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吏

長期以來，一直徘徊于文字之間，沒有多大進展，父親便讓我靜一靜，遠離文字的附屬品。

父親是個典型的山里人，見過世間的滄桑變遷，可我終究不能放棄自己的鐘愛，盡管早已知曉“有好終須累此身”這句話。

前些時候買了一堆閑書，無事便信手翻翻，終于知道“文化”二字的厲害之處，其勢力不亞于酷吏。而操縱這些“文字”的人，便是些許的“文人”，或是其好事之徒。這些人，在歷史中一直沒有一個確定的名字。我想，這既是他們的悲哀，也是那些被害者的悲哀——不明不白就死了，連殺手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今天，我就斗膽為他們冠以名號：“文吏”！

二

倘若想扳倒一個酷吏，實非易事。因為一個人既能坐牢酷吏這把交椅，必定有其非同尋常的資本。

舉個例子，明熹宗朱由校在位時的大太監魏忠賢便是酷吏上赫赫有名的一個。

公元1624年，魏忠賢專權后，假傳圣旨，先將死敵東林黨人楊漣、周朝瑞、魏大中等數十個人罷斥，年底以受賄罪關入錦衣衛，折磨至死。

楊漣死時，兩只耳朵被釘進鐵釘，全身上下打得體無完膚，面部更是蛆蟲橫行；魏大中更慘，兩腿早已被打斷，僅有一根足筋相連，全身肌肉已經全部腐爛，只剩下一大片裸露于天際的陰森白骨，蛆蟲遍布之程度竟不能分辨其面目！余者，大同小異。

有一次，一個青年在酒館喝酒。喝醉了大罵魏忠賢，其友勸阻。青年說：“他能奈何得我，能把我皮剝了嗎？”結果被東廠特務當場將其綁去，活活剝了皮。

寫上面這兩段的時候，我盡量將其簡單化，每寫一個字，我的手都在顫抖。偌大一個文明古國，竟然堂而皇之地上演了一幕幕如此慘無人道的丑劇。正義、道德、人性……這些都做了這場丑劇的戰利品，頃刻之間便被瓜分得一干二凈。更可悲的是，觀眾竟也是他們自己。

這幫酷吏就如此橫行著，一直到公元1627年，明思宗朱由檢從哥哥朱由校手中接過皇位。明思宗方才小心翼翼地將其黨羽鏟除，迫使魏忠賢在充軍的途中自殺。

我們不妨試想：連一言九鼎的皇帝要鏟除一個酷吏都要如此的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倘若換做尋常官員、百姓，那又將是一個怎么樣的結局？

我不敢想象。由此，我們不難看出一個酷吏的可惡之處，以及要扳倒一個酷吏是何等的艱辛不易。

三

文吏與酷吏不同，卻又有著某種必然的內在關系。

首先，文化層次不同。

文吏之所以稱為“文”，必然有一定的文化層次，否則決難用“文化”這兩個堂而皇之的字眼，將一個個文士攻擊、打倒、扼殺。因為只有通于“文字”二字的人，才能別有圖謀地將“文化”牽強附會，繼而作為利器；酷吏則不同，他們或許連斗大的字也不識得幾個，單單憑借手中的權力，便可以將“看不順眼”的人一一抹殺。

其次，謀略手段不同。

文吏殺人，時常躲于幕后，點頭哈腰地向當權者嘀咕：××人，在譏諷您呢！隨之拿出早已備好，藏于袖中白紙黑字的“鐵證”，再旁敲側擊地對之解釋一番。就因為這幾句看似輕描淡抹的閑談，一個個文士及其親友輕則被貶官、流放，重則身首異處、株連九族。

酷吏殺人，多憑個人嗜好，抄起手中的利器，便能殺得你才高八斗、殺得你剛直不阿、殺得你橫眉冷對！

以上兩點，我們不難得出文吏的可惡之處猛于酷吏——這便是我要說的最后一點，文吏實際上就是小人的化身。

酷吏實際上也是小人，小人與小人之間，總能產生某種通性。文吏式的小人要扳倒對手，且在無法掌握對手生殺大權的條件下，往往會先憑空制造緊張氣氛，再趁勢向酷吏告發，借以酷吏之手，將其扳倒；更有甚者，向酷吏告發后，仍假惺惺地向對手噓寒問暖，充當君子式的小丑角色。要知道，世界上是決沒有一個小人會光明正大地在自己臉上寫下“小人”這兩個字的。

倘若小人們的陰謀得逞，我們往往會認為殺手是酷吏，在酷吏戴上歷史的腳鐐手銬前進于叮叮當當的鐵器聲中，小人則若無其事地靜候一旁，坐收漁翁之利；倘若事敗，那也不打緊，文吏依舊是對手身旁的文吏，毫發無損。所以我們大都忘記了文吏，記牢了酷吏。這正是文吏比酷吏高明之所在！

四

文吏的攻擊對象主要是文化名士，其歷史相當久遠。有據可查的大致可以追溯到秦始皇“焚書坑儒”。此后，歷朝皆有。

魏晉時有個放蕩不羈的名士，名叫嵇康。此公頗有才華，卻又不與世俗為伍，常年隱居于山野之間。當時，有個受朝廷寵信的貴族子弟鐘會，也是個博學多才的文士。鐘會相當傾慕嵇康的才情，便帶領一支龐大華貴的車隊從洛陽城出發，拜會嵇康，哪知嵇康與名士向秀正在山里打鐵。嵇康微微掃了鐘會一眼，繼續打鐵，旁若無人。

鐘會站在一旁尷尬地注視著嵇康平靜如水的生活，過了很久，鐘會向賓從揮揮手，率眾歸去。

剛走幾步，嵇康一邊打鐵，一邊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鐘會一怔，止步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故事到這里，本該結束了，偏巧這只是必然的開始。

后來，嵇康的朋友呂巽偷偷占有了弟弟呂安的妻子。呂巽為了遮羞，竟把呂安戴上“不孝子”的帽子告上朝廷。嵇康聽聞后，拍案而起，立即給呂巽寫了一封絕交信。其言辭之激昂，震驚朝野。

這么一個才華橫溢的文士，竟因為一封絕交信，就無聲無息地倒在了自己的筆下——嵇康被捕了，理由他是“不孝者的同黨”。

這是個什么樣的罪名？

司馬昭很猶豫，一遍遍在宮廷里踱步。偏在這時，受嵇康冷落的鐘會立即進宮向司馬昭進言，說：嵇康是個像諸葛亮一樣的治國之才，何況他還幫過好友山濤謀反呢！殺了嵇康，可以“淳正風俗，清潔王道”。

鐘會之言，句句正中司馬昭心坎上。于是，嵇康被判為死刑，立即執行，時年三十九歲。

五

據說，嵇康臨刑前，彈奏了一曲世人未聞的絕曲《廣陵散》，于是神秘莫測的琴聲鋪天蓋地。《廣陵散》也得以流傳于世，盡管真假難辨。

一直以來，我都在揣摩嵇康彈奏《廣陵散》時的樣子。或許是神態自若，慷慨激昂，也或許是十指漫撫，連綿不斷。然而，嵇康和所有死于文吏的文士一樣，悲憤難當——倘若死于武夫之手，尚可原諒其魯莽，可他們偏偏就用自己鐘愛的筆，飽蘸濃墨，在文吏鋪開的白紙上，寫下自己的罪狀。

這是何等的凄慘？

人吃人之所以歷來令人發指，只因為他們像野獸一樣飲著同類的鮮血、嚼著同類的骨頭茍延殘喘，而文吏扼殺文士，亦與此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