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味道》序

“書生味道”，比“書生位置”好。位置，是客觀的，卻是不少書生內(nèi)心情不自禁被認可或被撫摸的一種需求和渴望。味道，則是自身所散發(fā)出來的，是一個書生與生俱來的一種素養(yǎng)或氣場。那應(yīng)該是可以擁有權(quán)勢和香車寶馬的商賈政客所難以擁有的一種想象，看不見，摸不著，卻成為一種境界。放翁詩云：禽鳥皆遂性，草木自吹香。

施晗把自己的新書取名《書生味道》，是有這個見地的。

這是一本散文集。施晗甚至比我的孩子還要年輕。我能夠看得出如他這樣年齡的年輕人在清澈靈動而富有才華的文字中所噴發(fā)的熱情，抒發(fā)的無奈，以及散發(fā)著的如今竟所剩無幾的詩情，乃至對于文學(xué)的那種屬于地道書生的一種鐘情，自童年起埋下的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愫。或者也可以說，還有那么一點兒把欄桿拍遍后自我吟唱的自怨自艾。

早在上個世紀的五四時期，周作人就指出：“小品文是文學(xué)發(fā)達的極致，它的興盛必須在于王綱解紐的時代。”周作人的這句話的前半句，是施晗對于散文寫作的追求，后半句則是施晗這本散文集的寫作背景。這樣兩者的碰撞，讓這本散文集擁有施晗這種年齡的作者少有的才氣睿智與人生現(xiàn)實的真實與深入，又少有這種年齡容易出現(xiàn)的浮泛或炫技。

或許，這與施晗的經(jīng)歷相關(guān)。在這本書中，看得出，他從不回避自己是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童年，他得到的第一本“課外書”，是爹爹賣了半筐蘿卜換來的。撿到一本被人遺棄的破連環(huán)畫，他如獲至寶，十二萬分地驚喜。艱苦而質(zhì)樸的農(nóng)村生活，成為他抹不去的記憶，融入他流淌的血液。這既是他文學(xué)的底色，也是他人生的底色，是他所有文字的始發(fā)地和回歸處。所以，在北京深秋之夜，看見那一排睡在立交橋下的農(nóng)民工，他能夠立刻含溫帶熱地看到自己父親的影子；對那些睡在農(nóng)民工身邊磨損得殘缺不全毫不起眼的工具，他能夠感同身受敏感地感知他們“甚至比珍惜自己的生命還要珍惜他們，而這有可能就是他們可以生存下去的武器和資本。沒有它們，興許沒幾天他們就要被遣回某個極偏僻的農(nóng)村”。（《秋風(fēng)沉醉的晚上》）

在這本散文集里，他寫情寫景寫事寫人。言情及物，狀景有心，敘事入理。寫得最好的，是那些寫人的部分；尤為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寫普通人的部分。我更喜歡這樣的文字。

《長舌婦》，他先抑后揚，幾個干凈明快的場景，寫出了一位饒舌卻又善良、勇敢，最后在追捕小偷時不幸而亡的日本女人。

《風(fēng)吹過對面的感覺》，他以郁達夫的情緒與筆調(diào)，在清麗的敘述和縹緲的想象中，鋪排出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勾勒出一位另類的女鄰居。

《公子頭上的月季》，在偏遠鄉(xiāng)村詭異的傳說和神話的氛圍里，在悠長的歷史和殘酷的現(xiàn)實的對應(yīng)下，他以簡潔的筆墨描摹出了他的四姑，一個令人歔欷的女性。

《邂逅長安街》，在一個春天黃昏的行走不斷變換的街景中，在觸景生情頻繁的時空轉(zhuǎn)換的回憶里，他從心底呼喚出他的師姐，一個和他一樣為生存也為追求而顛簸著的漂泊者的形象。

如果仔細品味一下這四篇，無疑，第一篇，顯得比較簡明；第二篇，無論內(nèi)容還是寫法，略微保守。后兩篇，則更為扎實厚重一些，同時，也更為新穎，留給讀者更深一些的印象。

原因在哪里呢？在我看來，這兩篇不是如上兩篇那樣正面直對地書寫人物，而是借助了外力，或者說有了新的書寫的背景和情境，于是，文字帶動人物就鮮活了起來，仿佛撲面吹來一股清新濕潤的風(fēng)，樹動草動，花也飄香。這個外力，或者背景和情境，后者便是長安街，前者便是公子頭和月季。

作為地點而存在的公子頭和長安街，在這里，使得人物的出場與退場，都有了舞臺上的醒目的布景一樣，在它們的映襯下，人物不僅活動有了戲劇中三一律固定的場地，人物所有的動作言談和細節(jié)，也在此都濃縮而呈現(xiàn)在一起。同時，也使得這樣的場景和人物交融在一起，變得獨特，而具有了意象的意味。公子頭的鄉(xiāng)土背景，讓人容易想起沈從文早期寫過的那些濃郁的鄉(xiāng)土小說，詭異的歷史與民俗，構(gòu)成了文學(xué)的別樣風(fēng)景。長安街則具有現(xiàn)代感，特別是在長安街旁的長椅沒有一個空座位，與單位對面的空座位形成了對比；看升旗、等公交車的人流如鯽中，回想人群中突然一個扮演過毛澤東的演員而出現(xiàn)的擁擠，將師姐的祖母撞倒致死的情景。如電影頻繁的閃回一般，將回憶交織著思緒、情感，碎片一樣不斷地跳躍在長安街上，撒下斑駁陸離的光影。特別是前后兩次師姐喚他的聲音與身影的突兀出現(xiàn)，造就一種如夢如幻的效果，都是前兩篇所缺乏的卻是必要的藝術(shù)手段。這樣的藝術(shù)追求，幫助了他的文字中更多一些情感的溫度和心靈的韌性。

當(dāng)然，在這樣的文字里，最顯書生味道。

我不想最后倚老賣老，仿照魯迅以往對年輕人所愛說“來路方長，希冀在是”的話。因為施晗年輕，他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有比我們更多的一些美好的希冀，也應(yīng)該比我們活得更好，寫得更好，走得更遠更長。

（《書生味道》，施晗著，河北出版集團 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