,再不是小學的學習方法能簡單對付的。沒過多久的期中考試,更是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全班同學的成績都糟得有點不可思議,特別是我的數學,拿到成績時,我還以為老師算錯了總分,要不怎么低得那樣可憐。
老師占了節體育課,給我們訓話:“……你們以為考進西工大附中,就天下太平啦,那你們可放松得太早了。看見天橋對面的西工大高中沒?那才該是你們的目標,只有考到那里去,你們夢想的名牌大學才是真得唾手可得。到了最后,全年級只有百分之六十的學生能考到高中,當初考來分數很高,中考時卻和普通中學學生一樣平庸的人,我見過太多了。所以,你們必須拿出當初學奧數的勢頭來,好好學!別掉以輕心!”
大家都沉默地垂著頭,我側過臉去看窗外,好多掉光葉子的枝干張牙舞爪地伸著,有點悲涼又有點可怕。
我緩不過勁來,原來考上初中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啊。
到底能不能在百分之六十的優秀里,我心里一點底都沒有,想起前段時間我對考上央美的肯定和穿上校服的欣喜,覺得自己真是簡單得可笑了。原來學奧數時的千辛萬苦,只不過讓我站在了一個很好的跳板上,能不能奮力一躍,跳到對面的高中去,還完全取決于我自己。對于現在的我而言,央美還是遙遠得連門都沒有呢。
隱隱地,我聽到同桌下決心一樣對他自己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需努力?!?/p>
我微微嘆息,原來又是一場惡戰啊,看來失落的不止我一個。不過,我還是將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心想,惡戰就惡戰吧,為了夢想,我什么都不怕!
我承認自己勇氣可嘉,但也更得承認偏科不是那么好整治的。獨獨一門數學,就能拉分拉到我在語文英語上的優勢不值一提,于是,初中二年級剩下的全部日子,我都把它獻給了數學。課外題一本本地做,家教一個個地請。幾乎所有的腦細胞都死在了思考“如何提高數學”上,碰到崇拜的學哥學姐,我再沒心情胡拉八扯,而是劈頭蓋臉地問:“你覺得怎樣才能最快提高數學?”因為在考進來前我早就知道西工大附中是所理科學校,偏文科的我,卻還是為了將來能考上最中意的大學而不管不顧,如今每次面對那些讓我摳頭瞪眼的數學題,我都會有點后悔??墒窍胂胙朊?,我又勸說自己一切都值了,再說了,青春不充實點還叫青春嗎?
可是分數就那么巋然不動。
而我在初中二年級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試結束后,也終于意識到,偏科嚴重的自己,不論做多少努力,都只能完成我們學校所謂的基礎題,那些難到出神入化的壓軸題,是我永遠無法達到的高度。就像白天永遠不懂夜的黑,數學永遠是文科生的痛。
初中三年級不急不緩地到來,我卻完完全全不知道如何面對。越來越緊迫的中考,怕人的十次中考模擬,紋絲不動的數學成績,還有我已經脆弱而麻木的心。
但我還是有一點欣慰的,因為我的內心終于變“強大”了。
發那些每天考一次的美其名曰為“大練習”的試卷時,我和同學們都能惡作劇般地,集體起立,張開雙臂,仰天長嘯:“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然后再像是被打回原形一樣,集體坐下,認真答卷,把老師嚇得搞不清楚所以然。那些每次模擬過后的排名,那些按排名來坐考場的方式,那些自尊轟然倒塌的感覺,我終于能在撕掉排名條的一瞬間,讓它們灰飛煙滅。那些需要補課的周六,那些沒有運動會的初中生活,那些從來放不滿的假期,我終于能把它們只歸于收藏過的一條笑話:西工大附中的暑假當寒假,寒假當五一,五一當周末,周末不放假。因為在央美這個夢想前,它們都不足以擊垮我。
但我的同學們,他們了無痕跡的變化讓我真正地難過了。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總有人,要在班里宣揚他昨夜玩了一夜的電腦,但你分明看到他的課外題做的滿滿的;總有人,說他回家寫完作業就睡,但你分明看到他重重的黑眼圈,看到他上課哈欠連天,看他最后支撐不住,倒在桌上枕著胳膊睡,哈喇子流一課桌;總有一群人,在你小心翼翼地問他這次數學算不算難的時候,要哭天喊地地嚎,難爆了,我肯定掛(不及格),然后以九十多的高分亮瞎你的眼;我不知道曾經不厭其煩教我打三國殺的人哪兒去了,我不知道那些全班一起在自習課上飆歌的日子哪兒去了,我不知道籃球比賽時男生在場上揮汗如雨,女生在場邊高聲尖叫加油的青春哪兒去了。大家都在掩飾較量中過每一天,原來,排名,競爭,中考,可以把我們變成這樣,虛榮而假裝,敏感而早熟。
但一切終是得歸于平靜,我告訴自己,都是為了各自的夢想,青春就該是這樣,為了夢想義無反顧。
忽一日,我翻看了周立波先生的經典語錄。有這么一句:你不瘋不鬧不叛逆不追星不暗戀不表白不談戀愛不約會不出去玩不喝酒不逛街不聚會不k歌不撒野因為你要學習要工作,請問你的青春被狗吃了嗎?
我心中一震,像是被誰點了穴般一動不動。叛逆?表白?戀愛?他說的這些我確實都沒做過,這樣的青春就算被狗吃了嗎?記起原來最不愛看文藝片里青春的關于,覺得什么翹課,什么喝酒,什么離家出走,都離我好遙遠,也更不相信哪個學生會真的如此??墒?,此刻,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里有好多與我截然不同的人。
心里亂亂的,我便很早就睡下了,媽媽以為我不舒服,進來看我。我捏住她的手,沒話找話,想起最近熱播的電影《2012》問:“如果2012世界末日真的來了,你會不會很遺憾?”
“遺憾嘛,好像沒有,我的夢想全都實現了,沒什么遺憾啦。你別胡思亂想快點睡吧,什么亂七八糟的世界末日”。
我“嗯”了聲,媽媽就出去了??粗鹃T帶走房間里的最后一線光明,我突然好難過。如果世界末日真的來臨,我會很遺憾,我一定會遺憾死的!我還沒談過戀愛,沒和人親吻過,沒用過手機,沒發過短信,沒熬夜看過球賽,沒騎過自行車,沒出版過小說,沒畫過令人滿意的畫,沒來得及長大帶父母周游世界。媽媽當初為了自己的夢想,勇敢地辭職,做了她能做的一切。而我什么也沒做過,這么多年,就一直坐在那里,學,學,學。每次看到《美文 青春寫作》的90后作家介紹,我就心里不是滋味。我從不羨慕別人的才華,但看到別人都是自十三四歲起寫作,而十三歲的我,作家夢的內容還模糊得沒有形狀。很早以前就想投稿試試,卻居然找不出一點時間來收拾寫過的文章,就那么拖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自己都有點絕望。
我呆呆盯著黑暗里沒有星空的屋頂,眼淚順著鼻翼蔓延開,我翻過身,它就全傾倒在枕巾里,濕濕暖暖的。第一次,我一點都不明白青春究竟是什么,也是第一次,我覺得我的青春是真的被狗吃了。
在寂靜的夜里,我不知道我的同學們是否已經安睡,或是正挑燈夜戰,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像我一樣在流淚,想著那狗吃過的青春。我越發可憐起自己和所有的同學,都還從沒年少輕狂過呢。我知道目的地是未來更好走的前途,而西工大附中是一條艱辛快捷的獨木橋,我在橋上,奮力廝殺,和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樣,只有戰場,沒有歸路。一不小心,就為了橋上更好地平衡,將青春拱手讓人。我坐起身,隔著被子抱住自己瘦瘦的腿,有點不甘心,為數不多的青春,我到底還要不要放任它繼續被狗吃。
我就這樣有點迷茫的,在初三的日子里看著別人廝殺,自己茍活,心里也一直放不下那些被狗吃了的青春。
第六次中考模擬考結束的那天,我站在路口等爸爸接。扭頭看見和附中只有一條馬路之隔的西工大高中,就想起了一年前老師的訓話。
有短發女生戴著眼鏡,垂著頭木木地走出來,我心中莫名地升起敬意,她學習得有多好,才能考上高中呀!不一會兒,又有拍著籃球的男生蜂擁而出,我更是驚訝,西工大高中里還有打籃球的人,還有在玩的人?再看看像鵝一樣抻著脖子向校門看,找自己孩子的家長,我覺得他們真厲害,居然培養得出考上西工大高中的孩子。
隔著擁擠的人頭,我看到高中的校門里,掛了整整一面墻的獎狀,金光閃閃晃得人頭暈。我看著看著,仿佛人群熙攘都不存在了,而我突然間就有點明白,到底什么是青春,什么是年少輕狂。遠遠的,爸爸的車沖我按了聲喇叭。我一邊奔過去,一邊微笑著心想,冬日漸暖了,我也該好好為中考準備了。
現在,我是西工大高中的一名高一新生。還未分文理科的日子里,更難的理化生呼嘯而至,我雖然應付地吃力,也知道將來必選文科,卻也不想像許多人勸慰的那樣,完全放棄理化生,有時候我覺得,真正的年少輕狂,該是為自己夢想的事放手一搏才對。
后來,我知道周立波先生的那句話還有一句答句:你瘋你鬧你叛逆你追星你暗戀你表白你談戀愛你約會你出去玩你喝酒你逛街你聚會你k歌你撒野因為你不學習不工作,請問你的青春狗愿意吃嗎?
我心想,哼,愛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