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品”與“作品”
通俗文學需要盡量遷就和響應讀者,這是無須質疑的,因為它是一種文化“產品”。我們常常感到不同地區通俗讀物質量上的差異,驚嘆異域某些同類作品的卓越——這是一個顯豁的事實。
其實只要是動用了制造技術的“產品”,無論是物質方面還是文化方面,發展中國家往往就要落后一些。這是因為我們這里的商業市場形成既晚,遠不夠成熟;更主要的是,我們工業化的歷史還嫌短暫。文化產品從本質上講還是屬于制造業,與技術化工業化程度有關。
與通俗文學相比較,也許我們的純文學寫作與世界其他國家的差異沒有那么大,從某種意義上講可能還自有其獨特的地位。正因為它偏重于生命的沖動,創造個體不依賴制造的技術,而是一種靈魂之業。所以不同國家和地區盡管工業水準高低不同,也還是有得一比:你有你的痛苦,我有我的痛苦;你有西方的想象,我有東方的想象;你有騎馬民族的那種勇猛,我有農耕國家的田園寫意。
個體生命的心靈表達,不同的美學傳統,許多時候是難以比較高下的。但是搬到了產品制作的流水線上,我們就要努力追趕和學習了。因為我們的文化產業化歷史短暫,工藝熟練程度較低。比如說電影業,嚴格講就是一種運用了藝術技法的文化“產品”,并不算嚴格的藝術“作品”——電影是導演、作家、演員、作曲家、攝影及美工師等綜合完成的,并非一個人的獨創,因而只能是眾手合成的文化“產品”。一涉及到“產品”,就要講究制作工藝,講究生產流程。我們的工藝水準比起西方好萊塢、比起歐洲,仍然是起步較晚的。
看一個國家的工業化程度,衡量其水準,不僅要看造出了多少衛星原子彈等等尖端奇能,不僅要看造出了什么萬噸水壓機和超級計算機,而主要應該從使用率和普及率更高的、基本的日用工業品來判斷——比如簽字筆、螺絲刀、抽屜滑軌、馬桶軟管之類——發達國家的產品經久耐用,可靠放心,可以經受長時間的考驗;而發展中國家有可能舉全國之力造出了衛星或發射了太空艙,卻仍然沒有能力讓日常工業用品普遍合格。日常工業品的質量最能夠體現一個國家的工業化程度。
工業化的評判與文學作品的評判幾近相似:要看語言,看細節。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的工業化、工藝水準仍然是比較低的。所以到了文化產品制造業,也就顯出了自己的局限性。通俗文學如此,電影業也是如此。我們也許擁有比較好的導演——這很重要,因為電影是導演藝術——可是一部電影仍然不是導演獨自解決的,這里還有劇本的問題。劇本對思想和人物故事等等有最大的規定性,特別是價值觀的確立。這個要素解決不了,再有本事的導演也改變不了一部電影的平庸。
其次還有攝影、演員的問題。只有一撥把臉描得很亮的“明星”不行,他們還要具有真正不同的生命內容,要心中有書。比如演英雄,演大人物,對演員的要求就很高。只牢牢不忘把一個歷史人物演成一個“好人”,這怎么行?演員沒有學識,沒有閱歷,想演出一個相當量級的歷史人物也不可能,他眼睛的重量就不夠。
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無論有多少缺點,總有不凡的經歷,出生入死,改變了江山的顏色,他的眼睛有重量,那目光如果有一噸重,我們的演員只有四兩沉,這當然不可以。
除此之外還有好多其他問題。這些多到數不勝數的因素合在一起,由導演統領,把一個工藝流程走下來,最后的“產品”質量如何,那是很難說的。
而詩性寫作全然不是如此,那是個體生命的創造,是獨創的藝術“作品”,而不是藝術“產品”。它們二者有著本質的不同。
關注和不關注
有人對一些所謂的“文化熱點”從不關心。這種不關心不是一種傲慢,而是因為思想和生命品質的不同,是這些造成的忽略。每個人的興奮點有所不同,而這些不同最能說明人與人的差異。
在時下的數字時代,人人痛感時間和精力非常有限,比如一個知識人,會覺得有那么多急切要讀的書供其選擇。有時聽說有些東西很重要,應該去看一看,但從今天推到明天,再推到后天,結果幾年時間過去了,也不曾去看過幾眼。
真的是時間問題嗎?當然會有關系。但更大的關系,還是因為他對那些所謂的“重要”并不真正看重。憑一種直覺和常識,他知道那些眾人關注的大熱點大熱鬧可以暫時忽略,這并不會有什么太大的損失。
舉一個例子,講一講人與人之間關注事物的不同。有人熱衷于讀康德,那種老式德語有多少人能讀?即便翻譯過來也并不好讀。但是有人覺得太重要了,康德對于時下的中國太重要了——讀康德并引起心靈的震顫,與之稍微地溝通和對話一次,對另一些庸常就更加不感興趣了。
再比如說讀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普希金是以寫詩著稱的,但有人直到今天再讀這部中篇小說,那種感動還是不能平息。大師就是大師,偉大的天才真的是不可以重復。
有人一談起文學就是托爾斯泰,就是魯迅和蘇東坡等人——能不能再談一點讓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其他人?談一點當代的、偏僻的,或者是古代的外國的,都可以。試一試,“惡習”難改。因為他們是那么大的天才人物,要超越這些人這些作品太難了——他們最有魅力,所以他們才最值得關注。他們對讀者來說就是永久的熱點。
可見關注什么,實在是非常大的事情。所以網上的一些爭論,弄到家喻戶曉了,有人還是壓根兒不曾留意,這一點都不讓人吃驚。
有人去參加公眾場合的一些聚會,常常被最基本的一些“熱點”給難住,什么眾口相爭、赫赫有名,他卻基本上談不出什么,因為從來沒有注意過,更談不上研究了。其他人總是不信,他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不去關心這么重要的大事?其實他們就是不明白,人和人是不一樣的,要允許不同的存在——在他看來,那些“熱點”是非常不重要的,有的甚至是相當無趣和無聊的。
信息時代的人實在是太忙了,五六十歲的人,大事小事、公事私事,排來排去時間就沒有了。處在這樣年齡段的人,怎么可能步步緊跟時尚和熱鬧?如果真的跟上了,那倒是不正常了,有毛病了。
人的興趣,比如閱讀,是很神秘的。有時候人的判斷力也是很神秘的,他僅僅是憑感覺冷落的東西,大多數時候也不會有多么重要。
古怪可愛的刺猬
刺猬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渾身長滿了尖刺,球起來不能碰,兇猛的動物也奈何不得,聽說只有“化學武器”才能夠對付它——比如黃鼠狼放出的臭氣,會讓它放棄自衛,束手就擒。
刺猬是那么小,獵豹、狗、浣熊,大量的兇猛動物,見到刺猬都要愁退。因為它團成一球,讓它們無法下口。多次看到一只狗去對付刺猬,它用鼻子一拱,嘴一咬,就被扎了,又疼又氣,頭亂晃,哼哼唧唧跑了。
這里的老人講,刺猬有一種很神奇的本領——動物不在大小,關鍵要看有沒有奇能。刺猬身上有一種仙氣,比如說它和蛇、龜這一類動物,在民間被認為是有靈氣的。刺猬到一戶人家的柴垛里居住,這家的柴垛就用不完。據說它暗地里不停地幫主人搬運柴草,使柴垛增值。
民間傳說的幾仙之一,就包括刺猬。
有人在野外小屋里睡覺,總聽到窗外有人咳嗽,出去找,卻沒有人。后來經過了老人指點,這才知道是窗外的柴禾垛里有一只刺猬。大家可能以為刺猬不是貓和狗,不通人性。這也不對。有一個看油庫的老人,院子里有個柴禾垛,他每天出來拍拍手,一只大刺猬就領著三只小刺猬出來了,與他玩得挺好,圍著他轉,讓他撫摸。
還有人養過一只刺猬,把它放在大浴缸里,給它東西吃。別看它個頭小,制造屎尿氣味的能力卻很強,頂得上一頭小豬,一天不打掃整個屋子就滿是邪味。他不想養它了,正要把它送到野外的時候,發現它死了——側身躺在那兒,嘴長如豬,舌頭伸出來一點……后來才發現它不過是在酣睡,睡姿可愛,似乎聽得見鼾聲。他動它一下,它撲棱爬起來了。
民間還有個說法,刺猬會土遁。土遁就是在地下遁行,就像《封神演義》里的土行孫一樣。有人不信,就把它放在地上,用一個陶盆扣起來,上面再壓一塊很大的石頭。誰想到第二天早晨起來,費力地把石頭挪走,把盆子翻開,里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了。
刺猬和其他家養動物一樣,性格十分鮮明。有一次幾個人遇到一只大刺猬,它見了人慌得要命,給它牛奶和紅腸都不吃。后來他們躲開,只把東西放在那兒——刺猬出來四下窺測,揚起鼻子嗅了嗅,覺得實在是安全了,才咯吱咯吱吃起紅腸,又喝牛奶,享受著美味。還有一次逮住了一只不太大的刺猬,正揪著它的后蹄時,它就嗅到了紅腸的香味,竟然掙著往前吃起來。比較起來,一只羞怯拘謹,一只大膽潑辣。它們聰明靈慧,沉默內秀,是非常可愛的一種動物。
萬松浦書院的林子里有大量的刺猬,一到晚上它們就四處活動了,白天偶爾也出來。有的刺猬個頭很大,團起來像足球,雪白雪白,一絲灰氣都沒有。
我們和它們
人和動物如果能好好地相處,益處無限。據研究稱,一個做艱苦腦力勞動的人,如果有一只貓陪伴,疲累時撫摸它一下,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放松神經的效果可以抵得上戶外體育鍛煉兩個多小時。這個講法令人相信。貓的樣子別致,俊美,還有點滑稽。它的鼻子那么精巧,嫵媚的臉上竟然還有兩撇胡子。狗有英武之氣,與人交流的主動性更強。貓與人會意,狗與人響應。
不同生命之間的交流是至關重要的,是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可取代的。人類在昏頭昏腦地追求物質的庸碌中,有時覺得狗無所謂,貓無所謂,鳥無所謂,任何動物都無所謂。結果只剩下了人和人攪成一團的利害關系、爭斗關系,常常弄到你死我活血流成河。想一想這種生活是不是有點可悲、有點恐懼?
大自然造物很是神秘。我們好像與狗沒有共同語言,與小鳥更談不出什么。但是要相信它們之間也有語言,與之相處久了以后,還會感覺它們和人類的情感模型是一樣的。也就是說,人遇到什么事情會害羞,動物也差不多。它們和人一樣,有痛苦,有莫名的煩躁。就連小鳥也會憂郁——現代科學研究發現,小鳥的確會憂郁。
它們和我們是極為不同的生命,就因為和我們置身于同一個星球上,面對了同一個大自然,所以就有了許多相同的情感方式。這是造物的奧秘。這些發現不是我們的一相情愿,不是一己猜度,而是長期的經驗和科學的發現。這些其實用不著列舉,因為大家都有體會。
再說徐福
徐福就是替那個“千古一帝”秦始皇采長生不老藥的人。由于他干了這樣一件神秘的大事,也就出了大名。他這件事沒有辦好,或者說一開始就沒有打譜好好辦。史書上說他借這個機會逃到了海外,帶走了秦國的好多好東西,從物品到人才,然后到大海深處的某個島上——一般說是日本列島——過起了逍遙的帝王生活。
關于這個神奇人物的故事,在民間不知經過了多少詮釋。
他和許多歷史人物不一樣,一方面是中國的信史記載過,比如說《史記》里就有確鑿的記述,雖然不是很多很詳細。同時民間關于他的傳說特別多。這就給研究者留下了很大的空間,也有相當的難度。不過這正是藝術創作的絕好材料。
圍繞徐福有過一些作品,海外比國內可能還要多——但總起來看還不夠多。涉及到徐福和秦始皇的文字就更多了,因為這是個難以繞開的歷史公案,也是毫無疑問的一個歷史大傳奇。
帝王不想死,日夜想著長生不老,想著成仙這種事情。他們只好求助于最不喜歡、最讓他們疑慮重重的一些人,這些人就是齊國的方士。這里的方士就是談天外有天、煉丹成仙的人,與道家思想體系有淵源,但他們可能更重實踐。也就是說,他們把道家的玄思玄想放手實驗起來。
徐福這個人物太有意思了。因為這方面的文字寫多了,有人會覺得重復——其實這個題材可以一直寫下去,只嫌其少不嫌其多。不停地寫一方土地、一片森林、一個海域,不但不是重復,而且是更為自信的挖掘和探究,這對于一個寫作者十分重要。
在徐福這個人的研究方面,著迷者層出不窮。一般來說,中國和日本,一個是徐福的出生地和起航地,一個是落腳地和生存地。在這兩地,對他的深刻迷戀都是相似的。中國時下有二十一個徐福研究協會,日本也有二十一個。由于徐福是由海島鏈轉道日本的,并且有過多次嘗試,所以就在許多地方留下了痕跡,成了難以淹滅的歷史,韓國,中國香港、臺灣以及東南亞國家和地區都有熱衷于徐福研究的一些組織。
徐福作為一個特殊的歷史人物,他的身上有一團迷霧。秦始皇是何等人物?聰明狡獪,霸氣不用講了,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都達到了令人驚奇的地步。他把中國的疆土往南擴得很大,統一了中華,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文化專制達到了極致,殺了無數知識分子,在咸陽坑儒,東巡到了半島地區,又在瑯琊臺下殺了許多文化人。
而徐福竟然就是在焚書坑儒和瑯琊臺事件之后,接受了出海訪仙的重任,率領五谷百工和三千童男童女,組成了一個浩浩蕩蕩的船隊。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個大工程。能夠擺脫秦始皇的殘酷統治,掙脫帝王的強大磁性——權力是有磁性有吸附力的——這是何等了不起的一個壯舉。
我們僅僅憑借個人經驗去判斷,就明白那是怎樣的一場智慧和心力的較量。對徐福的研究,一度偏重于史料的挖掘,這當然十分重要;但是史料也就這么多,出土文物能夠支持徐福研究的,國內不多,日本有一些。
文學寫作者對于人性的好奇,與對那段歷史的好奇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是大有可為的。從多年來的研究成果中,可以認為徐福在龍口灣、在萬松浦書院這一帶久久徘徊過。因為其中最重要的一說,是這里離他的出生地最近,而且離當年的起航港——東邊的黃水河灣,只有幾華里之遙。無論是龍口灣,還是港欒河口、黃河營一帶,都是最好的航船停泊地。
徐福不是一般的方士,而應該是一個胸有丘壑的謀略家。他當然熟悉方士的一切奧秘,懂得煉丹術和航海術,但與這類方士大有不同的是,他內心里還是一個嚴格正統的儒家代表人物。外方內儒,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也就是說,他或許應該是一個入世很深的、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他帶領的所謂的“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這一大批人中,到底是些什么面目什么身份?他的船上究竟還裝了什么?
在焚書坑儒之后的黑暗大地上,他的這個船隊所貯藏的奧秘太大了。
我們可以明白這個船隊所載的,表面上看是“實用主義”者所需要的一切,就是說一切都是為了尋找仙人的必需設備;實際上卻大有玄機。我們可以設想這些航船裝滿了被千古一帝所禁錮的思想和精神,裝滿了當時的各路精英。這才是徐福一行最偉大的意義。
非異人不寫
我們閱讀的作品,其中描述的人物有的平常,有的怪異。其實嚴格地講,文學——所有的詩性寫作,所寫出的人物都必定是一些“異人”。平時看到的許多作品,大多在寫庸常而不是異常。因為要寫出“異人”之“常”和“常人”之“異”,是很難的。有時候我們覺得人都差不多,現實中的人即便有差異,也還是大致差不多,說到底都是平常人,都很庸俗也都很雅致,都向往文明也都粗魯不堪。
我們常常忘記了人是被表面的相似所包裹的,如果深入理解,他們的差別是很大的,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異質異態——文學的功能與力量,就是不斷地發掘出“常人”之“異”。
杰出的作品,實際上是“非異人不寫”。看一個作家的作品,如果平時平庸的文字看得太多,對那些庸常的描述就會習以為常,這時反而對詩人發掘的“常人”之“異”感到突兀不解。他會忘記人在特殊時刻的一些特殊表達。
把一些極致的、特殊的時刻抓住并逼真地再現,就是最深邃最生動的表達。當一個人擁有了這樣的表達力和發現力的時候,那些庸常的評論者就覺得極不理解甚至不可容忍。所以他們就會搬出一套說辭,稱之為“臉譜化的描寫”。
“臉譜”是一種固定的類型,是夸張,而不是人性極處的生動。
平庸的讀者分不清什么是“臉譜化”,不知道它與真正的生動傳神的描述之間的根本區別。他們沒有深入理解“異人”的能力。
熟悉的異人
舉幾個“異人”的例子。
一個著名大學畢業的朋友,在一個大機關工作。這個人學歷較高,長得儀表堂堂,與人初見面時會板著臉,總之和大多數人都差不多。后來日子久了才會發現,這個人的冷靜嚴肅都是努力掩飾而來的,他的內心其實很少有安寧的時候,熱情得簡直像一條狗——只有狗見了剛剛分別的朋友才那樣激動,非要一下子撲上去不可。
這種突如其來的、不加掩飾的激動,一百個人里面連一個都沒有。
有一次機關里讓他搞一個會議材料,讓他在部隊的一個招待所里獨自工作。他實在受不了,到了半夜還打電話讓朋友去玩。有個朋友去了——那也是一個熱情的人,兩人一見面就高興得又跳又蹦,從地上跳到了床上,結果把一張床都踏壞了。
如果不知道,還以為這兩個人多年沒見了,其實也就是兩三天沒見。不要小看這件事,因為這有些反常—— 一般的人是不會這樣的,只有更單純更特別的生命,比如狗才會這樣。這不是“異人”嗎?
有一次這個人跟一位正在走紅的作家聊起文學,聊了一夜,覺得文學真是有意思。他是學哲學的,卻在這個夜晚決定要轉向文學。他跟那個作家談文學專注極了,激動得兩眼通紅,頭快要碰上對方了。他不讓作家睡覺,纏著人家通宵達旦地講。
那位作家是從東部半島來的,結果被他特別巨大的熱情給點燃了,幾天加起來才睡了兩三個小時的覺,夜晚基本上是沒有睡過的。他們就坐在床上談,時而在屋里走動,兩手比比畫畫,口沫飛濺。
當然了,那個人后來并沒有成為一個作家,因為寫作的事情,實在不是一時的熱情和一般的堅持就可以做成的。但這個人在開始的時候,在那幾天里,是真實的向往和深刻的沖動。
這真是一個熱情過人的家伙。他在其他方面非常正常,只是體內有著用不完的熱情和激情——見了朋友又按又抱,不停地拍打,直到盡興了才能稍稍停止下來。
這樣的人在大機關里工作顯然并不合適,結果大家都提拔了,學歷比他低的人、工作時間比他晚的人,一個個都得到了重用。機關對他的評價是:人好,水平也高,就是……下面的評語是含糊的,因為他們對這樣一個人既無法命名也無法理解。
他的家里人替他著急,催他進步,可他十分為難,不知道從哪里著手。他說套話很費力,剛說了幾句文件上的話就繃不住了,就要露出原形。
不僅提拔不起來,就是繼續留在大機關里也成問題,最后給分派到下面一個地方,安排了一個閑職。時間過去了幾十年,有人再次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也老多了,胖了。乍一見的時候他又要伸手來抱,可是這手伸出一半又趕緊縮了回去。他板起臉,說了一點平時的套話,但頂多過去五六分鐘,那股熱情又來了——兩腳不停地活動,伸手一下按住了朋友的肩膀,搖晃、捏弄,使勁拍打起來。
這顯然是一個“異人”,也是現實生活中一個活生生的熟人。
另一個是本地大學七七級的,也是哲學系的。這個人當年學外語,為了學得快,到了晚自習的時候就旁若無人地在教室的黑板上寫單詞,然后轉過臉去嘟嘟噥噥背,背完再回頭與黑板上的字母對照——錯了就沮喪無比,對了,就像小貓一樣伸頭在黑板上蹭一下,幸福得眼睛都閉上了——這一切都是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做的,似乎這教室里只有他一個人。
結果每到了夜晚,大家到教室里來,有一半也是為了看這道風景的。可是他自己竟然絲毫沒有察覺,一直堅持這樣“學習”下去。這又是一個熟悉的“異人”。
可見“異人”是處處存在的,而文學就是發現他們——發現“常人”身上的“異人”之處,或發現“異人”身上的“常人”之處。總之非“異人”不寫,寫出真正的“異人”來,才會是杰出的作品。
許多人只是強調寫平常的生活,謂之“現實主義”。沒有這樣的主義,只有平庸的寫作。他們不理解生活中的任何“異人”,也不承認正常的人還會呈現“異人”之處。
有一次一個朋友到某個地方去,住了一段時間總結說:這里為什么搞得好?主要是人員構成不凡,一共才十來個人,就有四個“異人”!然后他一一道出這些“異人”的名字,并指出“特異”之處。又說:某某單位為什么搞不好?一百多人啊,連一個“異人”都沒有!
文學最終還是要寫“異人”,要有識別他們的能力——“異人”是有的,有的表面一看就是,有的卻是隱藏的、被世俗生活層層包裹的,暫時還沒有暴露出來而已……
并非魔幻
一般人看了當代作品中某些“離奇”的描寫,常常就要說一句:“魔幻現實主義。”因為這些年書上說得最多的就是這樣的主義,所以一定要對號入座才好。
一個人的真實記憶如果太具體太深刻,寫出來也許就會出人預料。比如在個人記憶中海邊林子南邊——離林子十幾華里有一個小村子叫西嵐子,那里發生的人和事就永遠無法忘記。這個小村一共二十幾戶,都是從魯南地區逃荒來的,他們在那兒駐扎下來,生兒育女,漸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
就在這個小村里,生活著一些很怪的人。其中有兩個人可以和“魔幻現實主義”對號入座:一個叫金友的男子,他的乳頭能噴射出乳汁。他跟人坐在一塊兒玩,有時就故意將乳汁準確地射到某人臉上。這個金友還在,去年有人見過他,已經沒有牙齒了。
還有一個女人,因為生肝病,被折磨得不想活了,就喝了樂果。樂果是一種巨毒農藥。她為了堅決徹底地殺死自己,一口氣喝了半瓶樂果。而且為了加劇它的毒性,還摻了一些火柴頭——她想火柴一擦就著,藥性肯定是暴烈的,就把一盒火柴的火藥用指甲一點點刮在半瓶樂果里面喝下去了。結果一會兒藥力發作,她一邊嘔吐一邊滿地打滾,最后昏死了過去。誰知她醒過來不僅沒有死,還一天天好起來,原來的臉很黃很瘦,后來漸漸有了血色,肝病給治好了。
這個人一直活到八十多歲,去年的大年三十才病故。
生活當中有各種奇怪的事情,比想象的還要奇異許多。所以說到“異人”,我們自己看到的已經不少了,而不必滿足于道聽途說。
仍然是在那個西嵐子村邊,有一天來了一個推小車賣菜的胖子。叫賣之余突然高興了,當眾把路邊一塊大石頭拿到膝上,手握半拳,大喝一聲把它削斷了。大家全驚住了,以為只有在小說和電影里才能看到這種奇人。
這個男人的家就在離書院西南方二十華里的一個村子中,那個村子就在河邊。有人實在好奇,就打聽到了他的家,相熟之后還討要了一張照片:他正光著膀子砍石頭,在石頭斷裂的那一瞬間留了影。他介紹了自己的經歷,說以前有個師父,一直是教他這個,從十幾歲教到四十幾歲,還是不成。他差不多絕望了。有一天他上廁所去小解,正往外走的時候,突然感到身上有一種力量在鼓脹,那力量大得能砍斷石頭。他把腰帶緊了緊,隨手抓起了廁所旁的一塊石頭,“啪”一下就砍斷了。
從此以后,他就具有了這種能力。
他說師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無論多高的墻或房子,只要感覺能蹦上去,身子一騰就上去了。他想跟師傅學這個武藝,不太成功——他最后需要借助一根帶子,它能甩多高,他就能跳多高,僅此而已。他說自己又不想偷東西,所以那門武藝沒什么用處,于是不再練了,現在只砍石頭了。
這些都是近在眼前的“異人”。
對這些人的記憶是有意義的,會讓我們理解人與生活的復雜性,打破我們思維的刻板與概念化。杰出的作品確實是“非異人不寫”——它總是寫出了“常人”之“異”和“異人”之“常”。現在我們想一下,無論是魯迅、托爾斯泰還是雨果、陀斯妥耶夫斯基,或者是馬爾克斯,他們作品中的人物個個都是“異人”。
他們寫了大量的“異人”之“常”,所以有時并不讓人覺得很唐突。但是仔細看,會看,就知道他們之所以那么有魅力,能夠緊緊地粘住我們的目光,就是因為他們一直在寫的,全是真正的“異人”。聶赫留朵夫不是異人嗎?這是一個異人!常人怎么能跟上一個墮落的女人去流放?這是一個貴族,那么高的身份,那么安逸的生活,卻為這個女人痛苦不已,走掉了。但是由于托爾斯泰寫出了“異人”之“常”,我們又覺得發生的一切都是可信的。
所以杰出的作品里沒有常人,全是異人。他們擅于寫“異人”之“常”。
當代文學里的“異人”太少,因為無論是發現“異人”還是描寫“異人”,都需要非常的能力,需要筆力,需要對人性非同一般的理解力和洞察力,能夠在人性最偏僻的角落里游走……
非“異人”不讀
如果是一個大讀者,他可能是“非‘異人’不讀”。
一部作品沒有寫出“異人”,就不會有太大的意思,不會是一部有魅力的作品。那些大詩人自己就是“異人”,他們當然非常理解“異人”。只有他們才能將一種意象在瞬間抓住。所以詩是“瞬間”,小說是“過程”。有人可能問到敘事詩——那不是“過程”嗎?
那些呈現“過程”的詩,或者本質上并不是詩,或者是一些片段的連綴。這種連綴給人一種跳躍的“過程”感,嚴格來講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過程”。苛刻一點講并不存在真正的敘事詩。
異人異見,往往像閃電一樣劃亮。
沒有詩眼,就發現不了“異人”。有時候眼前站著一個“異人”,我們卻會覺得平平常常,沒有什么特別的。“異人”實際上很多,這里,現在,就有幾個“異人”,可能我們完全不知道。
關于愛情
可以說,愛情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是一種最普遍的生命現象。關于愛情,不僅是文學的專利,而應該是許多事業的焦點和核心。愛情不光指、不完全指那些纏綿的故事,什么分離和團圓的故事,而是指所有的愛心和情意。它不光產生在異性之間,不光產生在人和人之間,還產生在人和植物、人和動物、人和土地、人和風景、人與天籟……之間。
有人說這樣講太空泛了,不具體。實際上只要是愛,使用的感情是一樣具體的。心靈的這種細膩和熱愛,對待異性的那種愛,在其他時候也是一樣。愛是同質的,沒有什么區別。那種溫柔,擁抱,無比美好的企盼和思念,都是一樣的。有時候看到一些令人沉醉的風景,恨不得與它融為一體,那種情感是很有深度的。
在情感特別豐富的人那兒,愛也是最多的。所以天才的人物愛也是最多的。但是這種愛更本質,更深刻,并非要表現為異性之間的欲望。
有人問一個有意思的、執拗的文化老人,問他與另一個文化老人的關系如何。因為他們處于同一個大時代,都是很重要的人物,曾有過許多交往。這個文化老人的回答很直接也很有趣,說:他這個人太有才華了,但是我不喜歡他。問者不太理解,再問,他就解釋說:才大欲必大,那人有那么多老婆……我不喜歡。
文化老人的這段話里,其實是將“愛”與“欲”做了區分。這種區分是有必要的。那個被他指責的老人,“愛”不見得多,“欲”卻很大。他的欲望是很具體的。
托爾斯泰也不是一個清心寡欲、沒有異性之愛的人。但他更深刻更廣大的愛,卻在一生的許多方面彌漫開來。他的整個文字傳達的,他的行為,都可以體現出來。那是非常飽滿和充盈的一場連一場的、不曾間斷的大愛情。這個愛表現在異性之間,也表現在其他更多的方面。比如他對燦爛詩境的陶醉沉入——這些在字里行間不停地煥發和生長的東西就是愛。他的一生是對愛理解和實踐的一生,是人類最高尚最美好的部分。
所有杰出的人物,都是最能愛的人,詩人就尤其如此。
場態
不同的寫作者面臨的任務是不一樣的,對有的人來說,寫長篇小說并不算最沉重的任務,因為在單位時間里,任務最重的可能是寫詩。小說的內核雖然是詩,但相對來說散文化的講敘和描繪還是要放松一些——如果面對極其緊張的、高難度的那個瞬間,還可以把它稀釋到綿長的文字里面。
寫詩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是在長短句子間、在極有限的篇幅中完成的一次次艱難捕捉。那時如履薄冰,稍縱即逝。也可能因為這種緊張,有時會造成一些表達上的障礙。太重視,太愛,對每一個字的珍惜,像走在刀刃上一樣,害怕割傷。這是特別的狀態。
人在感覺生命最飽滿,相對幸福和愉快的時候才寫詩。沒有各種世俗的煩膩來打擾,才愿意寫詩。有人說“憤怒出詩人”,可是對另一些人來說,憤怒生氣的時候不光不能寫詩,連小說也不能寫。這里的“憤怒”當然是指人的情感飽滿,而不是指生氣。
幸福的時刻寫出來的詩,卻不一定是令人愉快的。可能幸福的時刻也適合回憶痛苦,描寫陰郁,這都有可能。但必須是個人生命狀態很飽滿的時刻,讓寫作和抒發化為一次最大的享受——同時又是一次最大的考驗。
一些不適合寫詩的時段,就退而求其次,比如寫小說和散文。但這也是另一種寫詩的方法。包括一些文論、一些演講,都是在寫詩。寫作者一旦離開了那種氛圍——場態——就沒法進行這種精神勞作。寫作者必須在一種“場態”里。
有的演講者從來不寫講稿,不要提綱——那會是一種損害,因為它會破壞“場態”。“場態”在時間里生成,時間換掉了,移動了,“場態”也就改變了。
“場態”這個概念不是寫作學中使用的,但它包含了什么內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們是可以感受和領悟的。
無趣的現代
文學進入工業化社會之后,城市化進程加快了,走得越來越遠之后,才產生了所謂的城市作家。這是一些專門描寫都市生活的人。這種人在過去是不存在的,因為人人都是在田野大地上產生的,生活環境就在那里。所以古今中外的文學,最主要的還是表達人和自然的關系、人在這種生命大背景下的各種故事。
古希臘史詩,中國少數民族的史詩,都大致是這樣。其中關于自然風貌的描述、一些驚心動魄的人與自然的場景,構成了最重要的部分。這是偉大的文學傳統。
如果說僅僅是描述鬧市故事、現代技術下的特異生存,也可以成為成功的、動人篇章的話,那也只是一個很小的支脈、一個很短的階段。經典的氣質不是如此。
整個文學現代主義的過程,跟工業技術現代化的過程是同步的。人越來越擺脫大自然的束縛,最終卻發現仍然難以擺脫大自然的掌心。現代主義文學也會有這樣的覺悟。人的文學表達越來越向內收縮,寫盡了人的變態和心理曲折,基本上沒有了大自然的描述,沒有了這種物理空間。文學的品質發生了變異。
現代科技在發現的同時也在遮蔽,變得更為狹促和淺薄。人類對于自然、神靈,對頭頂上那片星空的敬畏,已經在淡漠。這真是一種大不幸。
在當代,一些杰出的現代主義作家其實是有這樣的覺悟的,他們仰望的時刻仍然很多。他們的目光不會一直局限在現世的庸碌中,更不會僅僅停留在冷漠的熒屏上。只有心智未開、初見世面的寫作者才會追趕時尚,一頭扎到所謂的“現代”里,渾身散發出塑料和化纖的氣味。
現代文學給人的整體印象,就是變得小巧而又瑣碎。這總的看還是比較無趣的。
文學的火雞
人類在現代的諸多探索,很像外國人講的一個笑話:感恩節要吃火雞,有一戶人家提前買來一只肥肥的火雞。它第一天熟悉了環境,第二天又搞明白了這個家庭的其他一些事情,第三天又有進步,第五、第六天基本上全搞明白了——可惜不久感恩節到了,它也就給殺掉了。
我們人類在這個星球上很像這只可憐的火雞。我們一天天探究上帝的奧秘,一天比一天懂得更多。什么數學物理、現代科技,從加速度到相對論,全都搞明白了,還想探索外星——只可惜“感恩節”也逼近了,這個我們沒有搞明白。
隨著時間的推演,人類搞明白的東西越來越多,可是最為重要的、讓人敬畏的、不可超越的大覺悟反而會離我們越來越遠。人類對現代科學,對心理,對變異,對精神療法,對這些奇巧和奧秘確實搞懂了不少,但“感恩節”的問題,即對于那只火雞來說最致命的大問題,我們還沒有搞懂。
文學的方向也是如此,要關心更大和更根本的東西,不要做一只文學的火雞。要不停地尋問和探究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終極問題——讓這個追問應該統領和彌漫于一切的文字和細節之中。
十九世紀前后的文學家,比起現代作家更接近于那種思索和追尋。他們看起來很固執甚至很笨拙,知道一座樓房無論怎么漂亮,城市無論怎么繁華,毀掉是很容易的,有時只不過是轉眼之間。世界不會因為多蓋了一座高樓、多了一些酒吧——什么“極地酒吧”、“黑松林酒館”這些五花八門的名字,再弄些女人跳舞男人吹薩克斯,就會有了格外的安全感。相反,這樣會更不安全。總而言之這還是火雞的快樂。
人類對于命運的大限,對于自然的敬畏,要在心底,在眼中。信仰就是這樣產生的。
這當然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問題。現在說的是文學的舍本逐末,包括那些現實主義作品,罕有作家在探討人類和宇宙的根本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
作家如果總是陷入日常生活,就會缺少一種“疏離的神情”。
康德的鞋子
康德對于中國現代人或許是最遙遠、最陌生的了。不是他的名字我們不熟悉,文化人還是知道康德的。但是他的思維方式,他關心的方向,他的強大理性,他的推演和實證,跟東方的感性思維相去甚遠,以至于在這個物質主義時代里,讓我們十分生疏和不解。
我們讀康德讀不懂——有的地方懂一點,有的地方什么也不懂。但是漸漸會有一個強烈的感受:此刻我們太需要康德了。在一個極其實用主義的社會,一個缺少理性的族群,一個走入物質熱病的時代,就特別需要,尤其需要康德。
實用主義的毒素已經侵入到我們的骨髓里了。有人說,這里的人不是沒有理性,而是“實用理性”。“實用”跟“理性”結合在一起,想一想都讓人迷惑。它們給硬捏到了一塊兒,讓人生疑。“實用”和“理性”在多大程度上、在怎樣的情形上對立,我們不知道。我們太多“實用”了,我們唯獨缺少“理性”。
我們特別需要康德,無論讀得懂還是讀不懂,都應該努力擁有。這是對東方智慧的補充?或許是吧。中國人對康德應該有熱情,應該愛他。
這個不足一米六的人,一輩子沒有走出那個小城,卻在思考最廣大最永恒的東西。有人幾次請他到大城市去生活,他從來不為所動。康德一定要在邊緣之地,思考中心的問題。這個小城現在屬于俄國,改名叫加里寧格勒,是離俄國很遠的一塊飛地。
人的興趣很不一樣。前幾天北京搞一個歐洲展,這邊有一個人聽到消息一定要去。別人問他為什么要放下手里的工作,路途遙遙地趕去。他說這個展覽上有康德的一雙鞋子——他要看看康德的鞋子,看了就回來。
我們不知怎么對這個人肅然起敬了。他一定是讀了康德的好多東西,不然的話不會為一雙舊鞋子這樣奔波。他相信這雙鞋子里裝了偉大人物的信息,他一定要親眼去看一下,感受一下。
他回來以后有人問看到沒有。他說看到了,是一雙皮靴,合三十八碼或四十碼——因為有玻璃罩著,沒法度量。
不足一米六的人,在牛高馬大的民族里算是矮小了。可是矮小的人卻有大能量。這雙鞋子對于他來說,已經不算小了。
他回來后心安了,真是不虛此行。他看到了康德的鞋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