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撞的代價

兒時，銀華和我都是不安分的孩子。村中菜棚上的南瓜、青瓜常有我們的彈子，鄰里的豬常被我們用彈子射得滿院跑“嗷嗷”叫，為此不少受大人的責罵。

銀華膽子大，臂力過人，扳手是常勝將軍。他甩得一手好石子，又準又快，鳥兒見他也驚三分。他往往敢做一些冒險的事。有一次，他和幾個大同伴攻泥頭仗，頭被硬泥塊擲得腫起了幾個大山鳥蛋，仍不下“火線”，我這個幫輸送“彈藥”的，卻被嚇得偷偷溜走了。

一個星期天，風和日麗。銀華叫上我和金華三人上山。我想找點野果吃，銀華則想碰碰手氣，看看山上有什么山雀飛禽——他吩咐我帶來了滿衣袋石子。上到山口時，迎面走來了隊長三叔。三叔問了幾句，狠狠地警醒銀華：“山上的柴堆危險，千萬別跑到柴堆上去！”還不放心地吩咐了我幾句。我看看銀華，他一臉不以為然。

山上，樹木蔥蘢，蟬兒在林間悠閑地唱著歌，陽光從婆娑的枝葉間透射過來，光影斑斕。憑著熟悉的路徑，我很快找到了烏梅子—— 一種紫黑的甜甜的野果。我把一部分分給了他倆。吃著走著，不覺來到了一大垛高高疊起的柴堆旁。喲，好大的一堆柴啊！大人們把木柴用鋸子截成一尺多長，有規則地疊堆在一起，柴堆依著山勢堆疊，下尖上大，就像一塊巨大的倒懸三角板。柴堆的頂部很平整，足足有學校的教室那么大那么寬，這應該是三叔講的柴堆了。我們知道，由于山路彎多陡窄，大人們把大宗的木柴運出村外都是借水力運送，即把河水蓄貯起來，再將木柴拋放到河床里，然后放水，借用水力推運出去，這叫“放柴”。為了節省勞力，大人們往往選個靠河的陡直坡面，把木柴集中堆放起來，然后修條光溜溜的滑道通到河里。“放柴”時，便把柴堆下的機關輕輕啟動，木柴便會自動滑落到河里，等待水力。這是山里人的智慧。平時，大人們都反復叮嚀過，不準孩子到柴堆上玩，危險！可是我們沒有見過堆得這么高這么平整的一大堆柴呵，忍不住在柴堆旁左看右看。欲望是魔鬼，好奇是要付出代價的。

“銀華，你們在那里干什么？不準上柴堆呀！”銀華的姐姐不知什么時候在不遠處打柴，喝叫我們的聲音又高又尖。銀華觀賞著柴堆，大眼睛開始眨巴眨巴，他心動了，碰碰我，“上去看看！”

“三叔說過，上去危險！”我有點害怕。

“不聽他的，大膽的人不會死，上去看看。”

“你不怕你姐？”

“不理她！”

我知銀華一向膽大莽撞勸說無用，說實話我也想上去看看。

我們站的地方比較高，三兩步就能登上柴面。銀華姐姐看見我們要到柴堆上去，馬上放下手中砍刀跑過來，躍到銀華跟前攔住他：“不要命了，上面危險，不能上！”銀華略一遲疑，馬上掙脫姐姐的手：“不要緊，上去看看就下來?！闭f著，已躍上了柴面，任憑姐姐怎么叫也不下來。我呢，看著在上面直打眼色的銀華，自然也不能不上，拉著金華也躍了上去。

——喲，柴堆上觀景果然不同！可看見村頭的大松樹、大楓樹，看見彎彎的公路、青青的稻田，看見村中高高的黑欖樹，看見云霧繚繞的鳳凰山……望著碧碧藍天，真有點像孫悟空騰云駕霧的感覺。我們蠻有興致地在柴堆上走了起來?？墒钱斘覀兊讲穸堰呄蛳驴磿r，卻被嚇了一跳——一條修得有教室那么寬的又陡又直的滑道直伸到山腳的河床里，光溜溜的，要是不小心跌下去，小命準得完蛋！我驚恐地向后退去。一向膽小謹慎的金華，竟嚇得退下了柴堆。

銀華沒事似的，朝金華鄙夷地笑笑，還敞開懷兜風呢。

“陵仔，驚什么！過來，就要開學了，我們做做好事，幫大人拋些柴下山?！便y華對我說。我們聽大人講過，這些柴是大人們準備從下面那條河借水力運出村外賣給廠家的。能幫大人做點事，說不定會得到新老師表揚呢！于是，我倆你一根我一根地向山下投擲起柴來，擲得趾高氣揚，還比比誰投得高擲得遠呢。

這時，一個毀滅性的危險正向我們撲來，我們卻一點不知曉，銀華還唱起了歌兒：“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任憑他姐姐在下面怎樣嚷叫都不理睬。

“嘩啦”一聲，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柴堆崩塌了！原來，正投擲得起勁的我們已震脫了柴堆下面的機關！

危險！齊刷刷的柴條隨著響聲向山下滑墜。我和銀華轉身想跑，然而，遲了！一下已下滑了半個身子。銀華姐姐一聲尖叫，跑上來想拉銀華，姐弟情深喲！可是不但人拉不著，也像我們一樣，隨著柴條“嘩啦啦”的塌陷跌滑，沿著陡峭光溜的滑道跌下山去。在可怕的“嘩啦啦”巨響聲中，我一下失去重心，像被人猛地用力拉拖雙腿，向下急墜。

“完了，今次必被跌死撞死了！”我嚇得哭了起來，后悔不聽三叔的話！還有兩天就要入學讀書了，不能就這樣死去！我手腳并用狠勁地瘋狂地蹬撥著柴條，顧不上手被劃損腳被撞腫！也許，我站的位置靠近滑道邊，也許，我的“蹬撥功”發揮了大作用，只一會，我便蹬滑出了滑道旁邊的雜草叢中，在距離河道還有丈余的地方，奇跡般地擺脫了險境！

可怕喲，“嘩啦啦”的巨響不斷，萬千滑跌的柴條像暴雨狂泄急流激涌。好一會，巨響終于停息了，銀華的姐姐從柴條覆蓋的河床里艱難地鉆出頭來，面部已被柴條撞擊得腫大起來，像個豬八戒。她顧不了傷痛，發瘋地呼叫著弟弟：“銀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聲聲凄厲，聲聲慘烈。——她那可憐的弟弟銀華，身子橫在半山滑道中間的一棵楓樹根上，被千萬根柴條當鼓點撞打敲擊，身上多處積瘀破損，已不省人事。我嚇得又哭了起來，看著銀華姐姐淚人似的一跛一跛把銀華背回了家。

這一晚，我被狠狠地教訓開了。父親黑著臉說，他在山外勞作，聽到響聲還以為是飛機撞著山頭爆炸了，你們竟闖這么大的禍！我手腳多處都被柴條撞腫了，母親一邊罵一邊狠勁地在我的傷處搓擦藥酒，痛得我殺豬般叫喊。

這一夜，隊長三叔召集社員冒雨干了大半夜，才把塞滿河床的柴條搬上了岸。

第二天，銀華家傳出了哭聲。我不敢去探問，與其他小伙伴去學校報名注冊，可心里總是空落落的，預感到會有不幸事發生，報完名我便跑著回村了。

果然不祥——可憐的銀華已奄奄一息！昏睡中，銀華偶爾叫喊：“快捉！有只黑母雞，有只黑母雞！”大人說，他的五臟六腑估計已積滿瘀血，才會喊出此話。第二天，我在村口看見對面山道上有個大人背著一個用草席裹著的東西，那是銀華他爸，背著夭折的銀華上山埋葬。

我淚水嘩啦啦地流出來了，哭得好痛苦好傷心，后悔不聽大人的教導。三叔已反復叮嚀過的呀，我們為什么不聽話偏要上柴堆呢？我腸子都悔青了！

莽撞冒險使我失去了最要好的伙伴。我永遠記得失去銀華的傷心日子——1962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