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梢寺

拉梢寺又名大佛崖，坐落于武山縣城東北約25公里的鐘樓山峽谷中，是在一塊巨大的崖壁上摩崖浮雕塑造的釋迦佛，高達40余米，比麥積山東崖大佛高一倍。拉梢寺為北周時初建，后經隋、唐、元幾度重修，期間經歷了五朝八個世紀，保存了大量北周至元代各個時期的石窟藝術作品，壁畫亦很珍貴。

細看一張中國的版圖，在甘肅省東南部、天水市西端、渭河上游，小小的武山縣，安穩地居于版圖的中心區域。

這是一個雖然小，卻可以讀出故事的地方。

史料記載，夏商西周及春秋時代，武山縣居住著戎、羌部落。此處戰國屬秦地。

《史記》載，公元前897年秦始皇祖先贏非子住犬丘（今天水一帶），受周孝王命養馬。俊馬英雄如今不知去向，留下偌大的放馬灘讓后人浮想聯翩。

秦及西漢時期的武山是隴西郡豲道、襄武縣地。東漢中平五年，將豲道和襄武兩縣的一部分分出來新設了一個叫新興的縣。《水經注》載，“新興川東北經新興縣北流入渭”。因此新興縣故城應該是在今天廣武坡西面的頡家門村一帶，屬南安郡。

話說東漢末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且翻開一部《三國演義》在天水大地上，其中有我們耳熟能詳的諸葛孔明、姜維在南安郡和天水郡征戰的身影。那時，姜維為魏之屬將。

南安郡，治所在狄道（今甘肅隴西）。天水郡，治所冀縣，今甘肅天水西北。姜維就是冀縣人。

《三國演義》里曹操有個窩窩囊囊的駙馬夏侯楙曾駐守南安郡，好色少謀，中孔明計，連失南安郡在內的三郡，折損數將，并最終使得姜維投蜀。

夏侯楙率敗兵投羌，從此斯人一去不復返。

武山大地古琴聲回蕩，諸葛孔明、姜維皆為蜀山琴派名家。姜維的代表琴曲是《當歸》。

姜維初歸蜀國，母親寄給他一封家信，“令求當歸”。家鄉冀縣就出產一種叫當歸的藥材。可是母親卻舍近求遠，要他從千里之外的蜀地寄這種藥材給自己，其中的含義，他自然明白。

一紙家信在手中顫抖著，猶豫，躊躇，彷徨。自古忠孝不能兩全。

當年劉備一句“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使得孔明鞠躬盡瘁一生。現在，是孔明對姜維說：“吾自出茅廬以來，遍求賢者，欲傳授平生之學，恨未得其人。今遇伯約，吾愿足矣。”姜維的回答，是無言的深深一拜。

思量良久，姜維終于提起筆，緩緩地，一筆一畫地，寫下了給母親的回信：“良田百頃，不在一畝，但有遠志，不在當歸也。”這是孫盛《雜記》里記載的一個故事。

姜維，從此不歸。

古琴手法有托、擘、抹、挑、勾、吟、猱、綽、注、撞……如同一套武術拳法。英雄最終未能歸去。蜀卻終為魏所亡。

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到風聲穿過峽谷，發出嘯聲，天空群鳥悲鳴，久久回蕩。姜維是早早體會到這種天人交融的意境，才成為天下古琴高手的嗎？

三國之后，東晉十六國時期的百余年間，武山被北方七國先后占領，多災多難的武山人民，將信仰寄托在神靈上，拉梢寺大佛就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誕生，寄托了人們向往安寧的理想。

距武山縣城東北五十華里處的魯班峽，捧出一座拉梢寺。從武山出發，大概只有半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到了。遠遠望見一尊佛像浮雕，通高三十余米，占整個崖面一半以上，比麥積山東崖大佛還要高出一倍有余，讓人驚愕。忽然覺得，在這尊釋迦牟尼大佛像面前，拉梢寺反倒如一粒掌心里的痣。

下車細觀，釋迦牟尼佛眉目開闊，鼻大唇厚，著通肩袈裟，結跏趺坐于一方形仰蓮座上，雙手施禪定印。禪定印為佛陀禪定時所結的手印，兩手平放于腿上，一掌置于另一掌之上。雙手仰放下腹前，右手置左手上，兩拇指相接。

一陣風吹來，衣紋飄蕩開來，在胸前呈彎彎的弧形。

我曾聽一位上師說，釋迦牟尼佛住世間說法，每一種法的不同，就依每一種法因緣，顯現佛的大神通。佛在說妙法蓮華經時，佛就放光，驚動天地。佛說楞嚴經時，頂鬘現百寶無畏光。佛陀顯現的神通光明，全是為了說法的因緣，才顯現的，像放出一切光明或放出一切慶云，都是為了說法的因緣。眼前大佛佛頭頂的光環，是頂鬘光嗎？佛放出一切光，皆有深意，蘊含一切無畏光明。

周圍皆茫茫黃土高原，獨這里重巒疊嶂，林木蒼翠。有傳說，太上老君看好這里，讓魯班營造宮殿，魯班細觀地貌，確為風水寶地，獨正南一座高峰遮去了光線，不由舉起巨爺，用力劈去，從此兩邊絕壁聳立，中間一線天開，迎來初升曉日。

魯班的宮殿無處可尋，拉梢寺建于北周。

如此高大之佛像，是如何建造而成的呢？

據《武山縣志》記載，相傳鳩摩羅什在組織建造佛像過程中，樹枝沿岸堆積，工匠們站在上面，邊鑿邊取掉樹枝，因此得名。這是個頗有意味的故事。

我仿佛看到壘得鋪天蓋地的樹枝堆，被一點點抽取，露出里面巨大的佛。多么美好的想象，所以，在這篇文章之初，我寫下，“樹梢上的大佛”這樣的題目。佛是重的，佛又是輕的，隨時有可能駕云離去。

在魯班峽，我怕抬頭望云，它會讓我與佛有離別感。

有位寫詩的朋友曾送我一幅他手書的《金剛經》長卷，近年他轉攻書法，詩卻也不見寫得少。鳩摩羅什祖師一生翻譯經典七十余部，三百八十四卷，其貢獻在玄奘之上，被稱為譯經泰斗。他所譯的經、律、論既能做到不失原意，又保存有原本語趣，誦讀中使人感覺到文辭優美，朗朗上口。朋友送我的《金剛經》不知是否鳩摩羅什所譯？

我常會打開默誦，經文朗朗上口，我可以當詩經讀還是當唐詩宋詞讀呢？此時，遠在河西的朋友，正覺得他拉開一頁宣紙，用毛筆隨性寫下或短或長的詩句吧。

公元413年，感知大限即近的鳩摩羅什，對眾人起誓：“假如我所傳的經典沒有錯誤，在我焚身之后，就讓這個舌頭不要燒壞，不要爛掉！”不久，鳩摩羅什圓寂，在逍遙宮依佛制焚身，火滅身碎后，唯有舌頭完好無損。甘肅省武威市中心，鳩摩羅什寺旁聳立著羅什塔，塔內存祖師圓寂“薪滅形碎，唯舌不壞”之舌舍利。三寸不爛之舌，不知是不是從這里來的？善哉善哉，此說法對佛之大不敬。

拉梢寺大佛北側壁面摩崖陰刻的題記中，豎寫著十二行字，字體渾厚工整，上書：“維大周明皇帝三年（559），歲次己卯，二月十四日，使持節柱國大將軍隴右大都督秦州□涼（甘）□□武岷洮□文康十四州諸軍事、秦州刺史、開國公尉遲迥與比丘□□□校□州仙崖，敬造釋迦牟尼佛一區，愿天下和平，四海安樂，□共與天地長久，同祚上日月俱永。”

尉遲迥，《周書》卷21、《北史》卷62皆有傳。《周書》謂其先祖為“魏之別種，號尉遲部，因而姓焉”，又謂：“迥少聰敏，美儀容，及長，有大志，好施愛士。稍遷大丞相帳內都督。尚（西）魏文帝女金明公主，拜駙馬都尉。從太祖（宇文泰）復弘農，破沙苑，皆有功。累遷尚書左仆射，兼領軍將軍。迥通敏有干能，雖任兼文武，頗允時望。太祖以此深委仗焉。后拜大將軍。”文武雙全的英雄，馳騁沙場，建有軍功，又做了駙馬，好事都讓他一個人遇上了。

尉遲迥是駙馬爺，拉梢寺便成為官方籌建的皇家寺院，身份高貴非凡。

北周宣帝駕崩后，楊堅（隋文帝）輔政，尉遲迥見楊堅有篡位之心，于是毅然起兵反抗。然楊堅手握重兵，尉遲迥很快被擊敗，在鄴城自殺。至唐朝武德年間，尉遲迥后人耆福上表，請求為其祖“昭雪”，朝議以迥忠于（北）周室，遂為其改葬。

“愿天下和平，四海安樂”的拉梢寺修建者看來功德無量，終成正果。

拉梢寺現存崖塑和大小佛龕11個。有著鮮明北周時期的造像和壁畫特色，我們能看出佛像從北魏晚期至西魏時的秀骨清俊逐漸趨于豐滿，過渡成為莊重健美的風格。佛會踩著樹梢降臨人間嗎？我從巨大的釋迦佛像上看到更多人間的氣息。

大佛兩邊侍立兩位菩薩。頭戴花髻冠，瓔珞垂珠，香環結寶，雙手捧盛開的蓮花，赤足恭立于蓮臺上。佛越加威儀，菩薩越加慈悲。

大佛的蓮座更是令人嘆為觀止。自上至下三層浮雕，第一層仰蓮上臥獅，獅左右各三，頭均向外；第二層仰蓮上臥鹿，左右各四，頭均向外；第三層仰蓮上立象，正中一頭，左右兩側各四頭。佛座正中鑿長方形尖拱頂淺龕，內又塑一佛二菩薩。

先來說獅子，其吼聲能震懾一切動物，佛法常用“獅子吼”來比喻降魔。藏傳佛教寺院塔爾寺，藏語稱為“袞本賢巴林”，意思是“十萬獅子吼佛像的彌勒寺”。

獅子吼過，鹿娉娉婷婷拉小車而至，佛法用鹿車代表小乘佛法，比喻其不能發大心度眾生，就像鹿車不能載多人。什么時候看到佛法以牛車至，大概就是我們抵達上界之時吧。

我曾在西雙版納野象谷親眼目睹被象推倒的木柵欄，很粗的圓木，被輕而易舉地掀翻在地，看不到象，卻聽到幾聲野象嘶鳴聲響徹山谷。雄象在發情期，身上的腺體會分泌香味以吸引雌象，而且此時的雄象力大無比，稱之為“香象”。所以佛法用香象來比喻佛法的大威神力。

獅子、大象皆為猛獸，此時它們乖乖守護在釋迦佛的寶座前，被佛馴化，可見佛法無邊。鹿在民間被當作是一種欲望強烈的動物，此時它們放棄了動物低級的欲念，升華為高尚的靈魂了，常伴在佛的身旁，也成為了佛的忠實護法……

從拉梢寺返武山縣，如同從世外桃源重回紛紛擾擾的塵世。塵世多戰亂，武山地處渭水上游，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眼下我們所在之地就是當年的武城山舊址。姜維出兵祁山，鄧艾曾據武山城之險與姜維相持。諸葛孔明走了，來了姜維，司馬懿走了，來了鄧艾。沒有對手的人生是寂寞的。武山不寂寞，三國之后，尉遲迥不甘落后地加入了來此朝拜的善男信女行列之中，“丁丁當當”聲徹夜不停，因為他的到來和修造，這里成為北周時代隴右地區的又一個佛教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