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周將姐姐的文章一字不改地抄在了自己的作文本上,大康這幾日始終是心緒不寧。一會兒為即將到頭的好評喜形于色,再一會兒不免為可能會到來的不公正的待遇而憤憤不平。
大康應該算是一個好孩子,他團結同學,樂于助人,熱愛集體,珍視榮譽,每次勞動他都揀最苦最累的活干。上初一時,新疆發生冰凍,學校組織捐款捐物,他毫不猶豫地將父親的新大衣拿來交給老師。那一回,要不是奶奶護著,父親不知要將他這個敗家子揍成什么樣呢。
學習不好大康倒是不怎么傷心,他心里最不能平衡的是說什么也想不通那個干干巴巴的比他大三歲的姐姐葵花為什么學習那么好。她上學時每次考試總是在前三名也不稀奇,奶奶說女孩子都比男孩子肯用功。大康心里最不平衡的是葵花退學后,那些直到現在大康絮絮叨叨總也記不住的文言文、單詞……葵花在一邊忙著手中的活,一邊聽大康念叨著就記住了。還有作文,大康真不明白,葵花怎么會有那么多永遠寫不完的詞語,寫出來是那么清新自然,即便是寫一棵狗尾巴草,葵花也會寫得楚楚動人,反正,她的狗尾巴草絕對不會和別人的一樣。為此,大康真是煩透了。
可是,葵花終究是退學了。那年,因為父親開了個粉坊,召集了一伙農民鄉親做起了收地瓜做粉皮的生意,剛上初三的姐姐葵花只好退學了。這也難怪父親,實在是債務逼得他沒法子。聽村里人說,當初,奶奶總是嫌張家男丁不旺,因為生了葵花這個丫頭撅了一年嘴之后,硬是哭著鬧著逼迫大康的父親提前生下了大康。這回,奶奶放心了,可是大康家的日子卻艱難了,為了交納計劃生育罰款,不僅賣光了多年的余糧,賣了媽媽陪嫁過來的掛衣櫥,還背上了一萬元的債務。從那時起,姐姐葵花和父母奶奶一樣,幾乎沒有穿過一次新衣服。父親天天給建筑隊當小工,母親種好責任田,農閑時還是割草、捉蝎子賣錢。多年過去,大康都十二歲了,債還沒有還清楚。父親能不著急嗎?大康還記得,葵花在退學以后,當時任葵花語文課現在又任自己語文課兼班主任的王志剛老師找學生捎了好幾次口信,希望葵花繼續上學。后來,大約過了半個月時間,初冬的一個星期六晚上,那個從城里剛分來不久,還帶著一身學生氣的王志剛老師竟然摸黑走了四五里山路從葫蘆峪聯中來到大康家。那年,大康正讀小學五年級,記得王老師來的時候全家都很激動,父親點煙倒茶,奶奶說從來沒有這么好的教書先生。王老師的臉不知是受凍還是害羞,紅紅的,他說葵花不讀書真的可惜,他從小學讀到師專還沒見過天資這么聰明的學生,讓她讀書,一定會有出息。他并且試探著說,要是家里沒有錢,他可以代出學費。母親放下手中的活,局促不安地又有點吞吞吐吐地說,老師都來了,要不讓葵花再讀一年,初中馬上就畢業了。奶奶怎么說的,大康都忘了,他記得一個勁吸煙的父親,在沉默片刻后,一字一板地說,自己是個大老粗,沒讀幾年書又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可是也真知道文化的重要性。大康爺爺去世早,大集體那陣子家里缺勞力,大康奶奶天天咋呼著要大康他兩個姑姑退學掙工分,自己硬是沒答應,這不一九七八年,一恢復高考她兩人就雙雙跳出了農門。不讓葵花念書也不是因為交不起學費。葵花上小學時整整五年家里沒買過一兩肉,也沒動過不讓她念書的想頭,現在讓她退學是家里實在離不開,開了個加工廠確實需要個自己人理理賬,算算工資。葵花初中也快畢業了,義務教育也完成了,再念下去也沒什么前途了。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大康看見王志剛老師的臉漲得紫紅紫紅的,額頭上堆起一條條筋疙瘩,說話也有點磕巴,“怎么會沒有什么前途呢?張葵花同學說不定會是國家棟梁!”聽這話葵花父親有點不耐煩了,他說國家用不著那么多棟梁。并且,他舉了大康姑姑的例子,學紡織的大姑早就下崗了,學供銷的姑姑雖說沒下崗,孩子職專畢業快兩年了,因為交不起入廠擔保金,一直找不到工作,人都快混成痞子了。還有村里的小強,大學也念了,畢業為托人留縣城連家里的房子都賣了,到了縣皮革公司,聽說連生活費都發不全,隔三差五地到家里背米背面。
大康已經不記得那場談話是怎么結束的了,但結果是一樣的:憔悴的葵花整整一晚上蜷縮在燈影里,連王老師要走都不知道,直到大康推她,她才機械地隨全家出去送老師。
這個王老師也真是與眾不同。在葫蘆峪聯中二十多名教師中,他是唯一一個從城里分下來的,人長得不高,瘦瘦的,臉上很少有笑容。那次他為張葵花上學的事到大康家之后,奶奶總是提起他。后來,他又托學生給張葵花捎了兩次書,好像都是那種關于自學成才的。奶奶就更認定王志剛肯定看上葵花了,背著葵花的時候也偶爾說一次:這小丫頭,命還不錯。兩年以后,大康上中學了,到了葫蘆峪聯中,還是做了王志剛的學生。這時,大康才覺得王老師和別人最大的不同是不太愛管教學生,上課的時候,那張不太會笑的臉顯得得格外和善,對誰都很好,極少訓斥人。就是有一樣和其他老師一樣,每個學期布置的作文題目都是一成不變的。
上初一時,大康曾經拿出葵花視為珍寶的作文本對照過。從《向您介紹我》《我的學校》《難忘的一件事》到《假期見聞》……一字不落,次序也是一模一樣。大康也有幾次忍不住羞答答地從葵花的作文里抄上一兩句,后來是兩三段,渴望得到葵花一樣的好評,可是竟然一次也沒引起老師的注意,每次作文總是60分以下,批語也差不多都是:要多讀書,要仔細觀察生活。這就最不能讓大康服氣了,他就不明白,難道自己的作文每一篇都一樣的不好?抄和不抄也一樣?那么,那些句子為什么在葵花的本子上就打滿了紅圈圈,在自己的本子上就一點也引不起老師的注意?于是大康心里升起一片疑云:老師批作文肯定是憑人,而不是憑文章的。是的,王志剛一定是心存偏見。
上次作文題目是《我的夢》。一寫下題目,大康就犯傻了,我的夢?大康從小做過的夢可真不少,但他覺得沒有哪一個夢可以寫成文章。作文課上,他磨蹭了一下午,也沒寫下一個字。晚上,好不容易等葵花吃了飯去粉坊,他鬼鬼祟祟地找出她的作文本,找他要找的題目。《我的夢》是葵花最后的一篇作文,上面說,自己是個山里的孩子,很窮也很封閉,夢想長大了當一名作家,為被大山壓抑著的形形色色的人生吶喊。前后七八頁的作文,幾乎頁頁打滿了紅圈圈,末了,光評語就寫了一頁多。大康第一次知道王志剛那手干干癟癟的字,竟然也能寫成如此熱情洋溢的語言。看著看著,大康有一種酸酸的感覺,王老師為什么就不給自己一點鼓勵呢?
大康本打算從葵花的作文里抄上一部分,可是,想了想又決定全部抄上。他很想知道同樣一篇文章,在姐姐的作文本上和在自己的作文本上會有什么不同。他又讀了一遍葵花的作文,真的,字字都是自己想說的。于是,他工工整整地把葵花的《我的夢》寫在自己的作文本上,只有一個地方,葵花在作文中寫道:“我們家里很窮,小時候奶奶給我取名葵花,就是希望我既能看又能有點用處,并且健康茁壯成長。”大康稍作改動,寫成:“我們家里開了工廠,已經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富裕戶。小時候爸爸給我取名大康,就是希望我能過上比小康更好的生活。”
那天晚上,大康抄完了作文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老做夢。一會他又夢見王老師把他的作文當成了范文在班上讀,還說他進步很快。他正得意,忽而又看見自己的作文又得了個可憐巴巴的60分。大康憤憤不平地找王老師評理,問他同樣一篇作文為什么給張葵花100分而自己就得了60分。一會兒,王志剛不見了。大康又夢見全班同學指著他笑,說他抄了姐姐的作文。就這么折騰了一夜,醒來以后,還是狠了狠心把這篇作文交了上去。大康反復分析,葵花的作文畢竟是四五年以前的事了,王老師沒有理由記得這些瑣事,除非他真的像奶奶說的那樣看上了葵花,但這又絕無可能。自從那年他給葵花捎了一次書,就再也沒有來往過,并且大康還隱約聽說,王志剛早就在城里找了對象,連房子都買了,只等他調回去就要結婚了,他怎么會記得四五年前輟學的一名普通學生的作文?不會,當然不會。——大康想。
接下來的日子大康總是有點魂不守舍,干什么都能聯想起《我的夢》,時而因為想起即將來臨的好評如潮而耳酣腦熱,時而又唯恐再得個60分而憂心忡忡。
一周的時光好不容易過完了,作文講評課上,不耐煩地聽王志剛絮絮叨叨地講《我的夢》的寫作得失。大康感到王老師的話像奶奶的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接下來,教師批評了幾個有抄襲嫌疑的同學。大康很慶幸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王老師又不點名地讀了幾篇實在是不通順的作文,大康也很容易地從記憶里證實絕對不是自己的。最后照例要朗讀幾片比較成功的習作,大康的心怦怦地跳著,總是覺得下一篇肯定是自己的。到王老師拿最后一本作文的時候,大康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甚至他已經想好要稍微低低頭,好顯得謙虛一點。可是,王志剛念的偏偏是另外一個同學的名字。張大康激動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郁悒得一如霧靄沉沉的天空。
一時間,大康恨透了老師的偏見,為此,還理所當然地為自己即將付諸實踐的“多讀書,仔細觀察生活”判了死刑。是啊,努力有什么用?老師評分也是看人下菜嘛!可是他又不明白老師為什么總是對葵花那么好,想了半天只好解釋成王志剛八成是真的看上葵花了。“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升起這個念頭,張大康忍不住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
發下作文本,張大康懶洋洋地翻開《我的夢》。奇怪的是根本沒有打分,甚至通篇干干凈凈一點也沒有批改過的痕跡。他心不在焉地翻看下去,只見文章最后有幾行熟悉的干干癟癟的字,紅得像血。大康不由得讀出聲來:
讀此文似作者在眼前。請轉告她好好學習,好好勞動,好好生活。夢,就在前面不遠處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