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唱令人銷魂歌聲的夜鶯

我認為永遠沒有什么能誘使我去動搖自己的信仰，那就是：在聲樂藝術上一個人應該不輟地為更高、更遠的目標而刻苦奮斗；由于一些所謂的成功而帶來的懶惰、冷淡和懈怠都是會毀滅藝術與藝術家的。

——阿梅麗塔·加利—庫契

人類的成功之路是多姿多彩的，然而有時又不得不承認命運在一個人的成功之路中扮演著非常關鍵的作用。正如一位哲人所云：命運并非機遇，而是一種選擇。命運是可以通過人為的努力而改變的：知識能改變命運，環境能改變命運，坎坷與挫折更能改變命運。有時，一絲不經意的感悟或一個不起眼的建議也能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人的一生，使之與事先設定的人生軌跡不同的方向發展，并最終成就其大事業的奇跡。

二十世紀初，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阿梅麗塔·加利-庫契（Amelita Galli-Curci）就是這樣一位成功者。她原本可以成為一位相當不錯的鋼琴家，但僅憑這點她絕不可能躋身“偉大”之列；然而當她轉行進入了聲樂演唱領域，卻成為一位當之無愧的“偉大”歌唱家。

花腔女高音是指在演唱時能運用快速而華麗的顫音、裝飾音技巧從而產生出類似銀鈴般晶瑩剔透音色的女高音歌唱家。盡管十九世紀上半葉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貝利尼和多尼采蒂的歌劇里不乏膾炙人口的花腔女高音詠嘆調，但真正形成現代花腔女高音的還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這一時期，德國女高音亨里特·桑塔格（Henriette Sontag，1806-1854）、卡洛琳·鮑爾（Karoline Bauer，1807-1878）、曾令大文豪安徒生魂牽夢縈的瑞典女高音珍妮·林德（Jenny Lind，1820-1887）以及阿德琳娜·帕蒂、內莉·梅爾芭都曾因她們演唱的花腔在歌壇上掀起過一陣陣熱潮。可是，她們都不是來自歌劇之鄉的意大利，并且除了帕蒂和梅爾芭外，更早的那幾位花腔女高音也沒能在唱片上留下她們的印跡。加利-庫契堪稱是在留聲機時代現代花腔女高音的先驅，她對日后花腔演唱藝術的發展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

2013年正是這位偉大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逝世五十周年。

阿梅麗塔·加利-庫契1882年11月18日出生于歌劇重鎮米蘭。她的父親恩里克是當地一位成功的商人。在很大程度上她的音樂基因來自母親，她的外祖父是歌劇指揮家，外祖母則是相當知名的女高音。據說阿梅麗塔一歲時就能模仿著母親唱的搖籃曲準確地哼唱出音調和節奏了，其天賦異稟如此。從五歲起她隨母親學習鋼琴，練就了扎實的童子功。即便是長大后進入米蘭音樂學院，她的鋼琴成績仍很出挑，看起來似乎成為一名鋼琴家將是這個女孩未來的人生。1903年，阿梅麗塔在學院的鋼琴比賽中獲得了頭獎，學校也已許諾將會為她提供一個助教的職位。這時，一個大人物的出現從根本上改變了這一切！這個大人物就是作曲家馬斯卡尼，他是阿梅麗塔家的一位老朋友。在一次家庭式的音樂沙龍上，馬斯卡尼在聽了阿梅麗塔演奏的鋼琴以及她演唱的貝利尼歌劇《清教徒》里的詠嘆調之后，當著全家人的面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他確信阿梅麗塔將會成為一位偉大的歌唱家而絕不是一位鋼琴家，因而以他之見阿梅麗塔從現在起就必須更弦易轍，向聲樂領域進軍！此時的馬斯卡尼早已因創作了《鄉村騎士》《朋友弗里茲》等歌劇成為意大利樂壇一言九鼎的人物，阿梅麗塔當然對他的預言深信不疑，她告訴大作曲家自己將會依照他的建議重新規劃人生。

馬斯卡尼的準確預見令人不得不佩服。阿梅麗塔的嗓音幾乎可以被稱為“上天賜予的禮物”。相比于學習多年并小有成就的鋼琴演奏，她的聲樂成就幾乎全部是自學練就的。而且她還是在一種艱難的困境中練就的，因為不久之后她父親就因生意破產帶著她的兩個弟弟遠赴阿根廷為生活打拼，家里只留下母親與她相依為命。由于沒錢請老師，她就照著曼努埃爾·加西亞的聲樂教材勤學苦練。后來她回憶道：“當我開始學習歌唱時，我就決定要靠我自己，因為這樣做即使演唱有缺陷的話，那也只是我自身的原因，我可不想受那些平庸教師們的耽擱和折騰。”此外，她也非常留意與同一時期其他女高音們的演唱進行分析、比較，以提高自己的演唱技巧。多虧她的那手鋼琴功夫，她通過在鋼琴上自彈自唱來訓練旋律的音準和節奏，成效顯著。

1906年秋，阿梅麗塔應邀參加了一個私人的音樂會。在音樂會上她的演唱受到了在場一位指揮家的關注，這位指揮家當即將她引薦給了任歌劇經理的朋友。事有湊巧，后者正在到處發掘具有潛質的聲樂才俊，于是雙方一拍即合，第二天阿梅麗塔就收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份演出合約，飾演歌劇《弄臣》里的吉爾達。

同年的12月26日，正值圣誕節剛過，阿梅麗塔藝術生涯中的舞臺處女秀亮相于特拉尼劇院。那個晚上她演唱的《可愛的名字》（選自歌劇《弄臣》）一曲甫畢，頓時征服了在場的所有聽眾，她甜美柔潤的嗓音、輕盈靈巧的音質以及富有魅力的詮釋得到了人們的一致首肯。意大利人向來對歌劇表演異常挑剔，對那些技藝拙劣、嗓音難聽的歌手會瘋狂地投擲西紅柿和胡蘿卜，而對阿梅麗塔他們卻毫不吝惜地送上鮮花和掌聲。正是在這場成功的處女秀上，年輕的女高音還遇上了她的第一任丈夫，他就是時年十八歲的貴族青年路易西·庫契，當時他與有著侯爵封號的父親正端坐在聽眾席里。路易西是羅馬音樂學院的學生，他當即就被阿梅麗塔的歌聲與美貌迷得難以自抑。兩年后這對年輕人結為連理，婚后的阿梅麗塔將丈夫的姓氏加到了自己的本姓上，從此加利-庫契這個姓氏伴隨了她的一生。

加利-庫契屬于那種輕型的花腔女高音。由于身材纖小音量偏弱，因而適合這個類型的歌劇角色，比如吉爾達、薇奧列塔、咪咪、巧巧桑、羅西娜、艾爾薇拉等，她演來都得心應手，駕輕就熟。她的音質清亮纖柔，音色柔美舒展，行腔輕快自如，婉轉而彈性十足，尤其是高音部分一系列輕快靈巧、色彩豐富的花腔更是有如長笛般的金屬質感。她的容貌也很出眾，有作家描繪她為“膚色黝黑，身材苗條，體態雅致，十足是波提切利（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佛羅倫薩畫派的杰出畫家）筆下的那些美女再世。她的五官非常精致：鵝蛋臉，杏仁眼，鼻梁既直且挺，脖子細長，還生就一副美人肩，就仿佛是一座杰出的小型雕塑”，端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口未開啟已醉人。1909年，她在首都羅馬的康斯坦齊歌劇院登堂入室，依然是飾演吉爾達，依然是喝彩一片。這時加利-庫契已毫無爭議地成了意大利的頭牌女高音，人們從她的歌聲里喚回了對昔日聲樂大師輩出時代的美好回憶。更有甚者，人們將她的歌聲視為是緩和社會矛盾的良藥：當時的意大利彌漫著不少動亂因素，據說自從加利-庫契走紅后社會也變得安穩了，在許多城市她的歌聲都被認為是緩解民怨騷動的“解毒劑”（Antidote）。

婚后，加利-庫契偕丈夫在意大利、埃及以及南美巡演，丈夫路易西當仁不讓地充當了他那紅得發紫的明星妻子的演出經紀人。在開羅，她為埃及總督獻唱；在南美，她在演唱《可愛的名字》時竟被激情難卻的聽眾要求連唱了三遍，戲才得以繼續演下去。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加利-庫契的演唱事業已經可以說是遍地開花，她的聲名也扶搖直上。1915年她與男高音歌王卡魯索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聯袂演出《拉美莫爾的露契婭》，轟動樂壇，此后他倆還在音樂會上同臺獻演并錄制了幾張唱片。盡管她和卡魯索的合作僅限于此，然而或許因為兩人都是意大利人的緣故，后來他倆竟一起成了另一位意大利男高音朱里奧·克里米（Giulio Crimi，1885-1937）兒子的教父和教母，成為一件佳話。

然而，任何人在漫長的一生中都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加利-庫契也不例外。比如她在自己的祖國意大利就碰過釘子，她曾要求在斯卡拉歌劇院飾演《夢游女》里的女主角，然而指揮卻只分派給她該劇里的一個次要角色，她聞訊后發誓：“從此我絕不再踏進這里一步！”她說到做到，這位意大利女高音此生再也沒有到全意大利最聞名的歌劇院開唱過。

1915年加利-庫契在去西班牙巡演途中，在巴塞羅那不幸染上了斑疹傷寒。連日的高燒幾乎讓她送了命，六星期的患病也幾乎斷送了馬德里歌劇院整整一個演出季。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位瘦弱嬌小的女子遠比他們想象的更堅強，退燒不久，她硬是坐在輪椅上在馬德里的舞臺上飾演了《塞維利亞的理發師》中的羅西娜，不僅展示了她的高超演技，更展現了她的高尚藝德。

度過病魔劫難后，加利-庫契迎來了她人生中的第二個黃金時期。1916年冬，當她結束了又一次南美之行，準備返回歐洲時，卻意外地接到了美國芝加哥抒情劇院的邀請。于是，加利-庫契臨時決定到芝加哥加演一場。11月18日那天正值她三十四歲生日，當天晚上開演前，芝加哥的聽眾們還對這位女高音不太熟悉，然而加利-庫契飾演的吉爾達卻讓整座城市都為之瘋狂。演出次日，美國的輿論界以這樣的標題評價這場演出：“阿梅麗塔以她的情感沖擊征服了新世界！”她的演出變成了該歌劇院的一個傳奇。于是，抒情劇院一紙長達八年的合約將她招致麾下。同年她又與勝利唱片公司（即后來的RCA前身）簽約成為公司的專屬藝員。她的名聲在美國迅速提升，她的唱片隨之大賣，僅《可愛的名字》的單曲唱片首版就售出了一萬張，這在當時簡直是一個空前的數字。兩年后她隨劇院在紐約的列克星敦劇院上演梅耶貝爾的《狄諾拉》，這次的演出情況更可謂前無古人，全場為她演唱的鼓掌、喝彩竟達六十一次之多！

這種受歡迎的空前盛況自然不能不刺激到美國的歌劇豪門——紐約的大都會歌劇院。1921年11月加利-庫契在大都會歌劇院完成了自己的首秀，此后她一直是大都會和芝加哥抒情劇院的雙料首席女高音。她的財富也與聲譽呈正比例增長：在芝加哥是每場兩千美元；在大都會是兩千五百美元；外出巡演的價碼更高，達到每場三千美元。這樣的報酬甚至超過偉大的卡魯索！此時，她與她那位身為貴族后裔、卻日益淪落到要靠妻子為生的丈夫路易西離了婚，之后嫁給了長期為她伴奏的美國鋼琴家荷馬·薩繆爾斯（Homer Samuels），成為了美國公民。

在大都會歌劇院，加利-庫契延續著自己的輝煌，聽眾們屢屢為她演唱的每一首詠嘆調、甚至是每一個高音喝彩。在全盛期她在演唱中經常不顧標準的花腔唱法，代之以更個性十足的華彩，她的裝飾音能唱到高音E甚至是高音F！不過，四十歲以后，她的嗓音開始出現明顯的下滑，音色不再如年輕時那般純凈明澈，演唱高音E和高音F時也感到力不從心，聲調也變得搖晃不定。盡管她在舞臺上的大氣與優雅風姿不減，然而人們發現她昔日華麗而飛揚的神采消失了：加利-庫契的頹勢已現。

1930年1月加利-庫契在大都會歌劇院舉辦了告別演出，劇目是《塞維利亞的理發師》。辭別舞臺后四十八歲的她將全部心力專注于音樂會演唱，然而演唱中喉頭的不適以及最高音的不穩定問題仍困擾著她。1935年她做了一次外科手術，摘除了喉頭的甲狀腺腫塊。可是由于她復出心切，在術后尚未完全康復的情況下立刻恢復了演唱，這樣“帶病工作”導致了她的第二次手術，而這次涉及喉頭神經的手術最終使她完全喪失了昔日引以為豪的輝煌高音。此后在1936至1937年期間她還舉行過多場音樂會，卻鮮有好評。在演唱時聽眾們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她所承受的痛苦，一切都在無情地表明：屬于她的時代已然結束了。

退休后的加利-庫契定居于加州風光宜人的圣地亞哥，在她的第二任丈夫薩繆爾斯于1956年去世后，她的一位芝加哥時期的密友凱瑟琳·布朗成為她晚年生活中的伴侶。加利-庫契一直對印度的冥想教和瑜伽學說深信不疑，并身體力行，她還為她瑜伽老師的一本書《來世絮語》撰寫過前言。1963年11月26日，她的生日剛過去八天，八十一歲高齡的加利-庫契因患肺氣腫而辭世。

通常人們喜歡將演唱花腔女高音的著名歌唱家稱作“夜鶯”，如林德就被稱作“瑞典夜鶯”，埃爾納·薩克（Erna Sack，1898-1972）被譽為“德國夜鶯”等，而加利-庫契由于長期生活在美國的南加州，因而被譽為“圣地亞哥的夜鶯”。加利-庫契生前留下過大量的唱片錄音，據統計，僅勝利唱片公司發行的78轉單曲唱片就有近一百五十種之多，其中轉制成CD介質的唱片以Pearl、Nimbus的出品具有代表性。前者的兩款（Pearl CD.9308，Pearl CD.0035）錄制日期分別是1916至1923年和1925至1930年，大致上反映了她演唱全盛時期的風貌；而以轉制78轉時期聲樂作品著稱的Nimbus在其“頭牌之聲”（Prima Voce）系列里也有加利-庫契的兩張專輯（Nimbus NI.7806，Nimbus NI.7852），值得注意的是收錄了Pearl中沒有的《拉美莫爾的露契婭》選段、《哈姆雷特》里的奧菲莉婭發瘋場景以及那個時期西方歌唱家很少涉足的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歌劇《金雞》里那首著名的《太陽頌》。最有意思的還是意大利唱片品牌Fono，它于2003年發行的專輯標題就叫《夜鶯》（The Nightingales，Fono 245144-2）。這張時長為七十七分鐘超大容量的CD別出心裁地挑選了加利-庫契與瑪麗亞·卡拉斯這兩位相差四十一歲的女高音各自演唱的六首相同的歌劇詠嘆調進行逐一對比，以此來表現花腔女高音的傳承與發展。

正如評論家們所指出的那樣：“加利-庫契的歌聲像一位天使，一只夜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都在向我們吟唱著那發自靈魂的令人銷魂的美妙歌聲。她以其美麗的內心去拯救那些因物欲世界的利益沖突而備受困惑和煩惱的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