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時光倒回到二十年前,邱曉鳴給故鄉滁州留下的最后造型是,一個文學青年遠去的背影。
那時候,全民文學熱,征婚廣告上有“熱愛文學”一條,比如今“有房有車”更具誘惑力,如果有“發表過小說”的經歷,那就跟如今坐過“神九”上過天一樣,挑對象如同在菜市場挑鮮魚活蝦,隨心所欲。那時候,已經在《青春》、《江南》、《清明》等許多刊物發表過中短篇小說的邱曉鳴是滁縣地區風頭正勁、勢頭看好的青年作家,這個被文學沖昏頭腦的青年人跟別的人不一樣,他熱愛文學,也像文學一樣生活,所以,后來他背井離鄉,落腳淮北,與其說是一次真實的生活選擇,還不如說是一次浪漫的文學想象。
邱曉鳴離開滁州后,朋友們都覺得這個活在夢想中的年輕人去淮北不是去過日子的,而是去做夢的,所以,沒有人將他和一個國有企業的經營廠長聯系起來,更沒有人想到他日后會成為一個腰纏萬貫的民營企業家。其實,當一個人直面現實的時候,那些不可理喻的意外就會變得很好理解。比如說,生活畢竟不是文學,柴米油鹽的日子肯定沒有做夢娶媳婦那么美好,所以,邱曉鳴在稿紙上失蹤就沒什么值得質疑的。到了淮北后的邱曉鳴首先面對的是生存,而不是文學,吃飯成為擺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主題,這在邱曉鳴1991年發表的中篇小說《搭積木》中表現得鮮血淋漓。文學青年黑子工作沒有著落,想去作家班進修,沒錢交學費,黑子只好擺攤去賣臭豆腐,妻子小雨晚上在外兼職代課掙錢,可仍然改變不了捉襟見肘的生活,最終小雨在外出兼職的晚上從樓梯上摔下流產,黑子也放棄了進修,放棄了對文學的瘋狂追隨。這部小說雖然不是邱曉鳴的生活紀實,但可以看做是他那一時期在生存困境中的心靈寫真。文學的夢想不是被強大的外力扼殺的,而是被微不足道的柴米油鹽粉碎的。積木是一個極具象征意味的意象,文學是青春年少和狂妄自負聯手搭建起來的海市蜃樓,雖然搭得很美麗,但稍一碰撞,便會轟然坍塌。
一篇小說一夜成名的神話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已經破滅,所以,有文學夢想和文學實力的邱曉鳴寫小說的時候,正是文學走向邊緣化的時代,為了生計,邱曉鳴不得不和全國成千上萬的文學愛好者們一同沖破夢境、走出稿紙、逃離名著、回歸現實。當邱曉鳴把全部的才情轉移到企業經營和謀生手段上時,他的文學想象力就會像核裂變一樣爆發出巨大的能量,不動聲色中做了國營廠經營廠長,不露痕跡中成了民企董事長,別人為之奮斗一輩子的目標,他奮斗一陣子就實現了。
邱曉鳴有錢了,有多少錢,他不會對任何人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錢不再是邱曉鳴的奮斗目標,錢甚至成了邱曉鳴的累贅和敵人。邱曉鳴比別人更清楚一個人一生是花不了多少錢的,所以,早在好幾年前,他就對掙錢失去了興趣,他覺得人為錢活著是荒謬的,錢是為人服務的,如果人被錢綁架了,錢就是人的敵人。站著說話腰不疼,有錢了才會這么說,《搭積木》中的黑子,《一九九八在路上》中的林志江,一個靠賣臭豆腐掙辛苦錢,一個靠女同學的特權庇護掙昧心錢,委曲求全茍且偷生,他們以犧牲自尊和自信為代價,為錢活著,為基本生存而掙扎。邱曉鳴寫黑子,是寫窮困潦倒中的人生無奈、無常,是窮人的挽歌,是文人的悲鳴;寫林志江,則是寫走投無路中的掙扎和堅守,林志江在一段精神沉淪和人格撕裂后,最終離開了杜蕓和舒婭,這是兩個對林志江有恩有情的女人,她們將林志江拖離了貧困的窘境,也將林志江推上了“人生如戲”的舞臺,林志江在金錢的引誘下學會了拉攏、腐蝕、行賄、不擇手段和同流合污。于是,最終的林志江在1998年邱曉鳴的小說中離開渾濁而墮落的人生,回到了他初戀女友的身邊去了,邱曉鳴大約是在10年后的2008年決定像他小說中的人物林志江一樣離開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金錢世界,回到了文學的懷抱。
這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于是,人們看到了另外一個邱曉鳴,他不思進取地把企業交給職業經理人經營,自己躲進書齋,打開落滿了灰塵的文學名著,鋪開發黃的稿紙,開始重新寫小說。當他在稿紙上寫下第一行文字的時候,可以想象那種久別重逢的激動,舊夢重溫的感動,就像一個流浪多年的孤兒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邱曉鳴小說中經常寫到“故鄉”,地理上的“故鄉”偏僻而質樸、貧窮而溫暖、沉默而生動,被邱曉鳴賦予了無限的詩意。對故鄉的自戀是不需要質疑的,就像西部作家站在黃土高原上,他們眼中荒涼的黃土高坡美得讓人震撼。然而,邱曉鳴還有一個精神上的故鄉,這個“故鄉”就是文學,就是小說,文學和小說當今雖然遠在滾滾紅塵之外,但卻無疑會帶給你精神的高貴和心靈的自由,這種高貴與自由是用錢換不來的,所以,深得其中要義的邱曉鳴是以一種殺身成仁的決絕和死不改悔的意志重返自己精神故鄉的。自2010年成為“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邱曉鳴重出江湖,出手不凡,小說感覺死灰復燃,人生體驗刻骨銘心,從近年來發表的小說看,敘事逐漸成熟老練,內涵日趨豐富深刻,他把自己這么多年來在商場、情場、操場、鄉場的生活經歷,經過反復過濾、發酵、萃取,打造成一篇篇小說,并將自己的人生態度、生活立場、情感取向、價值理想貫穿字里行間,讓人們看清了邱曉鳴所理解所破譯的社會真相、人生本質和精神出路。
小說很大程度上是一個作家的自傳,雖然不一定是生活自傳,但肯定是一個作家的精神自傳或情感自傳。從邱曉鳴這兩年發表的幾部中篇小說看,他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精神軌跡與情感方向,《男人空間》、《像狗一樣奔跑》、《東張西望》、《麥芒的夏天》將一個真實的邱曉鳴暴露無遺、出賣徹底。
有一句經典叫“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話還可以這樣表述,上帝為你打開一扇門,就會為你關上一扇窗。邱曉鳴在企業經營中賺得盤滿缽滿的時候,他卻喪失了關起門數鈔票的激情和樂趣,賺錢的辛苦與付出的高昂的精神代價和道德成本,對于一個懷揣文學理想和追求高貴人格的人來說,是難以容忍和無法承受的,但邱曉鳴卻又必須忍受和裝出一副從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樣子,這是分裂的人格。有一句詩對人生的掙錢生涯進行過準確地描述,“我得到了很多/是因為失去的更多”。邱曉鳴不止一次地說,商場上的那些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生活沒意思,很無聊,那種被掏空靈魂后的狂歡與放縱,使最愚蠢的人都能體會到“行尸走肉”的內涵。邱曉鳴說他只有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讀書寫作,才能讓內心安靜下來,才能讓心靈有一種回歸家園的踏實與安全,他把書齋看作是心靈的避風港,文學是精神的最后歸宿。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經歷和體驗,邱曉鳴這兩年的小說更多地是在探索當下物質擠壓下人的精神困境和心靈災難,并試圖重建一種求真向善、歸真返璞的心靈秩序。“懸空”、“無根”是邱曉鳴小說中的兩個關鍵詞,《男人空間》中的高潮事業處于高潮,人生卻處于低潮,他周旋在女網友YY、電視臺女記者麥穗、女教師關馨幾個女性之間。這并不是高潮風流成性,而是高潮婚姻失敗后,精神“無根”,情感被“懸空”,這個強大的男人,他膽怯和恐懼,他不敢相信任何一個女人,也不敢為任何一個女人付出自己已殘存不多的真情,不是他玩世不恭,而是他被生活捉弄了,一個企業經營的勝利者,成了情感經營的失敗者,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巨大反諷,婚姻的破產不是因為沒錢,而恰恰是有錢才導致家庭出現了變故。錢瓦解了生活也戲弄了情感,麥穗幫高潮跑來了項目補貼,同時也毫不客氣地拿走了屬于她的回扣,床上的女人麥穗一邊跟高潮激情,一邊跟高潮做生意。小說中充滿了不安全感,充滿了幻滅感。《東張西望》中高昂的叛逆和越位,是對傳統秩序的挑釁,也是對現實的反抗,小說中沒有對錯和好壞,有的只是人在現實世界里的東張西望和失魂落魄。這是無序時代對人的必然擠壓和傷害,這一主題同樣表現在《麥芒的夏天》中。麥芒求職找工作不只是為了就業,而是為了過上體面和尊嚴的生活,然而他一出場就陷入了一個讓他尊嚴蕩然無存的圈套,先是被誤作小偷,然后被公司女老總米蘭當做一個棋子,在不知不覺中被任意擺布,他的生活完全被米蘭策劃了,米蘭甚至以美人計的布局將麥芒當棋子,并在棋盤中走出了劍走偏鋒的奇招,這一切麥芒居然渾然不知。最終麥芒以喋血的慘烈為被暗算的青春找回了尊嚴。
邱曉鳴這部小說集中寫得最好的一篇是《像狗一樣奔跑》,這部中篇小說無論謀篇布局還是情節推進、人物刻畫與細節捕捉,集中展示了邱曉鳴的文學天賦和創作實力。幾個鄉村少年懵懂的人生、迷惘的情感、蒼白的青春、扭曲的成長,極具質感,極富感染力和穿透力。為什么這部小說寫人、寫景、寫事、寫細節那么準確、那么到位,這與邱曉鳴的鄉村生活經驗密切相關,經過這么多年沉淀,故鄉的風物人情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成為他精神與情感上的寄托,成為他逃離都市生活的靈魂避難所。所以小說中的蠻荒、貧困、無聊、惡作劇是那么真實、那么生動、那么溫暖,小說的詩意在于,即使生存環境無比惡劣,但依然擋不住青春的燃燒,擋不住生命的激蕩,擋不住煩惱中的成長。
小說打動人的魅力,首先在于真實,真實的故事容易寫,真實的情感難寫,尤其難寫到位。《像狗一樣奔跑》不僅寫出了真故事,難能可貴的是寫出了真情感、真性情、真人物。小說最難的就是對人物、對情感的體驗與把握是否準確和到位,這篇小說做到了。《像狗一樣奔跑》的題材是邱曉鳴的一段真實的生活經歷,把握起來難度相對要小一點,對于邱曉鳴來說,是如何把一個沒有直接生活經驗和沒有經過時間沉淀的題材寫真,寫到位。一個作家的小說才華體現在“把假的寫得比真的還真”,這是包括邱曉鳴在內所有作家都必須面對的挑戰。
邱曉鳴有很好的文學感覺,小說敘事機智幽默,敘事感覺火花不斷,與其他作家相比,曉鳴的生活積累豐厚、生活體驗扎實、生活感悟深刻,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作家,曉鳴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現在需要解決的是小說技術的高強度訓練,比如,如何控制小說的敘述節奏而不是放任自流,如何用細節去推動情節而不是用平面敘述去推動,如何在結構上解決好主次人物關系、主次情節關系而不是平均用力,還有在如何設計戲劇性情節與細節等方面,都是邱曉鳴必須嚴肅面對的技術問題。
盡管邱曉鳴有一些小說問題要解決,但我對邱曉鳴的信任堅定不移,因為邱曉鳴不僅是一個能把企業玩轉的人,還是一個能把人生玩轉的人,有如此強大的能量的人,做不好小說,他是不會甘心的!也許邱曉鳴還會在我這篇序寫完后接上一句,“玩不轉小說,死不瞑目!”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