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為給小爐蓋子提婚,去水庫打上一網魚。回到家,老鐵往鍋里舀滿涼水,吩咐兒子:“下魚!”
小爐蓋子個頭不高,滿腦袋黃毛,眼睛賊亮,薄嘴唇,細脖頸,一副歪瓜裂棗樣兒。小爐蓋子圍著木桶,擼胳膊挽袖,伸手撈魚,魚嘴吐黏沫,撲棱撲棱扭。小爐蓋子捧起一條魚,送進大鐵鍋里,魚搖頭擺尾游起來。老鐵蹲在灶坑前,點著火,吆喝:“快下!”
小爐蓋子把魚一條條放進鍋里,魚跳起來,水花亂濺。
“哈巴子呢?”老鐵問。
前些年,一位旅蒙商帶哈巴子北上,經過庫區時,哈巴子嗅到老鐵身上的魚鮮味,咬住老鐵褲腳,躲在老鐵身后,說啥也不肯跟旅蒙商走了。狗饞魚腥,邪了!旅蒙商沒轍兒,把哈巴子給老鐵留下了。鄉下狗多,但凈是土狗,奔跑時腰弓起,仿佛一個團,看似用上勁,卻跑不快。土狗攆兔子,兔子一轉彎,土狗收不住腳,身子像一個球在地上打滾,等到站起來,獵物哪兒去了?它也不知道,只好夾著尾巴,灰溜溜回來。哈巴子奔跑時,前后腿同時收放,肚皮幾乎貼到地上,箭也似射向前。在街上,哈巴子看見老鐵,就會飛跑過來,撲進老鐵的懷里,用嘴拱他,用舌頭舔他,親得老鐵心花怒放。老鐵喜歡狗,也敬重狼。在后山,老鐵看見過被夾子打傷,一瘸一拐的狼。狼是亡命之徒,寧肯把夾住的腿咬斷,也不束手就擒。狗是警察,狼就是逃犯。狗是被人養大的,狼是天和地養大的。狗尾巴彎曲,狼尾巴垂直,尾巴是野獸生命尊嚴的象征。哈巴子不是狼,也不是純種狗。哈巴子是狼和狗的混血兒。老鐵對哈巴子,比對兒子還親。
小爐蓋子說:“跑騷去了。兒女呀,怕它吃不上這口。”
老鐵罵道:“你他媽的!把它叫回來。”
小爐蓋子一跺腳,走出去。院門沒關。大白天誰家都不關門,鄉里鄉親,防誰呀,關門叫人家笑話。小爐蓋子在院門口站住,見幾只貓朝這邊瞅。“阿嚏。”小爐蓋子沖太陽打個噴嚏,踅回廚房,對老鐵說:“沒看見哈巴子。有幾只貓,賊眉鼠眼的。”
“饞死那幫王八羔子!它們尋思哈巴子在家。要不,早進來鬧哄了。”老鐵把水慢慢燒熱,魚越游越快,發瘋似躥躍,肉顫抖得鮮活鮮活。
“出鍋。”老鐵叫道。
小爐蓋子把一條大鯉魚拖出鍋,熟了,可還活著,黃熟的嘴唇性感地翕動,霸氣逼人。小爐蓋子抱住魚頭,魚身打挺,撲棱撲棱,勁真大。水開了,咕嘟咕嘟響,鯉魚聽見水聲,奮力一掙,跌回鍋里,“撲通”,開水濺在臉上,小爐蓋子慘叫起來!
“咋了,咋了?”老鐵驚問。
“燙著了!”小爐蓋子叫聲像哭,陀螺似轉。
老鐵拎起木桶,將盛魚的涼水,“嘩”,潑在小爐蓋子臉上。元湯化元食,小爐蓋子呻吟著,停止了旋轉。老鐵問:“咋樣?”
“不行,不行,疼!”
老鐵心里有數,這小子能作。
小爐蓋子哭嘰嘰道:“爹,你兒子落下疤瘌,就甭給你說兒媳婦了。”
老鐵一合計,是這個賬。蹲下,背起小爐蓋子,沖出廚房,沖出院子,朝村醫家飛跑。村人眼中的村醫,是個怪人。村醫經常背著土銃,去伏擊獾子。平時,村醫跟鄉親們走碰頭了,牛皮哄哄,擦肩而過。老鐵更格路,跟村醫碰鼻子了,也不哼一聲。但村醫鉆進莊稼地后,貓腰潛行,在莊稼面前,誰敢不低頭!長得小人似的獾子,一躥,撲倒一棵玉米,撕開白牙牙包米穗,吱吱嚼,白漿糊滿嘴巴,吃得小肚子滾瓜溜圓。狗護莊稼,巨無霸似的哈巴子,往莊稼地邊一站,獾子就不敢來了。村醫獵獾子,哈巴子嚇走獾子,哈巴子的主人老鐵,便成了村醫的對頭。如今屎頂腚門火燒眉毛,老鐵用得上村醫和獾子了。獾子沒有一絲瘦肉,全是肥油。人吃獾子肉,順頭發根往外冒油。獾油治燙傷,立馬止疼,不落疤痕。村醫懸壺濟世,不計私仇,給小爐蓋子臉上涂滿獾油后,將老鐵和小爐蓋子送出門,謙恭地說:“老少爺們兒,一路走好!”
屁崩大點的村子,還一路走好。村醫是從不送患者出門的,竟以德報怨,執此大禮。老鐵被糟蹋懵了!老鐵惱羞成怒,沖小爐蓋子吼叫:“都是你造的孽!”
小爐蓋子挨燙遭罪,還要替哈巴子背黑鍋!小爐蓋子叫嚷:“我連條狗都不如嗎!我宰了它!”
造反了!老鐵彎下腰,抹下鞋,朝小爐蓋子拍去。小爐蓋子抱頭鼠竄。老鐵光著一只腳,吧嗒吧嗒追擊。小爐蓋子跑回家,滿院都是貓,饞貓們趁虛而入。小爐蓋子飛起一腳,踢飛一只貓。老鐵后腳趕到,貓群水浪似分開一條道。全村的貓都來了,足有幾百只,叫聲嚇人!老鐵爺倆兒沖進廚房,灶間的貓,有的像食客躥上鍋臺,有的跳上水缸蓋、酸菜缸蓋,有的爬上房梁,胡須乍撒,黃眼珠發直,死死盯住鍋里的魚。有兩只貓,咬住小爐蓋子的褲腳,把他往鍋臺跟前拽,饞瘋了!老鐵抓住一只貓,將花斑皮扯長,扔到門外;逮住一條貓尾巴,掄起來,甩到廚房外。貓們急眼了,貓急了就是小豹子,要重新往里闖。小爐蓋子站在廚房門口,像門神,過來一只,踢飛一只。廚房里的貓越來越少,最后一只貓,“嗖”的一下,從老鐵襠間躥出去。貓們沒有潰退,聚群后,又騷動起來,貓腰弓脊,排成一溜,在院里繞圈子,一圈兒一圈兒,游行,示威。老鐵爺倆兒彎下腰,像防暴警察如臨大敵。就在這時,一陣狂吠,汪汪汪聲似警笛炸響,哈巴子飛跑回來。哈巴子去佛寺,廟里來了旅蒙商。商隊北上,經過庫區時,必定去佛寺敬香火,祈禱一路平安。領隊是哈巴子原來的主人,老主人帶來只俊俏風騷的母狗,哈巴子被迷住了。沒料到后院著火了!哈巴子毛炸起,舌頭簌簌抖,大嘴咧到耳朵根,嗷嗷嗥!哈巴子從天而降,旋風般撲上去,轉瞬間,貓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鐵和小爐蓋子松口氣。小爐蓋子的娘,早沒了,爺倆兒相依為命。小爐蓋子十三歲時,就做了一件大事。那天,小爐蓋子推開院門,見西鄉屠夫牽著一頭牛經過。牛是屠夫從早市上,賤不摟搜劃拉來的。牛嗅出買家身上有血腥氣,趔趔巴巴,不情愿跟他走。看見小爐蓋子,牛絕望的眼神一亮,“撲通”跪下,頭撞地,哞叫聲如人嚎!
小爐蓋子愣住了。這個屠夫,經常鉆進鄉街酒店,吆喝半斤酒,一盤炒牛肚,剛端起酒盅,便有鄉人催他去宰牛。屠夫瞪起眼睛,說:“閻王也沒給你家的牛定時辰,早死晚死不一樣嗎!”
鄉人討好地笑著,喏喏地退出去,在酒店外蹲下,抽著老旱煙,等他。鄉人管屠夫叫“剝皮鬼”,干這活的牛性!“剝皮鬼”把斧子藏在身后,謙卑地彎著腰,踱到牛跟前,閃電般一掄,斧背砸中牛腦門,牛轟然倒地,立馬剝皮,剔骨,解肉。完活后,“剝皮鬼”拎著主人賞的下貨,一大嘟嚕呱唧呱唧喘動的心肝腸肚肺,樂滋滋回家。
就是這個屠夫,每逢過年,準去養畜大戶,看望牛、馬、驢、騾,打拱作揖說:“老哥給你們拜年了!辛苦一年,過日子全仗你們了。”說著,竟掉下幾滴眼淚。
屠夫和小爐蓋子對視一眼,心里都覺得奇怪。小爐蓋子說:“這畜生,讓給我吧。”
屠夫說:“邪門!它要死要活投奔你。我不熊小嘎子,你供個本錢吧。”
小爐蓋子說:“你扔個價,我聽著。”
“三千四百元。”屠夫挺喜歡這個小家伙,說出的價,算是賤賣。但對于老鐵家,也是一筆款項。小爐蓋子說:“三千六百元。”屠夫吃一驚,明白了,他給的數不吉利。小爐蓋子回身去找爹。老鐵走出來,心里感慨:兒子這么大點,就拿章程了。好,讓他立事!老鐵下巴使勁一點。小爐蓋子松口氣,爹把他當個大人了。真來勁!后來,爺倆兒使用這頭牛時,覺得它比別的牛加倍賣力氣。牛對老鐵爺倆兒充滿感激。
兒子立事早,得早早給他提親。老鐵和小爐蓋子裝滿一壇清燉魚,湯湯汁汁,足有幾十斤重,用扁擔穿過壇耳掛鉤,一前一后,抬起來,朝“一邊倒”小賣店走去。哈巴子跟出來,用嘴蹭老鐵的腳,用臉蹭老鐵的褲腿,快活地旋身一躍,跟著跑。老鐵想,人和狗,和一切牲畜、野獸的區別,在腰上。狗的腰和地面平行,人的腰和地面垂直,不是說“挺起腰桿做人”嗎?腰直起來,就能騰出雙手,做人事,像個人了。哈巴子好像聽見老鐵的心里話,模仿人,向前走一步,撲通,前肢落地。又站起來,憋足勁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上躥,樣子狼狽不堪!老鐵呵呵笑了,都他媽站起來,這個世界不人滿為患了嗎!老鐵說:“哈巴子,回去,看家。等喜訊吧,一會兒,咱們家放炮仗。”
爺倆兒抬著魚,樂滋滋朝小賣店走去。被叫做“村眼”的小賣店,戳在村頭,怕遭水淹,地基起得高。老鐵和小爐蓋子踏上石階,走進店里,嗅到股魚腥味,仰起頭,一串串腌干魚從棚頂垂下來。老鐵笑了,“一邊倒”比貓還饞魚,買賣人貪,給他進貢這么鮮香的魚,準把他臭美死。柜架上擺滿煙酒糖茶,柜臺里沒有人。“一邊倒”呢?“一邊倒”原來是粗木匠,長年累月推刨子,一沖一沖,把半個身子拐帶歪了,走不成直線。“一邊倒”便弄些貨,堆在這兒,沒心拉腸地開起了店。小店窗戶和門,都是歪的,擠眉弄眼,好像在譏笑“一邊倒”的活計。
老鐵咳嗽一聲,招呼道:“掌柜的。”
里屋炕上有動靜了,拖鞋趿拉趿拉響,“一邊倒”走出來,才五十出頭的人,頭發全白了,滿臉褶子。
“睡醒了?”老鐵滿臉諂笑。
“一邊倒”的眼光,像蒼蠅盯住壇子,壇壁上燒出“年年有余”四個字。“你來做啥?”“一邊倒”問。
這不是明知故問!老鐵給兒子提婚,整個庫區都知道了!老鐵拜托左鄰右舍,鄉親們嗯嗯哈哈,沒有回音。不能等了,老鐵找到“一邊倒”。
“一邊倒”嘴一撇:“你弄這幾條爛貨,來糊弄我。”
老鐵嗅出,“一邊倒”要鬧事。老鐵攥緊拳頭,趴在柜臺上,“一邊倒”也攥緊拳頭,趴在柜臺上,像兩只倔牛要抵架。老鐵說:“來四瓶白酒。”
“一邊倒”怔了怔,扭身,從貨架上拎過四瓶酒。
老鐵吩咐兒子:“接著。”
小爐蓋子提提褲腰,抱住一堆酒。
“來四聽肉罐頭。”老鐵道。
“一邊倒”遞過四聽肉罐頭。
小爐蓋子暈乎,老爹發燒了?把四瓶酒放地下,抱住一堆罐頭。
“來四斤糕點。”
“來四斤奶糖。”
“一邊倒”笑了,問:“帶足錢了嗎?”
“掛賬。”
“一邊倒”狐疑地瞅老鐵。
老鐵理直氣壯道:“現在哪有給現錢的?”
“一邊倒”說:“行行,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老鐵吩咐小爐蓋子:“把東西擺上來。”
“一邊倒”說:“沒差兒,四樣,各四件。”
老鐵吆喝小爐蓋子:“拿上來。”
四樣十六件擺滿柜臺,老鐵拍拍打打說:“這禮品,你給我收下。”
“一邊倒”愣住,稀拉拉眼睫毛眨巴起來。
老鐵斷然道:“我給兒子提親來了。”
“一邊倒”蹦起來!他是有個女兒。老鐵給兒子提婚的風聲挺緊,一家女百家求,可有這樣求親的嗎!這跟勒索綁架強搶民女有啥區別!“一邊倒”指戳老鐵的鼻子,冷笑道:“撒泡尿,照照自個兒再來。”
老鐵厲聲道:“收下,你給我收下。親家,禮是薄點。”
“一邊倒”氣毀了,說:“實話扔給你,全庫區的姑娘,都怕你們家的,死尸味。”
老鐵臉刷白。庫區外大荒坡,是本城法場,老鐵替法警干挖土方等力氣活,掙點外快。前年一個早晨,老鐵陰沉著臉,和小爐蓋子一起去法場。鄉親們都知道,今天送走的人里,有個老太太,是本鄉的。她犯了啥死罪?說來稀奇,老太太有兩個兒子,都是傻子。哥倆兒成天坐在長條凳上,肩膀挨肩膀,耷拉出舌頭,眼神發呆,扭頭時,張著嘴,半個身子跟著腦袋轉,腿卻一動不動,褲子上凈是黏糊糊的哈喇子。老兩口先是怨自己,可憐傻兒子。兒子越長越大,老兩口熬不住,脾氣漸漸變壞,互相責罵,張嘴就是“你的兒子咋的,咋的”。直到又生下個丫頭,女兒精靈,好看,把老兩口心疼壞了!更不管傻兒子了。傻哥倆兒看見爹在廚房殺雞,血淋淋,挺刺激,興奮死了。燉得香噴噴的雞,卻只給寶貝女兒吃了。有一天,只剩下模仿能力的倆傻子,趁爹娘不在家,把妹妹從里屋拖到廚房,一個掐住妹妹的脖子,一個像拔雞毛那樣拔掉妹妹的頭發……等娘聽見女兒的哭叫聲,從外面趕回來,只見廚房地上一攤血,女兒死了。傻哥倆兒坐在長條凳上,氣喘吁吁,嘻嘻笑,說:“殺,殺了。”娘失魂落魄,在飯里拌了藥,把倆傻兒子毒死了。警察來時,哈巴子咬住老鐵的褲腳,拼命往傻子家拽。老鐵覺得奇怪,跟哈巴子來到傻子家,發現圍了不少人。哈巴子朝警察狂撲狂吠,不讓抓走老太太。老太太喜歡哈巴子,喂過哈巴子魚。一年后的一天晚上,傻兒子的爹找到老鐵,說法院通知他,明天上午執行。他不去了,把老伴的后事,托付給老鐵。跟死人打交道的活兒,老鐵爺倆兒沒少干。老鐵哪次去,都帶上哈巴子。唯獨這回,將哈巴子鎖在了家里。老鐵明白了,怪不得他求親,這么美的事,沒有人響應。老鐵氣得一個踉蹌,轉身道:“兒子,咱走。”
小爐蓋子恨得鼻子眼睛扭歪,跳起來。老鐵把他牽到這兒,胡扯八咧,自取其辱!他不能揍他爹,天雷會炸。但氣沖腦門,箭已離弦,小爐蓋子“嗷”地一吼,飛起來,撲向柜臺里的“老岳丈”,“撲哧”,“一邊倒”被撓得滿臉開花,鮮血滋滋淌,手臂揚起,朝后摔倒,貨架上的東西,稀里嘩啦砸下來……
提婚的事,拉倒了。能這么拉倒嗎?老鐵第一招棋走臭,睡不著覺。佛寺鐘聲高一聲低一聲,清一聲濁一聲地傳來,凄婉蒼涼,有僧人圓寂了。老鐵恍然大悟:有賣的就有買的,有去的就有來的,送小爐蓋子出家,脫胎換骨,贖個干凈身,便有指望了。
老鐵帶領小爐蓋子,去佛寺。走到繞陽河邊,河水粼粼閃閃。河對面是內蒙古。老鐵和小爐蓋子蹲下,掬水喝。小爐蓋子捧起幾尾蝌蚪,手掌內河水清白,蝌蚪淡墨,游影活顫。“咕嘟”,小爐蓋子將一捧蝌蚪吞下肚,站起來,河水流下去了。
老鐵心“咯噔”一下。老鐵像兒子這么大時,河上還能行船。行船時,須護生。船上的人,不許傷害落在船上的鳥類,不許傷害船上的老鼠。有位船主,喝酒吃飯時,老鼠溜過來,兩只爪子扒住菜盤,鼠須抖顫,像個老爺子。船主惱了,一腳將老鼠踢飛進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頭撒尿,掉河里,淹死了。空船上剩下一碗飯,一盤菜,祭奠似的向下游流去。蝌蚪也是性命呀。老鐵覺得忌諱,瞪兒子一眼。小爐蓋子提提褲腰,沿河向前走去。
前方佛寺屋脊起伏,鱗瓦洶涌,藍天青云若水墨畫。太陽越升越高,祝福著大地!爺倆兒走進藏紅色寺廟,直奔伙房大院。院心支口大銅鍋,鍋深七尺,上口直徑十三尺,人在下面伸直胳膊,將能夠著鍋底。鍋底被火磚墻圍住,烈焰噼噼啪啪響。燒火的小喇嘛們,從柴房內夾出一捆捆秫秸,流星般奔向灶口。火舌吸力大,一卷,便將秫秸捆拖進灶膛深處。火光映紅小喇嘛們的臉,小喇嘛們像小妖一樣興奮。大鍋四周,架起四只梯子,四個喇嘛站在上面,用長锨翻攪肉粥,香氣蒸騰。天沒亮,喇嘛們便開始忙活,擔水,挑燈刷鍋,把長柄竹帚刷彎了。屠牲室內,泄漏出牛羊呻吟聲,嘶嘶剝皮聲,砰砰砍肉聲,骨肉須分離,先燉骨頭后燉肉。接著,往肉湯里下糯米,用簸箕潑鹽,用撮子撒佐料,用壇子倒黃油。站在梯子上的四位喇嘛,雙手抓住長柄木锨,翻攪肉粥,累得呼哧呼哧喘,汗水糊住眼睛,胳膊酸疼得不能動了,便軟軟地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撥喇嘛,飛快地上去。一鍋粥,肉八百斤,米一千五百斤,燒秫秸三千捆,夠兩千名僧人、信徒食用。
今天有法事,廟臺上,石階上,院內土坡上,老槐樹底下,蹲滿捧著大碗的食肉粥者。老鐵嘀咕道:“殺這么多牲畜,出家人不忌諱?”
小爐蓋子說:“做牲畜,遭罪呀!讓它們脫離苦海,早日轉生,是積德。”
老鐵心里暗喜,這小子有悟性。這時,格斯貴喇嘛來了。格斯貴是對全寺進行監督的喇嘛,執行權力時,手持鐵棒,在寺內外巡查。黃教法諭規定:格斯貴喇嘛對嚴重違犯戒律者,打死勿論。格斯貴家和老鐵是一個村的。老鐵勸過他:“得饒人時且饒人,別做酷僧,留下罵名。”格斯貴喇嘛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小爐蓋子和格斯貴年紀差不多,小時候,兩人混得很熱鬧。格斯貴喇嘛高看爺倆兒,說:“去齋堂吧。”
爺倆兒跟隨格斯貴喇嘛,走進齋堂。二百多名喇嘛端坐在長條凳上,靜得似空無一人。小爐蓋子的鞋,囊囊囊震響齋堂。沒料到齋堂這么攏音。小爐蓋子真想把鞋脫下來,拎在手里,光腳在水泥地上走。小爐蓋子東張西望,全是光頭,笑了,摸摸自己的腦袋。格斯貴喇嘛引爺倆兒進入最后一排位置,三人坐下。經案矮,蒲團高,小爐蓋子坐著不得勁,伸不開腿,想蹲起來。格斯貴喇嘛見小爐蓋子蠢蠢欲動,在他腿上一按,小爐蓋子動不得了。喇嘛們開始齋飯前誦經,嗡嗡聲像無數蟲子,在齋堂上空飛翔。小爐蓋子覺得頭大。念經畢,齋堂內倏地靜得出奇,小爐蓋子有一種失重感,聽見腸子骨碌碌響,捅格斯貴喇嘛一下:“揣蛤蟆了?”格斯貴喇嘛不睬他。又聽見骨碌碌聲,老鐵笑了,說:“我鬧的。”
格斯貴喇嘛歪嘴一笑。長條桌上,每個喇嘛面前,反扣著一對海碗和一雙筷子。喇嘛們把自己的碗翻過來,老鐵和小爐蓋子學著,也把自己的碗翻過來。兩個小喇嘛,拎著飯桶和菜桶,為眾位喇嘛盛飯菜,勺翻如飛,行走飄逸。
小爐蓋子問格斯貴喇嘛:“你當過火頭軍嗎?”
格斯貴喇嘛傲慢地搖頭。
兩位小喇嘛走過來,給老鐵盛好飯菜。小爐蓋子說:“我自己盛。”話沒落,小爐蓋子的兩只碗也盛滿了,菜是豆角、土豆、粉條,亂燉,崗尖一大海碗;主食大米飯,一勺,足有半斤。小爐蓋子說:“哇,夠本。”
大住持厲聲道:“不準喧嘩!”
小爐蓋子一吐舌頭。
喇嘛們躬身飯菜,無聲地咀嚼。小爐蓋子瞅這飯,干不干,稀不稀,不知是蒸的,還是煮的。夾一筷子菜,有鹽沒油,滋味寡淡。小爐蓋子扒飯夾菜,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
老鐵壓聲道:“好歹吃飽。”
小爐蓋子吃得眼淚出來了,抻長脖子瞅,大住持坐在最前排,距他挺遠。小爐蓋子小聲問格斯貴喇嘛:“你們頓頓吃這個?”
格斯貴喇嘛低聲道:“別掉飯粒。”
小爐蓋子的桌上,掉下飯粒。老鐵風風火火地吃著,粗中有細,怕小爐蓋子心臟,將飯粒捻起,抿進自己嘴里。小爐蓋子愧疚,吃得小心了。
兩個小喇嘛在一排排桌前流動,給眾喇嘛加飯添菜。小爐蓋子驚奇地發現,有的喇嘛竟吃了兩大海碗飯菜。又上饅頭了。鏝頭雪白,蒸得好。飯菜難下咽,小爐蓋子捏起一個饅頭。格斯貴喇嘛道:“有的是,管夠吃。”
老鐵抓住饅頭,咬起來。小爐蓋子小口小口咽,感覺爹的手臂、腦袋,全身都在動,喉嚨咕咕響。小爐蓋子撂下筷子,打飽嗝。老鐵說:“吃呀。”
小爐蓋子苦笑,搖頭。
老鐵說:“我吃了兩海碗飯菜,仨饅頭。”
小爐蓋子嚇一跳,低聲道:“爹,你可不虧。”
喇嘛們吃完了,所有的碗都舔得光溜白凈。小爐蓋子剩半碗飯,半碗菜。一個小喇嘛走過來,將飯碗菜碗向他面前推一下。
小爐蓋子推回去,意思不吃了。
小喇嘛又把飯碗菜碗推過來。
小爐蓋子坐直不動。
小喇嘛臉色難看,扭身走了。
老鐵捧住肚子,對小爐蓋子說:“我把它塞得滿滿登登,一點縫沒有,幫不上你的忙了。”
另一個小喇嘛走過來,將飯碗菜碗推到小爐蓋子面前。
小爐蓋子漲紅臉,擺手,實在吃不下去了。
“吃凈,別留孽債。”格斯貴喇嘛說。
小喇嘛站在小爐蓋子面前,不動。吃完飯的喇嘛們,都沒動。小爐蓋子明白了,小喇嘛會一直站在他面前,喇嘛們會一直坐下去,等他什么時候餓了,再吃,吃干凈。小爐蓋子窘得汗水淌下來。
老鐵急了,豁出去,替兒子塞吧。就在這時,大住持聲若洪鐘道:“他是俗人,網開一面。”
喇嘛們齊聲道:“佛法寬容!”
跟隨大住持,喇嘛們紛紛起身,離開齋堂。齋堂空曠。小爐蓋子和爹逃也似的溜出去。照壁上,一副楹聯迎面撲來:
望子未必成龍
照貓可以畫虎
爺倆兒繞過照壁,見頭戴桃型帽、披袈裟、著長裙、穿紅色長襪的住持,在笑瞇瞇地等他們。住持拍拍小爐蓋子的肩膀,說:“這世留下孽債,轉世就沒有好機緣了。”
老鐵趕緊向住持說明心愿。住持心領神會,問小爐蓋子:“你愿意出家?”
小爐蓋子提提褲腰,齜牙笑笑。
老鐵說:“師傅,讓這混帳跟你磨煉磨煉,壓壓他的孽瘴氣。”
住持道:“想過河?”
老鐵說:“我這輩子凈收拾死人,晦氣,沒指望了。他得往前走呀!”
住持道:“你度死人,我度活人。佛法無邊,沒有過不去的河。”
老鐵感激涕零,要給師傅跪下。
“阿彌陀佛!”住持忙扶住老鐵,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小爐蓋子受戒剃度,披上袈裟,頸戴念珠,沒新鮮多久,便被老鐵傳喚回家。
老鐵說:“兒子。”
小爐蓋子垂眉耷眼,手撫念珠。
老鐵譏諷道:“我聽格斯貴說,你在大紅門內,隨地撒尿,偷沙琪瑪、桃酥吃,揍小僧,挺能耐,積不少德呀!”
“阿彌陀佛!”小爐蓋子說。
“兒子!”老鐵厲聲道。
小爐蓋子抬起頭,惱怒道:“不能管我叫兒子。”
“小爐蓋子!”老鐵吼叫。
“阿彌陀佛!你不能對我指名道姓。”
“叫啥?”
“叫‘師傅’。”
老鐵笑了,摸摸兒子的光頭,說:“中中,師傅。”
小爐蓋子“啪”地打掉老鐵的手,叫嚷:“出家人的頭是不準摸的。佛頂至高無上!”
老鐵鼻子嘴巴笑歪:“混賬!就你!你尋思你真能得道成仙?”
小爐蓋子不答理老鐵,見盆里有清燉魚,拎起一條就吃。好久沒沾腥,小爐蓋子吃得哼哼起來。哈巴子汪汪叫,咬小爐蓋子褲腿,你一個出家人,咋能奪人所愛?
老鐵興沖沖告訴兒子:“死棋叫我走活了。”
小爐蓋子罵哈巴子:“滾!”
老鐵說:“有人樂意給咱家了。”
“啥?”小爐蓋子問。
“媳婦呀。”
“做嘛?”
“嘻,我跟住持有話在先,在他那兒‘過’一遍后,你得往前走,咱家不能斷了香火。”
“誰家的?”
“‘一邊倒’。”
小爐蓋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爹,你活糊涂了吧?”
老鐵嘻嘻笑,兒子叫他“爹”,醒過腔兒了。老鐵說:“有位卜卦高人來咱村,我把他留下,好吃好喝侍候。我跟高人把心事說了。高人大腦袋,闊額頭,高顴骨,駝背,顛腳,相貌不俗。不少人家請他算卦,都說準,全服。‘一邊倒’也來求高人給他閨女算命。高人說他閨女是繞陽河邊一位小僧人的人,還批出小僧人的生辰八字,就是你呀。‘一邊倒’求到咱了。”
“你應承了?”
“沒轍兒,就坡下驢唄。”
就是不計前嫌,小爐蓋子也覺得惡心,說:“她比我大三歲。”
“越大越好,能管住你!”
小爐蓋子像鍋里的魚,騰地一挺,心貓抓似的疼。爹這棋是步步為營,請君入甕。小爐蓋子難受得嚎唱起來:
有個爺們兒剛十一
娶個大嫂二十一
倆人抬水一頭高來一頭低
高的往低的那頭竄
媽也
把小女婿造個嘴啃泥
老鐵抓住酒瓶,一墩一墩,竟和起拍子。小爐蓋子要走,老鐵命令哈巴子看死他。小爐蓋子喝酒,裝瘋。老鐵也喝酒,比他還瘋。小爐蓋子心如死灰。幾天過去,空酒瓶堆滿窗臺,老鐵醉得嘀哩啷當,睜不開眼睛,飄飄欲仙。幾十年過去后,小爐蓋子兒孫繞膝,坐在“村眼”小超市里,津津有味地講起這提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