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木匠（短篇小說）

劉家拐子緊靠淮源碼頭，這里人機混雜，盡出能人，尤其是出木匠，好木匠就是其中一位。

好木匠不姓好，只因他人心善，木匠活又做得好，手藝在淮源堪稱一絕，好木匠這名字在淮源就被叫響了，至于他姓甚名啥，至今也沒有人去探個究竟，但最絕的還數他叫魂和下蠱的本領。

好木匠入贅趙圩子趙華民家，做倒插門的上門女婿，常受趙圩子人欺負。一年春天，劉家拐子的九猴閨女要出嫁，九猴親自登門去請好木匠給閨女打嫁妝。嫁妝打好后，九猴怎么瞧怎么滿意，就憑這套嫁妝就能給他掙來很大的面子，那高興勁比抱孫子還興奮。好木匠念九猴這些天天天有酒有肉招待他，臨走時工錢一分沒收。九猴知道他在趙圩子受氣，生性好打抱不平的九猴，早就想治治他們，這一激動一氣憤，就把叫魂和下蠱的本領傳授給好木匠，臨走的時候對好木匠說：“我傳了你這兩樣本領，看誰還敢欺負你！”末了再三叮囑他說，“學本領，是要做善事，不是去害人。下蠱這本領不是誰都能學的，一出壞心，自己也會遭報應。切記啊！”

有一年，剛剛入冬，好木匠被七姓莊的吹翳子神嘴——告狀三請到家里來做家具。一天下午正在做案板，突然聽到一個女孩號叫：“我娘上吊了！我娘上吊了！”

好木匠一聽，丟下手中家伙，幾個箭步跑到告狀三家，一看三胖子直直地吊在梁頭上，他伸手一摸，三胖子腿都快硬了。好木匠撕開一床背面，揉成一團，往三胖子褲襠里一塞，死死堵住三胖子的屁眼和產道，不讓她的氣從這兩個氣門瀉出。又叫了一個男人解開上吊的繩子，把快要僵硬的三胖子放在地上，拿一床被子墊上頭。這些交代好以后，好木匠又招呼來三個人，并給三人做了具體的分工，一人輕輕Gj249rAG42yzEChlb242ow==捻她的喉嚨，一人搓胸口肚子，一人捻手腳，輕輕地活動來活動去。

三胖子上吊用的繩子，好木匠找到一位爹娘公婆都不缺，且有兒有女，平時不生病的媳婦，讓她把繩子放在大鍋里，大火燒水煮上三三見九開子，并吩咐在煮的時候要不停地念叨：“九猴大師顯神功，三魂七魂全聚攏。”

凡是牽扯到救命的事，鄉親們的動作都麻利帶快，一切為生命和時間賽跑。來發身手最快，一轉身跑到鍋屋，拿起飯勺，哧溜一下就躥到堂屋屋脊，揚起飯勺，面朝南方，站在屋脊上。懂事心照不宣地和來發配合得很好，來發往屋脊上爬的時候，他手里拿一把蒲扇，朝著三胖子，就已經在院子里站好了，等著來發叫魂。來發在屋脊上拿著飯勺，從右上方到左上方不停地劃拉著，每劃拉一次，就拖著長音大聲叫道：“三胖子——來家——”站在院子里的懂事也拖著長音答道：“來了——”他倆不停地一叫一答，叫累了答累了，再換兩個人，接著叫下去答下去。

來發、懂事在叫魂的時候，好木匠這時候也開始做法了。他親自殺了公雞，把雞血滴到燒紙上點燃，嘴里不停地咕噥道：“奉請天兵天將，五鬼陰魂降靈來，兵馬直入三胖子懷，我奉陰山老祖令，命你們前去捉拿三胖子三魂七魄來受審。”燒紙燒完，好木匠一個縱身，狠狠跺一個腳，只聽他見大吼一聲，“崔判官，生死簿帶來沒有？還不趕快查找三胖子，快給她加陽壽三十年！”

一個莊子的男女老少，折騰兩三個時辰后，三胖子的喉結突然一動，有人喊：“快看，三胖子喘氣了，活了！活了！”

“神了！神了！好木匠神了！”

好木匠說：“我哪里神啊？我剛才是天兵天將下凡，請來二郎神附身，開后門找到管人間生死的崔判官求情，把三胖子的魂靈從奈何橋邊抓了回來受審，加她陽壽三十年，讓她回陽間受罪。說不回陽間勞動改造，就打到十八層地域，悶在油鍋里炸焦了，分給小鬼下酒。就這樣連唬帶嚇，三胖子的魂靈才愿意到陽間勞動改造。”

好木匠說的這些聽起來很嚇人，心虛的人，膽小的人，做了虧心事的人，恐怕都不太敢走夜路了。

好木匠能逼著生死判官改生死簿，救活三胖子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名聲越傳越遠，越傳越邪乎，于是十里八鄉的人家老人孩子生病，哪村有上吊跳井的都把好木匠請去叫魂救命。

好木匠家具活做得好，二郎神附身能救人，這還不算絕活，最絕的是他會下蠱。下蠱這本領可是民間懲治“壞人”的絕招，但少有人聽說好木匠給“壞人”下蠱，卻沸沸揚揚地傳，好木匠每年都給他喂的鴨子和田里跑的，地上爬的，溝里游的，洞里呆的蛤蟆長蟲魚鱉蝦蟹下蠱。

好木匠每年春天都賒百十來只鴨子養。他在地頭搭個茅草庵子，一天到晚放他那百十來只鴨子。為保護莊稼，村里定下規章制度，嚴禁人們到地里放鴨子，每年春夏秋冬都要貼好幾回告示到墻上：各家各戶，放鴨當心，放到田里，逮住殺盡。

按照村里的制度，村里別人家的鴨子是不能放養的，更不能放到莊稼地里去，而好木匠的鴨子不但可以放養，而且還能到田里去。村長給大家的說法是，好木匠的鴨子講文明，懂事理，有道德，分得清善惡忠奸，不糟蹋莊稼，專吃害蟲。在這一點上，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是不得不承認的。別人家的鴨子跑到麥地菜園子里，會把一片麥苗和青菜糟蹋得一塌糊涂，那麥苗那青菜都能被鴨子連根拔起。好木匠的鴨子，放到麥地菜園子里一點也不啄麥苗菜葉，只啄草，只啄螞蚱，只啄麥苗菜葉上的小蟲子。村長開大會說，好木匠的鴨子就是他媽的奇怪，真他娘的是神，下到塘里不抓蛤蟆咕嘟吃，他的鴨子知道蛤蟆咕嘟長大就是蛤蟆，蛤蟆是捉害蟲的好手，大家說好木匠的鴨子怪不怪，神不神？這些還不說，好木匠他那百十來只鴨子，跑到莊稼地里去，屙屎屙尿，等于給莊稼施了肥。村長強調說，只準好木匠的鴨子放到莊稼地里，其他家的，就是天王老子的都不準放。

村里的人都說，好木匠的鴨子被他下了蠱，聽話得很，所以他家的鴨子精神境界高，道德水準高，只干好事，不干壞事，是有益于莊稼的鴨子，有益于蛤蟆的鴨子，進而是有益于農民的鴨子，更是有益于農村的鴨子。

好木匠給他家的鴨子下蠱，將鴨子訓練有素，這有情可原，因為是他親自養的，能不聽話嗎？那人們都聽說洞里的毒蛇、田間的野兔、河里的老鱉，也都十分聽他的話，于是人們傳言說是好木匠夜里偷偷給這些家伙也下了蠱，要不那些不通人性的東西怎么能由他擺布？好木匠要是說他今天嘴里沒味，想吃頓肉，他就去外面打個轉，一條蛇一只野兔或一個老鱉，就跟著他屁股后面回到家，趴在水缸邊等著幸福的一刀。大家都覺得他有這能耐，誰給它們下蠱，或許是二郎神附身，不奇怪。

曾聽說，村里的趙書記被好木匠下過蠱。

據說，趙書記做事不太地道，仗著自己是村支書這個小官，凡事都在占點小便宜，人們也覺著鄉里鄉親的，大家出門不見抬頭見，也懶得和他計較。趙書記家蓋房子的時候，從拉磚頭到打夯壘墻，從上梁到苫瓦，趙書記在一旁做甩手二老板，出工都是村里的鄰居。而好木匠念著村里讓他到地里放鴨子，就帶著老婆和倆閨女天天幫他家建房子，而且一日三餐回到自己家里吃，只在房子收工了才在趙書記家吃一頓飯。

第二年好木匠家蓋房子，好木匠找到趙書記說：“趙書記，我家蓋堂屋，想請你幫一下忙，你看能不能抽個時間呢？”

趙書記一聽，火騰地起來，張口就是一頓臭罵：“我日你奶奶的，老子是村里的書記，你知道嗎？村里的書記，當官的去給你干活，像什么話？你成心讓我丟人現眼是吧！”

好木匠被罵得灰不溜秋地回家了。事后村民們猜，好木匠這回肯定要給趙書記下蠱，讓他小子嘗嘗厲害。

又聽人們說，好木匠給趙書記下蠱，或是因趙書記的人品不是太好。傳說，一天趙書記跑到好木匠茅草庵子里去，挺著小肚子，叉著腰，一副當官的派頭說：“好木匠，到莊稼地里放鴨子不太合適吧？你是知道的，有哪一家的鴨子敢放到地里？”

好木匠算是走江湖的，見過大世面。當天夜里，好木匠和老婆一起提著兩籃子鴨蛋，送到趙書記家。第二天一大早，趙書記就開村廣播大會，他在喇叭里喊：“家家戶戶請注意，家家戶戶請注意，現在莊稼正是長苗的時候，不準任何人把鴨子放出去。要是看到誰家的鴨子跑到莊稼地里，逮到殺吃不說，每只鴨子還要罰款五十塊錢，罰款五十塊錢，大家聽明白沒有？要是誰不服氣，我就通知鄉派出所的公安來抓你，關你十天半月。但是好木匠的鴨子可以放莊稼地里，他的鴨子是好鴨子，他的鴨子講文明，他的鴨子明事理，他的鴨子屙屎屙尿能壯地。家家戶戶聽好了，我日他娘的黑咕隆咚的，好木匠的鴨子就是通人性，不吃莊稼苗，專吃莊稼地里的蟲，省得大家去賣農藥打蟲，這省錢省工又肥田，多好的事。”

好木匠給趙書記下蠱，都說是好木匠看不慣趙書記是個花心大蘿卜。現在村里勞力在農閑的時候都出去打工，婦女老人在家里留守著，他仗著當村書記，沒人敢惹他，背地里總喜歡對一些婦女不規矩。有些婦女礙于情面或受書記官位的威懾不愿撕破臉皮，即便是有了床笫之歡，也總是抱著茅廁里的屎不攪不臭的心理，全都忍著。

其實，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不關自己的丑事，不足以讓好木匠下狠心給趙書記下蠱。真正能夠激起好木匠的歹意，給趙書記下蠱的是因為趙書記睡了他老婆。

好木匠和他老婆東躲西藏，沒歇茬生了五朵金花，排列一排，樓梯子似的。為有個后，好木匠發狠心要生個帶把的來傳宗接代，就有意無意地去巴結趙書記，希望趙書記在抓計劃生育的時候，睜只眼閉只眼，讓自己盡快把老婆的肚皮搗鼓起來。恰好趙書記老婆一鼓作氣生了四個崽，沒一個千金。

大家見到趙書記都說：“趙書記你本事真大，技術高，搞得女人只生崽。憑你這本事，就是為人民服務的料。”

趙書記自己也這么認為，并常常吹噓自己有偏方，如何如何讓老婆只生崽。

有次，好木匠到外村去做活計。到了夜里，趙書記就溜到好木匠家里，趙書記一進門，抱著好木匠老婆就啃嘴。下面有什么精彩節目，各種版本都有，一時間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節目正在進行的時候，正趕上好木匠回到家中。

據說好木匠撞見這樣的好事，他也沒有怎么發脾氣，只是走到趙書記跟前，手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趙書記，論輩分她還該叫你叔呢，這樣缺德的事，你也干得出來？

當時趙書記什么感覺都沒有，嚇得慌里慌張，光著脊梁，穿著褲頭，抱著褂子褲子，提著鞋，嚇得灰溜溜地跑了。

第二天，一覺醒來，趙書記感覺身體有點酸酸的軟軟的，渾身都不舒服。之后他那壯實的身子開始消瘦，一天比一天地消瘦，兩條腿一天比一天地酸軟，干活沒勁，一天比一天沒有勁，一連跑了十多家醫院，也沒有檢查出是什么病因。最后，趙書記想起來了，那天好木匠好像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想一定是好木匠給自己下蠱了。于是，當天晚上他跑到好木匠家里，撲通跪在好木匠面前，磕頭禱告，可憐吧唧地說：“好木匠，我不是人，我活該！我現在生不如死，求你大人大量，救救我，救我一命。”

好木匠看了看趙書記，一個字沒說就睡覺去了。

趙書記沒有起來，在好木匠家一直跪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好木匠給他端來一碗水，說：“喝下這碗水，就回去吧。”

后來聽說，趙書記喝下那碗水，回去后就慢慢地好起來了。

去年夏天，好木匠去淮源城里賣西瓜。回家的路上，好木匠的手扶拖拉機被一輛貨車撞了，好木匠被撞得血肉模糊。幸虧及時送到醫院，命是保住了，但鋸掉了兩條小腿，落下終生殘疾。

今年春節，我回家過年，見到坐在輪椅上的好木匠。在閑聊中，有意向他了解下蠱的巫術。

他閉著兩眼，半天才說：“下蠱這本領不是誰都能學的。冤冤相報何時了？報復沒有好下場。看我，這下半輩子就只能坐在這輪椅上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