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執政史上公審外國人第一案

1947年，在山東省煙臺解放區，一美籍職員縱車軋死中國黃包車夫楊祿奎被判刑兩年。這樁看似普通的交通肇事案當時卻轟動了中外，不僅因為這是中共執政史上公審外國人第一案，更因為受審和被判刑的是名美國人，正如一名實地報道該案的美國記者所說：“美國人為軋死一個中國人力車夫而被判刑并作公開道歉，在中國許多世紀的歷史上，這是第一回。”

持槍逼停外籍車禍肇事者

李萬槐1933年出生在山東省沂水縣的一個貧農家庭，1945年參加兒童團，1946年6月進入大眾日報社并任社長匡亞明的勤務員。《大眾日報》當時是中共中央華東局機關報，在戰爭期間，該報工作人員都身穿八路軍軍裝并大都佩槍，李萬槐也配有一部繳獲來的微型沖鋒槍。

1947年4月下旬，李萬槐隨匡亞明去煙臺出差。他們一行五人住在煙臺市政府的招待所。5月23日下午，匡亞明讓李萬槐去大眾日報煙臺采辦處送信。5點半左右，李萬槐在返回途中，發現一名外國人駕駛著一輛中型吉普車，自大馬路東森林路向南疾馳。這時，一名中國人力車夫拉著車正好相對而來，這名外國人見狀并沒減速，仍縱車疾馳。人力車夫雖然按例忙靠馬路右邊躲避，但仍遭超速駕駛的吉普車猛撞，人力車當即被軋毀，人力車夫被撞倒在地。此時，這名外國人不僅不立即停車施救，反而掉轉車頭企圖逃逸。

這一情景被不遠處的李萬槐看到，他立即持槍猛追，并高喊：“軋著人啦，停車！”大概是因為看到李萬槐穿著軍裝、拿著槍，肇事者將車退到了肇事地點。李萬槐來到人力車夫身邊，發現他胸、腹、腿均被軋傷，后腦殼被軋，形成一個丁字形2寸長的口子，血流滿地，腦漿外溢。而肇事者對躺在地上血流滿面的傷者看都沒看一眼，就像沒事兒一樣。

這時，正在附近鋤地的一位名叫王寶慶的農民趕了過來，李萬槐急忙讓他守護現場，自己跑回住處向匡亞明報告。匡亞明聞訊，立即叫上警衛員李福興一起趕到現場。

匡亞明彎腰察看車夫傷情后，果斷地說：“快送醫院搶救！”隨即責令肇事者開車，并讓王寶慶坐在車廂里抱住傷者，以防車輛顛簸加重傷勢。匡亞明等人將傷者送到法國醫院（現煙臺山醫院），并立即命令李萬槐向煙臺市政府報告。

被撞車夫于當晚11點多在醫院身亡，煙臺市政府隨即將肇事者拘押。李萬槐這時才知道，遇難者名字叫楊祿奎，45歲。肇事者是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簡稱“聯總”）駐煙臺辦事處職員，美國人，名叫阿力克·史魯域琪。“聯總”成立于1943年，是周恩來、董必武在上海與他們達成協議后，在煙臺設辦事處的。該辦事處人員多為美國人，團長是美國國務院官員李普爾。

因為史魯域琪的身份特殊，處理起來要涉及外交方面，中共煙臺市委和煙臺市民主政府對這一案件十分重視，他們立即將這一案件逐級報告給中共中央華東局和中共中央。上級很快做出指示，由中共煙臺市委根據有理、有利、有節的精神，從實際情況出發進行處理。

肇事者給遇難者披麻戴孝

第二天，市政府的執法人員找李萬槐和王寶慶了解查實，李萬槐帶他們到事發現場指證了出事方位，講述了事發經過，留下了目擊證言。執法人員當場繪制了事故現場圖。

李萬槐說，“楊祿奎事件”發生后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煙臺人群情激憤。當時，美國人在中國的地位相當優越，甚至有些人橫行霸道，視中國人命如草芥。1946年，在北平，美國大兵強奸北大女生沈崇事件令國人震驚、憤怒，北平警察局竟通過國民黨中央社通知媒體不準報道。在上海，一個黃包車夫因拉車收費，被美國水兵揮拳打死，盡管以沈鈞儒先生為首的社會名流紛紛抗議，上海地方法庭也開庭審判了，但兇手卻逍遙法外（見1946年9月24日《文匯報》）。在青島國統區，僅1947年4月份的20天內，就發生美軍無故開槍、軍車肇事及毆辱市民案7起，殘害我同胞9人。這些美國人犯下罪行后往往逃脫法律制裁，更是助長了一些美國人的囂張氣焰。

5月24日，煙臺市民主政府就楊祿奎慘死事件向聯總提交了嚴重抗議書。同日，煙臺總工會也向聯總煙臺辦事處遞交了抗議書，并提出五項要求：（1）肇事人史魯域琪應依法償命；（2）貴處負責安葬死者；（3）被難會員醫藥、治療、治喪等一切費用，概由貴處負責；（4）撫恤被難家屬，保證其一定之生活水準；（5）登報鄭重聲明，保證貴處人員今后絕不再發生同類事件，并向解放區人民致歉。

24日下午2時，為處理好這一事件，煙臺市民主政府市長姚仲明親自向聯總煙臺辦事處主任李普爾進行鄭重交涉。李普爾對此次事件表示口頭抱歉，又提出異議說：“在總工會所提抗議書中，有些地方似乎結論下得過早。”

姚仲明隨即重申我方嚴正立場：“解放區政府確保人權，執行為大多數人民所擁護之法令……如此次事件的發生，在史魯域琪思想上，對中國人生命的輕視是肯定的。假如他把該洋車夫生命視如自己生命一樣寶貴，此事絕不至于發生。再者，抗議書中五點要求，基本上都是對的。”

李普爾要求待他們重新研究討論后，再作答復。姚仲明同意李普爾的要求，但提出一個不能延緩的問題須立即解決，即組織楊祿奎治喪委員會。李普爾沉默了一會兒，見姚仲明完全沒有松口的意思，只好接受。雙方遂決定組成5人治喪委員會，以李普爾為主任委員，煙臺市民主政府外事辦公廳主任趙野民、東山區區長劉績卿、楊氏家屬楊祿喜和劉仲春等為委員，負責處理一切治喪事宜。

5月26日上午，煙臺市黨政軍民代表及聯總的有關人員500余人，隆重公祭楊祿奎，李萬槐參加了公祭。靈堂莊嚴肅穆，靈柩置于后堂，上有楊祿奎相片，柩前供放祭菜火燭，前堂飾滿花圈挽聯。最醒目的為煙臺市政府送的挽聯，上聯是：解放區乃民主圣地，決不許草菅人命；下聯是：中國人有民族自尊，豈能容外人逞兇。聯總代表李普爾也送來一幅挽幛，上寫：“對死者家屬致以吊唁。”并像與會者一樣，他戴上了招待員送上的黑紗和白花。

公祭由主祭人姚仲明市長讀祭文，聯總代表李普爾致悼詞，山東省職工總會孫會長代表全省工人對楊祿奎工友的死難表示哀悼，山東救濟委員會主任李澄之致詞。史魯域琪則按照膠東民俗為楊祿奎披麻戴孝。送葬隊伍所到之處，街道兩側人山人海，港城煙臺群情激昂。

“中國最值錢的人命”

5月27日上午9時，姚仲明等與李普爾在外事辦公廳舉行第二次正式談判。談判中心議題是關于死者家屬的撫恤問題。

姚仲明說：“在我們處理這個問題時，必須要重視解放區人民的生命價值和照顧到死者家屬的生活問題。另外，對李普爾先生來講，為補救解放區人民與聯總朋友的友誼，應把尺度放寬一些，表示出對解放區人權的尊重，對死者家屬的關心。”

李普爾說：“在過去聯總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而賠償的數目為250至600美元。”但我方堅持，這個數目恐怕只是在國統區行得通，而在解放區則不行。最后協議：先由聯總出100美元，維持楊祿奎家屬目前生活急需。全部撫恤問題，待李普爾先生向上級請示后再另行談判決定。聯總公開登報聲明道歉。姚仲明和李普爾分別在協議上簽字。5月28日，李普爾就楊祿奎慘死事件在《煙臺日報》公開聲明道歉，保證不再發生同類事件。

6月7日下午，姚仲明與李普爾和上海聯總總部來煙臺的法律顧問達理棋舉行第三次正式談判，解決楊祿奎家屬撫恤費問題。姚仲明說：“撫恤問題解決后，政府再依法處理闖禍的肇事人。解放區的法律與國統區不同，恐怕與其他國家也不同。解放區的法律包括一個高度的民主精神，廣大群眾的意見就是法律的根基，所以只要撫恤問題處理得圓滿了，老百姓心平氣和了，政府在法律的執行上可以寬大。所以現在我盼望這個問題能有圓滿結果。昨天李普爾先生給了我一個文件，上面提到聯總對死者家屬撫恤的最高限額為煙臺市一個洋車夫48個月的收入，我想咱們就可以談這個問題。”

達理棋問一個洋車夫的生產力能有多大？姚仲明說：“過去我們主張，按楊的家屬生活費、孩子教育費來計算，確定撫恤的款數，那是一個很合理的原則。貴方提出按一個洋車夫的月收入計算，我們認為這個原則不合理。不過我們為了增進與聯總的友誼，也可以通融一下。據我的調查，煙臺一個洋車夫買賣好時，一天能掙到2000元（解放區北海幣，下同），不好時每天也能掙到五六百元，平均每天可掙1000元。但煙臺洋車夫除了拉車外，有的還兼營副業，如做小買賣或給人家做點零活，這個收入就很難計算出來了。我希望按他每天的洋車收入計算出后，再附上一部分兼營副業所得，總起來就叫一筆撫恤費。不知閣下是否有意見。”

達理棋表示贊同，認為兼營副業這一事情屬實，不能不予承認。最后的協議是以每天拉洋車收入1000元為標準，再附加50%，按56個月計算，共為252萬元；再加軋壞洋車的賠償費3萬元，總計賠償255萬元（約3400美元）。

李萬槐說，若按當時國統區的慣例，撞死一個人只不過給撫恤金200-600美元，楊祿奎因此被稱為“當時中國最值錢的人命”。

肇事者被判處有期徒刑

6月16日，煙臺市地方法院在市府大禮堂組成臨時法庭，對史魯域琪交通肇事一案進行審判，各界旁聽代表達300余人，李普爾等人也被邀請列席旁聽。

李萬槐是此案的重要證人，法庭在開庭的頭一天通知他屆時出庭作證。李萬槐擔心自己太小，心中沒底，有點緊張。這時，匡亞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小鬼，明天叫你上法庭作證，你是不是害怕？”李萬槐說“是”。匡亞明親切地說：“你是一名革命戰士，要有大無畏精神，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要勇敢。把你所見到的事情清清楚楚地講明白，就盡到你的責任了，這有什么可怕的呢！”幾句話，使李萬槐有了主心骨：我是參加革命兩年多的“老戰士”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呢！第二天他從容不迫地走上法庭。

法庭在16日下午4時正式開庭。監審人姚仲明在各界代表的掌聲中首先致詞，他簡述了審判的意義是為了保障人權，這次審判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地方民主政府第一次審理外國人在中國的犯罪案件。

姚仲明說完后，主審推事令肇事者出庭。在兩位法警的押解下，史魯域琪頹然緩步走上了法庭，低頭站立在一邊。檢察官隨即起訴事件經過，接著，主審人令證人李萬槐出庭，講述他當天見到的史魯域琪肇事情景。最后，主審人問史魯域琪，對檢察官和證人說的有關他的犯罪事實有何申辯？史魯域琪簡單辯解后，對所犯罪行全部承認，并請求中國地方政府寬大處理。

法庭休庭10分鐘后，主審官宣讀了審判書：“被告阿力克·史魯域琪，過失傷害致死一命，判處有期徒刑兩年……”

7月5日，史魯域琪寫了一封悔過信在《煙臺日報》上公開發表。由于史魯域琪確實有悔過表現，煙臺地方法院不久發布了緩刑令。至此，震驚中外的“楊祿奎事件”以中國人民的勝利而告終。

這一事件，中共中央的延安新華廣播電臺作了多次報道，世界上許多有影響的通訊社也相繼作了報道，一時在國際上產生很大反響。美國合眾社記者葛蘭恒女士親自赴煙臺旁聽了該案的審理，后在她發的一篇新聞評論中說：“美國人為了軋死的一個中國苦力而被判刑并作公開的道歉，在中國許多世紀的歷史上，這是第一回。”

事件結束后，煙臺市民主政府沒有忘記失去“頂梁柱”的楊祿奎遺屬。姚仲明市長安排楊祿奎已16歲的長子到當時煙臺的一所培養干部的學校學習，后來，楊祿奎長子又被安排到大連一家水產公司工作。再后來，楊祿奎次子也到了大連工作。現在楊祿奎的后人大都在大連定居，生活的都很幸福美滿。

李萬槐在此后的革命生涯中先后入黨、提干，新中國成立后在濟南市工作，1993年從濟南市教育局離休，享受正縣級干部待遇。2009年9月15日，楊祿奎次子楊寶田和長孫楊淑惠專程到濟南感謝大眾日報社和李萬槐。身為書畫篆刻藝術家的楊寶田先生提筆書寫：大眾日報，追古塑今第一眼，驚天醒世第一聲；李萬槐先生，槍指蠻夷渾身是膽，秉筆直書世代恩公。楊淑惠也說：“這一切都得益于當年黨和政府對我爺爺事件的處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們這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