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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正經的無聊

2013-12-29 00:00:00邱曉鳴
安徽文學 2013年1期

1

小五這一覺睡得很香,睡得香是因為有夢。

夢里的小五剛從車里出來,便發現有個男人站在街邊看著自己。美女被人關注是常有的事,小五已經習慣了,并且知道如何在男人灼人的目光里行走,甚至覺得那個過程很受用。有時候,她也會做些惡作劇。比如,迎上去,沖著看自己的男人擠一下眼睛或笑一笑,這樣一來,總能把那個人弄得丟魂失魄,落荒而逃。

那個男人三十歲左右,身著淺藍色的上衣,人也生得清爽,看上去有點像韓國歌星玄彬的味道。男人倚樹而立,身姿優雅而又舒展。他一邊抽煙,一邊用溫熱的目光迎接小五。瞬間,小五的心里便涌過了一汪水。她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伸手撩了一下長發,果敢地迎了過去。奇怪,那個人也不回避,就那么不依不饒地看著她。喲,遇上花癡啦。她想。這時候,他說話了,青春就像衛生紙,看著挺多的,用著用著,就不夠了。他的聲音不大,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她,目光里閃過一絲憂郁。她愣了,明知道他的話是沖著自己來的,可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回復,接著,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電話響了。小陶嘰嘰喳喳的聲音把她從夢里扯了回來。她埋怨道:死妮子,你毀了我的好夢。小陶說我暈,不會是在夢里辦事吧。說著,她笑,笑得很淫蕩。小五罵道:賤人,大清早的就犯騷。她說清早?你不看看現在幾點,楚楚她們都到了,你可好,還躺在床上做美夢。小五這才想起來,她們約好今天一起去沈池農莊的。于是,便起床了。

她們幾個人是從幼兒園開始一起長大的朋友,小學中學一直在一起玩,人稱幫女郎。上大學彼此分開了幾年,畢業后,紛紛又回到相城聚在了一起。如今,做女人也是需要資本的。首先,她們長相不錯,家庭背景很好,又受過高等教育,都擁有一個良好的婚姻。做女人有了這些資本,該滿足了。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如今,她們依然像過去一樣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

沈池農莊是小五的老公沈玉開辦的。沈玉的父親沈萬里是房地產商,幾年前,因為征用土地犯了事,還牽扯出一大批貪官。那些官員們也夠倒霉的,官沒了,錢也沒了。沈萬里雖然被判了五年,卻給兒子留下了一個偌大的房地產公司。于是,沈玉辭去了社保局的工作,子承父業做起了老板。小五在市圖書館工作,老圖書館三年前就拆了,新館至今還沒有破土動工。眼下,員工們都閑著不用上班,小五就成了領著工資的太太。沈玉的腦子比他父親還靈。一年前,他在郊外有山有水的鄉村租了一大塊荒地,辦了一個生態農業產業園。山上種樹養雞養羊養梅花鹿,水里養魚養蝦,地里種上果蔬。水邊蓋了幾幢別墅,裝修得別具一格,里面各項生活娛樂設施齊全。時下富人流行的生活方式是:城里有套房,郊區有個莊。沈玉把農莊辦成了一個不對外開放免費的私人會所。朋友來了,好嘛,這里吃的玩的應有盡有,既綠色又環保。于是,每逢節假日,達官貴人們紛至沓來,在這里盡情地享受美好生活。這樣一來,沈玉的生意便做得風生水起。

沖完澡,小五站到了鏡子前。梳妝臺上,擺滿了名牌化妝品,什么迪奧、雅詩蘭黛等等,這些都是沈玉買回來送給她的。不用說,小五是被沈玉寵著的。女人被人寵,真的沒什么不好。從生理學角度上講,被寵者就會自信而愉快,身體會產生有利物質,讓人如沐春風、瀟灑自如,永葆高雅風姿。可是,近一段時間,面對沈玉一如既往的好,小五的心里總會滋生出一些怪怪的東西來。倦怠,不是。不踏實,也不是。反正那東西怪怪的,說不清卻結結實實地存在著,如影隨形,趕不走,丟不掉。是的,結婚八年,女兒都七歲了,應了那句話:七年之癢。癢了么,不知道。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禁不住笑了。鏡子里面的人笑面如花,青絲如瀑。你呀,該知足了,擁有一個既能掙錢又會疼人,連什么是特潤修護精華都曉得買回來的人,你還要怎樣?

小陶又催她了。死妮子,催命呢。小五罵著,不知怎的就想起夢中的那個人來了。是的,青春就像衛生紙,看著挺多的,用著用著,就不夠了。這話說得挺在理。奇怪,怎么能把夢做得如此清晰的呢?

通往農莊的道路是新修的,寬敞而又平坦。路上,車少人也少,小五駕著車急駛而去。這時,從岔路上冷不丁地拐過來一輛車,沒等她反應過來,嘣!一聲巨響,兩車相撞,瞬間,小五寶馬車左側的氣囊如炸彈般轟鳴。頓時,她懵了。

這是一輛帕薩特轎車,坐在前面的人推開門,抹一把臉上的血,下車就跑,沒走幾步就踉踉蹌蹌地倒在了路邊。小五嚇著了,嗓子一緊,有點想哭的意思,但強忍住了。她活動了一下身體,四下看了看,除了脖頸有些疼之外,自己并沒有受傷。慌亂中,她報了警,接著又給小陶打了電話。這時候,躺在路邊的人竟然坐了起來,一臉的血,看上去很恐怖。小五擔心車里的司機,想下車去看,又不敢。

警車呼嘯而至。不久,小陶她們也趕了過來。

他們撬開變了形的車門,這才把司機拉了出來。謝天謝地,他竟然毫發未損。這時,倒在路邊的人也自己走了過來,除了臉部被玻璃劃傷之外,其他并無大礙。車輛損壞得很嚴重,帕薩特車頭幾乎平了,寶馬車右側完全變了形。警察說,報保險公司吧。司機沮喪地說,我沒買車損險。警察說,沒辦法,那是你自己的事。說著,警察忙著丈量事故現場,拍照,畫圖,安排清障車把事故車拖走。大家感嘆,沒有人員受傷真是萬幸。

這時,小陶用挑釁的語氣問道,怎么,你的車沒買保險?他說,是的,新車,沒來得及買。說著,望著小陶,眼睛里滿是無奈。小陶得理不饒人地說,沒買保險也敢上路,看清楚,你撞的這可是寶馬。很顯然,小陶的話刺激了他。他盯著小陶輕蔑地說,小姐,先把牙縫里的韭菜摳出來,然后再說話好嗎?說著,他笑,笑得肆無忌憚。他的話像子彈當即把小陶擊倒了。她怔怔地看著他,臉兒憋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見此情景,小五不樂意了,想上前為小陶討個公道。忽然,她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瞬間,想了起來,這個家伙竟然和夢里的那個人有幾分相像。

警察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玄妙,忍不住笑了,說,小子,別嘴硬,交通法規怎么學的,拐彎讓直行,你該負全責。說著,警察讓他和小五把駕駛證行車證拿出來,讓雙方在現場勘查單上簽字。警察看了他的證件,說:叫許諾?名字不錯,就是說話損了點。

這時候,憋了半天的小陶湊了過來,她說,名字不錯,就是長了一副禍害人的嘴臉。知道嗎,你這個樣子出門會影響人們健康的。當然,長成這樣不是你的錯,可是,給別人造成財產損失卻是要賠的。許諾笑,他說,別呀,小姐,我天生膽小,聽人放個屁也能把自己嚇哭。警察見情況不妙忙說,算了,都回去吧,當事人一個星期內到事故大隊來領事故責任認定書。

許諾隨著警察的車走了。

小陶沒能占到便宜,心里自然不爽。她沖著許諾離去的方向,爹呀娘呀的一陣痛罵,大家勸她說人都走了,罵了也聽不到的。她說,真倒霉,怎么遇上了一個心腦俱殘的人。小五,處理事故時我陪你去,絕不能輕饒了他。小五笑著說,你又能怎樣人家呀。小陶憤憤地說,見了他,我就把他下面的東西割了,掛樹上讓鳥兒叼了去。

頓時,大家笑作一團。

小五說,這也太狠了,割了人家的命根子還讓鳥兒叼了去,小陶,你夠資格去當罵人協會的會長。小陶說,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不會是看上那個小白臉了吧。說著,她笑,氣也消了大半。幾個女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許諾來,大家一致認為,許諾的長相不錯,味道也足,就是說話損了點,這一點,說明許諾不是繡花枕頭。接著,她們就把話題引到了小五身上,讓小五借機乘虛而入,一舉把他拿下。小五說,饒了我吧,陶會長都要把人家閹了,我要一個太監有屁用。小陶笑,說,我暈,啥時候我成了會長。小五說,從今天開始你就身兼兩職:罵人協會會長,閹割黨黨首陶一刀。

這下可好,女人們鬧騰開了。

2

傍晚的時候,小五接到了許諾的電話。

他說,能見個面聊聊嗎?小五問,你是誰?他說是被你們罵了一天的倒霉的人,現在,我的耳朵還發熱呢。聽出來是許諾,小五忍不住笑了。她問,你怎么有我的電話?他說是從警察那里找的。她說沒必要談,等候處理就是了。他說,不行,警察辦事太拖沓,兩臺車每天要收一百塊的停車費,耗不起。她問,你打算怎么辦?他約她去左岸西餐廳,有些事電話里說不清楚。他說,來吧,我請客,若不放心,你就帶一個保鏢來。

不知怎的,小五不討厭許諾,甚至覺得這個人有些意思。她把許諾要求見面的事告訴了小陶。小陶馬上說,我陪你去,看他能放什么屁。

來到左岸,許諾客氣地把她們引進了包廂。入座后,他笑著說,美女,千萬別跟我客氣,想吃什么,只管點。他按了按服務鍵,服務生進來了。

小陶作勢地問服務生,有韭菜餡的包子么?服務生瞟了一眼小陶說,對不起,這個真沒有。小五忍不住笑了,說,陶一刀,別難為人家服務生。許諾也聽出了門道,他對小陶說,美女,還記仇呀,說著,他站起來朝她拱手,拿腔拿調地說,在下眼拙,多有得罪,懇請大俠刀下留情。

聽了他的話,她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笑聲瞬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小陶開始點單,望著她,小五忍不住樂了。這個死女人,出手夠狠,七七八八點了一串,從來不吃牛肉的,竟然要了巴西牛扒,還點了法國干紅,真成陶一刀了。

許諾告訴小五,為了這次事故他已經跑了一整天,依照交通法規要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初步估算,兩輛車的修理費要花二十多萬。他的車沒有保險,這就意味著錢要從腰包里掏出來。小陶說,聽你的意思,想讓小五自認倒霉?許諾說,怎么會呢,她的車買了全險,只要把事故責任承擔過去,保險公司就會足額賠付的。

她們馬上明白了許諾的用意。

小五說,就算我愿意,警察那里能行得通嗎?我看這事有點懸。他說,警察那里我能搞定,如果你愿意,明天就能把事情辦妥。

菜上來了。倒上了酒,許諾舉起杯說,不打不相識,來,我們喝點。小陶說,喝什么,弄了半天,擺了個鴻門宴。許諾說,瞧你說的我敢嗎,說實話,我這個人沾酒就醉,今天豁出去了。說著,他一飲而盡。

不久,許諾的臉就紅了。他說,我知道,你們不愿與我這樣的俗人接觸,沒法子,既然撞上了,權當體驗一回底層的生活。說著,他笑。望著許諾,小五動了惻隱之心。她說,你不能這么喝,紅酒也醉人。小陶在一邊酸溜溜地說,喲,這才哪兒跟哪兒呀,就心疼上了。來,許諾,我們喝一個。他笑,說,藥不醫假病,酒不解真愁。說著,他舉杯干了。

很快,許諾就顯出了醉態,話兒也多了起來。他告訴她們自己是收廢品的,如果小五不愿意幫忙,只能把自己的車抵給她,即便如此也不夠寶馬車修理費。他嘆了口氣說,人要是倒霉,連喝涼水也塞牙。小陶說,收廢品的開著帕薩特,你就把我們當少女騙吧,真沒看出來,你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無賴。小陶的話顯然說得重了。

沉默。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許諾怔怔地盯著小陶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知道嗎,你的丑,和你的臉還有錢沒有任何關系,別總把自己當根蔥,假純潔比真流氓還令人討厭。

小陶受不住了,她說,你,你這個人真是給臉不要臉。

他笑,笑得很壞。他說,你說對了,知道嗎,成功的三個要素是:一,堅持;二,不要臉;三,堅持,不要臉。小陶憤怒地站起身高聲說,跟你這種不要臉的下流坯子沒有什么好說的,小五,我們走。說著,她硬生生地把她拉了出去。

出了包廂,小陶那個氣啊,恨不得把許諾千刀萬剮了。小五說,算了,別較真,他喝醉了。小陶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替他說話,不會真想幫那個不要臉的吧。小五說,酒后吐真言,也許他真是個收廢品的。小陶說,是又怎么樣,這種人不值得同情。小五安慰她說,別氣了,走,我請你吃飯去。

許諾沒有說假話。

許諾算是官二代,他的父親原來是相城的副市長。許諾大學畢業后,父親將他安排在一個事業單位工作。在相城,許諾算是一個響當當的公子哥兒。三年前,父親因為土地的事情和開發商攪到了一起,事發后,家里的財產被沒收,父親也被判了十年刑期。不久,母親因為受刺激進了精神病院,爺爺也中風住進了老年之家,接著,女朋友也離去了。

由于父親扛不住紀委的審訊,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牽扯出了許多人。這樣一來,把許諾害苦了。他從一個公子哥兒一下子淪落成一泡臭狗屎,人們見了唯恐躲之不及,一不小心踩上了,也會在街沿上蹭了又蹭。一時間,弄得無法在單位立足,無奈,他辭了工作。

那時候,許諾萬念俱灰,在相城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他想逃離,走得越遠越好。于是,一張車票就將他帶到了北京。

那個夜晚,他枯坐在北京的地鐵通道里,聽流浪歌手唱歌,看著匆匆而過的路人。夜深了,行人逐漸稀少,歌手也收攤走了。望著歌手的背影,他心里便滋生出幾許羨慕來。他想,挺好,活得比自己真實。這些年,自己一直是活在蜜罐子里,沒有機會體驗蜜罐子之外的生活。如今,罐子碎了,他終于明白,生活原來是一場無法回放的絕版電影。

那天晚上,枯坐的許諾忽然起了喝酒的念頭。于是,他買了一瓶酒,獨自坐在那里,邊喝邊想心事,不久,許諾便醉得不省人事。

夜里,來了三個流浪少年,他們見了醉倒的許諾,便動了竊取財物的念頭。沒曾想,衣著光鮮的許諾,身上除了身份證銀行卡之外,只有數十元現金。為首的叫木頭的少年不認為他是個窮人,讓大家在這里陪著,還弄些礦泉水喂給他。木頭對同伴說,弄、弄不好,這個人將來就、就是我們的老、老大。木頭是一個結巴。

第二天,許諾發現自己和幾個流浪少年待在一起,問了才知道,自己喝多了,幾個流浪的孩子在這里陪了一夜。木頭問,你,失、失戀了吧?另一個叫黑臉的少年說,是不是丟了工作?望著幾個臟兮兮的男孩,許諾的心里涌過了一陣久違了的溫暖。他問他們為什么不把自己的錢拿走時,木頭笑著說,太少,還、還不夠我一天討來的多。黑臉說,不是,木頭想讓你做我們老大,有你罩著,以后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木頭告訴許諾,他們住在一個建筑工地里,共有十個人,靠乞討和撿破爛為生。一天下來,每人都有三五十塊的收入,運氣好,會掙得更多。原先他們跟著一個老大混的,不久前,老大因為偷盜鋼材被公安抓進去了。老大進去后,沒有人罩著,他們常常受到另一幫流浪人員的欺負。對方人多,他們搶錢搶貨,爭地盤,拉走兄弟。現在,只剩下三個人了。木頭說,大哥,你干、干脆做我們老大算了,工作沒、沒意思,也不一定比我們掙、掙的多,我們保證你吃、吃喝不愁。

聽了他的話,許諾笑了起來,說,好,我就做你們的老大。說了這句話,連許諾自己都吃了一驚。少年們聽了,興奮不已。望著他們,瞬間,許諾釋然了,一種久違了的輕松漫上了心頭。他想,乞討怎么了,撿破爛又怎么了,不都是活著。他覺得,人一旦學會了破罐子破摔,整個世界便豁然開朗。不是嗎,老子既然來到這個世上,就不可能活著回去,再好的皮囊也只是一個動物而已。

從此,許諾便和流浪少年生活在了一起。

他在郊區租了間帶院子的民房,買了三輪車,帶著他們走街串巷收購廢品。許諾給大家訂了規矩,不準偷,不準乞討,如若發現上述情況,立即開除。他把每天得到的收益,按人頭平均分配,還隔三差五用自己應得的錢,給孩子們買衣服,帶他們下館子。很快,許諾的收廢品大軍擴展成了七輛三輪車,人員一下子增加到二十余人。許諾便租了一處更大的地方,把少年分成小組,配上統一的服裝,衣服上印著:收購生活。在許諾的帶領下,這一群流浪少年,走街串巷,進機關入工廠,把廢品收購的生意做得風風火火。

即便如此,許諾還是不能快樂起來,獨處的時候,內心一直被一些蒼茫侵蝕著,總感覺有一個虛掩著的門在眼前晃動。他知道,門外是現在,門里是過去。打開或不打開,過去和現在都在那里。為此,許諾常常痛苦不堪。

一天,許諾看見了一個身掛著講述苦難的文字招牌當街跪著乞討的年輕人,面對人們的同情、猜疑、冷嘲熱諷,一言不發,一跪就是數個小時。許諾想,不論怎樣,這都是一個有勇氣的人,換作自己,能行嗎?想到這里,許諾竟然動心了。

說干就干,他做了一個招牌,上面寫著:“因為不要臉,所以還活著,施舍一頓飯錢,您就是我大爺。”許諾提著招牌,衣著光鮮地走了出去。不知怎的,那一刻,竟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激動,那感覺,有點像將士出征的意味。

來到地下通道,許諾將招牌擺在了自己腳邊,然后,席地而坐,一言不發。許諾的行為招人眼球,很快引起了人們的圍觀。有人說他是想炒作出名,有人罵他是精神病,還有記者前來采訪,想了解事情真相。面對眾人,許諾穩穩地坐在那兒,任憑人們說三道四,就是一言不發。

許諾的沉默惹惱了眾人,當他們帶著疑惑、不解、失望,甚至罵罵咧咧離開時,許諾的心里竟然涌過了一絲難得的愉快。

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地下通道就像一條河,這里不光有螃蟹、蝦、魚,還有貝殼,以各自的方式活著,可是,他們快樂嗎?幸福嗎?那些光鮮的外表里面,肯定隱藏著許多鮮為人知的秘密。我呢,有秘密嗎?一個連自尊都敢拿出來出賣的人,還有什么秘密不敢告人的。可是,他不想說,甚至覺得說出來也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就這樣,當人們用刀子一樣的目光切割自己,一種難以述說的痛快便涌上了心頭。

從此,乞討成了許諾治療痛苦的一劑良藥,每當痛苦來襲,他便用乞討的方式去化解,別說,這個方法,挺好。

不久,警察找上門來了。

他們認為許諾這個人有問題,起碼有非法雇用未成年人的嫌疑。他們把許諾和少年帶回派出所訊問,經過審查核實,警察終于弄清了許諾的身份和真實行為,并認為許諾是個好人,做了一件大善事。

一時間,新聞媒體蜂擁而至。面對記者,許諾依舊一言不發,弄得眾人百思不得其解。

當天,許諾回到出租房,對少年們宣布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他要回相城了。聽了他的話,少年們頓時哭作一團。

許諾知道,每一個流浪少年的背后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親情的缺失。如今,他已經成了他們的親人了。可是,他已經離開家三個月了,就這樣丟下風燭殘年的爺爺、瘋了的母親、服刑的父親不管不問的,還在這里裝什么好人善人,簡直是豬狗不如。再說,他的行為已經驚動了媒體,那些記者,一個個都是把你的傷口撕開,再撒上一把鹽的貨色,北京是沒法待了。

許諾簡單地收拾了行李,任憑他們哭天喊地跟在后面追趕著,毅然決然地走了。

沒曾想,木頭悄悄地跟到了火車站。許諾厲聲地趕他回去,木頭不走,抱著許諾的大腿,當眾跪了下來。他結結巴巴地告訴許諾,他七歲時家里人就死光了,沒有親人,沒有家。他如今已經十四歲了,什么都能干,央求許諾帶他一起走。

木頭緊緊地抱著許諾,聲淚俱下。

望著木頭,許諾動了惻隱之心,沖著他點了點頭,木頭立刻破涕為笑了。

回到相城,許諾把爺爺和母親安頓了一番,又去監獄看了父親。

父親見了兒子自然喜出望外,他和許諾談了許多。當他知道許諾的情況后,顯得很平談。他告訴許諾,當下社會活人容易,想做個好人卻難上加難。凡事要多思考,因為,一個方程也有多種解法。

這是父親出事以后,許諾第一次見到他。許諾發現父親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白了,也胖了。話兒雖然說得井井有條,眼睛里卻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許諾想,紀檢部門著實厲害,它能把一個人的自尊掛起來,風干,切碎,文火煨燉,再用他殘缺的靈魂,下酒。

有了在北京收購廢品的經驗,許諾在相城郊區租了一塊場地,注冊了一個回收公司。

許諾仔仔細細地研究了家里的人脈關系,并對他們進行整合利用。在木頭的協助下,沒出三年,公司設立了九個收購點,年營業額過千萬元。

在相城,許諾把廢品收購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3

沈玉見了小五便說,喲嗬,老婆大人回來啦,說著,沖著她傻呵呵地笑。望著丈夫醉醺醺的樣子,小五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說,喲,不錯,醉成這樣還能找著家。沈玉笑,他說,老婆你忘了,我是屬狗的。說著,他從沙發上下來,臥在地板上作狗狀,又聞又嗅的,他說,我就這樣聞著味找回來的。小五忍不住笑了。

保姆蓮姐說,醒酒湯已經燒好了,沈總不愿喝。她感嘆,唉,吐了兩回,身體受不了。說著,把醒酒湯端過來遞給小五,說,你喂吧,只有你能降住他。小五說,他這是作死。說著,強行把湯給沈玉喂了下去,然后將他扶進了臥室。

沈玉躺在床上拉著小五嬉皮笑臉地說,小五,給我生個兒子。小五掙脫他,說,別鬧,快點睡覺,我去看看女兒。說著,她走了出去。

小五算是一個開明的女人,她從未反對過沈玉抽煙喝酒,甚至覺得煙酒不沾的男人是自私的。沈玉也算自覺,應酬雖多,煙酒方面還是很有節制的。可近來,他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醉就醉唄,還學會了鬧人。小五知道,這幾年,沈玉的步子邁得有些大,數個項目同時開工,恰逢國家對房地產實行了嚴控政策,公司在資金問題上受到了影響。即便如此,也不能整天把自己泡在酒里呀,這樣下去,就算是塊石頭也泡酥了。唉,現在的人也不知怎么了,無論什么事,最終都要扯到飯桌上去。人與人交往總能聽見他們說“一起吃個飯”,好像除了吃飯就不會表達感情了。毛主席說得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如今,干革命的少,請客吃飯的多了。小五想,以沈玉目前的狀態,要是被動喝酒還行,若是借酒消愁就麻煩了。對一個心里不痛快的男人來說,酒這個東西是極易上癮的。

女兒淺淺正在寫著作業,小五問作業怎么還沒寫完,望著小五,淺淺就委屈地哭了。原來,淺淺在課堂上默寫時錯了一個字,老師處罰她,讓她把寫錯的字抄寫一千遍。小五想,這叫什么事呀,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一年級的孩子。她氣,說,不寫了,明天媽媽給你們老師打電話。淺淺不愿意,她說打電話影響不好。說話的時候,稚嫩的小手仍然在本子上寫個不停。她說,媽媽,我很快就能寫完。無奈,小五只好作罷。

出了房間,小五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想,這是怎么了,連一個七歲的孩子都把快樂弄丟了,看起來,這個世界病得不輕。

沖完澡,見丈夫和女兒都睡了。于是,小五來到書房,打開了電腦。小五是學中文的,過去也寫過一些小女子的散碎文章。自從單位拆遷不用上班開始,閑得無聊的小五在網上注冊了博客,學著別人的樣子把自己的文章貼了上去,漸漸地便有了一些反響。網絡上的事很有意思,你加好友我加關注。貼上去的文章無論好壞,總有人收藏,有人頂,還會回復一些贊譽之詞,讓人覺得美滋滋的。博客里,小五上傳了自己滿意的頭像,取名“俏眉兒”。她在介紹里寫道:“我的心就如同這張面孔,一半純白,一半粉紅,我可以選擇讓你看見,也可以堅持不讓你看見。世界就像是巨大的馬戲團,它讓人興奮,也讓人惶恐, 因為我知道,散場后,永遠是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好家伙,美女加上美文,俏眉兒引起了網民的關注。沒過多久,博客點擊率大增。接著,網絡上一些文學圈子、文學網站上的人紛至沓來。他們邀請小五出任版主、文學編輯。就這樣,小五一不小心就走進了五彩繽紛的網絡世界。

在網上,小五明星一般被許多人追捧,那種感覺,真的很美好。每天,除了寫一些散碎的文字之外,她還像將軍一般把自己統領下的陣地巡視一遍,回復,點評,加精華,推薦首頁共賞。當然,做這些事情需要大量的時間,這個不難,小五的時間寬得很。

平日里,小五就在網上轉悠,看的多,知道的就多,體會的也多了。體會的多,聯想也多,情感也變得豐富起來。在這個虛擬的世界里,她刻意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多愁善感、簡單而又美麗的俏眉兒。時間一長,如魚得水。她在網站上發起同題征文,像什么《紅塵邂逅,雕刻了我們的小時光》《你說,約我一場紅塵的浪漫》《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次遠行》等等,常常是一呼百應。

小五把好的作品評選出來,結集出版,編成文學網站的精品叢書。如今,出書非常簡單,網上印書的廣告遍地開花,十冊開印,有錢就行。網上的人員,比農貿市場還復雜,各個層面的人都有,老板,白領,公務員,教師,打工的,種地的,養豬的,農家主婦等等,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為了文學夢想而集結。奇怪,在物欲橫流的當下,人們恨不得摔上一跤也想從地上抓把錢,可是,為了文學,他們寧愿自己出錢,也期望自己的文字出現在一本書上,從而圓了自己心底的文學夢。由此可見,人,活著還是需要精神的。

上了網,小五把自己做了隱身處理,然后在自己的空間里轉了一遍,接著,又去了文學網站。不知怎的,一時間,無法進入狀況,面對成堆的問候,懶得去答理。無聊,野草一般瘋長起來。她不禁想,今天怎么了。

不知什么時候,沈玉推門走了進來。看樣子,醒酒了。他笑著說,老婆,我餓了。小五說,想吃點什么,我讓蓮姐給你做去。沈玉一把擁住她,說,我想吃你,小五的心立刻柔軟了起來。小五要到臥室里去,沈玉不愿,三下兩下把她的睡衣扯了。接著,他們就在書房的地板上進入了狀況。小五說,你真是個豬。他說,我是狗。小五說,你沒有狗活得快樂。他說,有了你這塊肉,我就快活。

沈玉很快就快活完了,這讓小五心里有些失望。她摟住他說,你呀,做啥都快得要死,也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你該注意保養了。他笑,說,可能最近有些累。他告訴小五說,今天終于和上海的合作伙伴簽訂了協議,資金問題總算解決了。如今,一線城市的地產商紛紛向二三線城市轉移,看來相城的房產降價空間不大。小五說,差不多就行,錢永遠也掙不完。他笑,說,忍不住呢,狗見不得肉骨頭。小五說,老公,在公司里找些事讓我做吧,閑著的滋味真不好受。他問,你不是挺忙嗎,周一練瑜伽,周三練拉丁舞,周五去美容院,還有網上的那些事兒,怎么能閑著呢,是不是你網上的副總編被人家開了?她說,沒有,只是突然間覺得沒意思。他說,你這個人做事就是缺乏耐心,其實,能寫點文章,真的挺好。別忘了,我也是個文藝青年,上大學時還發表過詩歌呢,只可惜現在沒時間。說著,他壞笑,那笑,含著嘲諷。小五說,我知道你骨子里看不起人,等新圖書館建成了,我立即去上班。

想起白天的車禍,小五便問沈玉可認識事故大隊的警察。他說認識。她便把車禍發生的過程,還有許諾的情況告訴了沈玉。她說,那個許諾,挺有意思的。沈玉說,是嗎,你去找黃大隊長,提我的名字就行。這年頭,多個朋友多條路,再說是保險公司賠錢,做個順手人情豈不更好。

小五笑,她覺得沈玉這個家伙鬼得很,連頭發絲都是空心的。

4

小陶來電話讓小五去美容院。她說,小五,有好菜,晚了,就不新鮮了。這個死東西,反正不能閑著。她知道小陶說的是什么。美容院最近開設了貴賓服務,持金卡年消費八萬以上的,可以享受異性按摩。

小陶的生活最近發生了一些狀況,她的老公帶著工程隊去外省修高鐵,傳聞身邊有了女人。為此,小陶悄悄地去了一趟,還真見著了。她叫楊暖,雖然長相一般,但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媚氣兒,正是這種媚氣兒,讓小陶不放心。楊暖現在的身份是公司的行政部長,剛大學畢業不久,就能在公司里坐上這個位置,由此可見,此人定有不凡之處。有句話說得好:明騷易躲,暗賤難防。楊暖屬于后者。

小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仇人相見,她拔刀而上,想來個刺刀見紅。然而,任憑小陶使出渾身解數,旁敲側擊,欲擒故縱,恨不能把降龍十八掌都使上。楊暖卻很淡定,可以說是刀槍不入。見了小陶,她總是不卑不亢地笑,口口聲聲地叫著姐姐,聲音很甜,笑容很溫暖。沒法,反正又沒抓著現行。小陶心里自然氣不過,少不了同老公鬧。然而,面對她的吵鬧,丈夫顯得無動于衷。這讓小陶感到害怕了。小陶漸漸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待愛著的男人,可以同他鬧,但不要讓他沉默。無論他有沒有心思,哪怕是謊言,只要他還愿意和你講述,這說明他依然愛著你,起碼你在他心里還有一定的位置,如果有一天,他突然變得安靜了,愛就走到了危險的邊緣。

從老公那里忍氣吞聲地回來以后,小陶仿佛變了一個人,整天把自己收拾得騷烘烘的,像一個發了情的母豬,是個男人她都要。小五勸她說,做女人不能太隨便了,否則會被別人看輕的。她說,我不是隨便的人,可隨便起來不是人。她還說,《紅樓夢》你沒看過,相愛的到最后都散了,搭伙過日子的繼續搭伙。她又說,一個女人成熟的標志是學會狠心,學習放棄,學會享受生活。小五明白,她表面上口無遮攔快快樂樂,內心卻是苦澀的。作為朋友,她不忍心把這一層紙捅破。

關于異性按摩的事,小五的指定美容師巧云曾向她介紹過,他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受過專業的培訓。巧云不止一次地鼓動小五去做異性按摩。她說,其實沒有啥,男人的手能使女人體內產生一種物質,增加乳房血液循環,預防乳腺增生,還能達到美胸的作用。小五說,我的胸又不垂,再說,讓一個陌生男人擺弄自己,怎么好意思。巧云說,你就是太保守,知道嗎,按摩師個個都是小帥哥,看著讓人眼饞呢。小五便罵她狗改不了吃屎,仍是個騷婆娘。

她們認識幾年了,巧云是屬于那種聰明漂亮又有心機的女人。多年前,她從農村來到城里,稀里糊涂就做了小姐。幾年下來,她就在城里給自己買了房,還弄了個店鋪。于是,她便從良嫁給了家鄉的一個男人,還生了一雙兒女。如今,男人在城里守店鋪帶孩子,每日都有進項。巧云人巧,按摩手法好,在美容院得到了眾多客戶的青睞,工作做得順風順水,家里的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小五每次來美容院,都樂意聽她講過去經歷的那些事,有啥呢,全當聽故事。

小五給巧云打電話,說要去做護理。巧云說知道你要來,正候著呢。小五問,見小陶了嗎?她說,見了。小五說,別告訴她說我來了。她問,為什么?小五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來到美容院,巧云給小五泡了玫瑰浴,然后一邊給她做熏蒸,一邊做面護。巧云問,怎么,你和小陶鬧氣了?她說,沒有。她問,那你怎么不想讓她知道你來了?她的話把小五的心弄得癢癢的。她說,那個騷娘們一大早就打電話說你們這來新人了。巧云笑,她說,是的,年輕,長得好,手法也地道。要不,我給你安排一個?小五說,不行,不行,不習慣。巧云說,怕什么,你臉上涂著厚厚的礦物泥,誰也認不清的。沉默,小五的心不知怎的怦怦地跳了起來。巧云說,這樣,我給你叫一個試試,實在不行,再讓他走就是了。說著,見小五沒有吭聲,巧云竊笑,扭著身子匆忙走了出去。

一會兒,門開了,進來了一個身材高大英俊年輕的小伙子。小五慌亂中扯著單子蓋住了自己。他笑,說,美女,第一次吧,別怕,把我當作美容師就行了,否則,我沒法工作。他挺好,笑容和聲音都挺好。頓時,小五的心里涌進了一汪水。小伙子輕輕地掀開了單子,在她的胴體上慢慢地涂著礦物泥,然后,伸出寬厚的手掌在她身上摩挲起來。天啦,血往頭上涌去,燥熱,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她一邊享受著來自于他的誘惑,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不行,不行。他說,深呼吸,放松,對。說著,他的一只手在她的乳房上用力搓揉,另一只手在她的小腹處蛇一般地游動。她抬起目光,看著他,在暗弱的光線下,他的臉棱角分明,皮膚細膩光滑。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臉,他沒有拒絕,手,繼續動著。但是,她分明感到了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他正努力控制著開始變得粗重的呼吸。

小五躺在床上,以一個成熟女人的經驗和耐心,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終于,他撫摸著的手在她的私處上方停下了,他說,美女,想要特殊服務嗎?小五發現,他的眼中竟然流露出孩童般單純的神情,心不禁一顫。這時,她想起了一句話,甭管什么玩意兒,一旦賣錢就不值錢了。想到這,她的興趣立刻消失,繼而又生出了一絲厭惡。她說,你走吧,我會給你簽單的。他望著她,目光幽幽的,那里面滿是失望。最終,小伙子毫無聲息地走了。望著他的背影,小五心里竟然又涌過一些依依不舍來。她不禁在心里罵道,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做了,還在這里裝什么圣女呀,真想掐死這個懦弱的自己。

巧云進來了。她好像知道了一切,笑吟吟地說,妹妹,不是我說你,活得不值呢,知道嗎,青椒肉絲和肉絲青椒是同一道菜,關鍵是誰來炒。小五說,不行,你們這里已經不干凈了。巧云說,妹妹,你這是怎么了,又沒做錯什么,別把臟水都往自己身上潑,留著沖廁所多好。說著,她笑。小五也忍不住笑了。巧云說,我就不信你不動心,除非你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望著她,小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說,我餓了,上飯吧。

吃完飯,小五的手機里收到了一個信息,是許諾發來的。他說不好意思,昨夜喝多了,如果有時間,今天我們去事故大隊把事情處理了。小五馬上撥通了他的電話,告訴他在事故大隊見面。

見了額頭纏了紗布的許諾,小五吃了一驚,怎么成傷兵了?許諾笑,說,我是一瓶啤酒就倒的,這不,昨晚摔跤了。小五的心禁不住疼了一下,她說,怪誰呢,明明不能喝酒,還逞能。他笑,說,唉,我不是有求于你嗎,怎么,陶一刀今天沒跟來?小五笑,她說,不敢來了,她說你這個人是屬狗的,說翻臉就翻臉。他說,對了,我就是屬狗的,一看見自以為是的人就齜牙咧嘴。說著,他笑。他問小五打算怎么處理事故,實在為難就算了,他只能自認倒霉。小五說只要警察這邊能搞定,就愿意幫忙。他高興地說,太好了,事成之后,我給你五萬元作為回報。小五聽了心里便有些不悅了,說,我們不談錢行不行?他說,我不是不好意思嗎,再說你也要承擔一定的風險。她說,有時候,朋友比錢更重要,你說是不是?他笑,說,是,是,先把事情辦好再說。

許諾直接推開了黃大隊長的辦公室,一個四SKHfZ4EJ4jU4grm9sVqzc4JEpPgo4x8ySp8YtDxo4+8=十多歲的警官熱情地招呼著他們入座,看出來,許諾和他很熟。得知了來意,警察熱情地對小五說,你就是弟妹呀,上午沈玉還打電話說這事呢,沒問題,都是熟人,這就領你們去辦手續。說著,他們去了事故處理室,黃大隊長讓座位上的警察把早已打印好的事故處理單拿了出來,讓他們分別簽字按了手印。

事情沒要兩分鐘就辦妥了。事故認定,小五這一方承擔全部責任。

下了樓,小五說,看出來你跟黃大隊長關系很鐵。他說,鐵什么,還不是這個起了作用,說著,做了一個數錢的動作。他說,人一旦和錢扯上了關系,就像男人見了漂亮女人一樣,怎樣追求都是合理的。說完,他笑。小五說,你哪來這么多怪話。他說,不瞞你說,我是學哲學的。小五說,怪不得呢,學哲學的人精神都有些問題。

許諾邀請小五去他的公司參觀一下,順便把手續交給公司的人去辦理,盡快把車子弄出來送修。他說,你不知道,保險公司手續繁瑣得很,你已經幫了我的大忙,怎好意思讓你去跑這些瑣事呢。小五問,你真是收購廢品的?他說,當然。

來到公司,許諾指著院子里成堆的廢舊物資說,沒騙你吧,我這里什么都收購。小五調皮地問,收人嗎?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說,你別說,我還真收人。不瞞你,我的公司里有不少流浪少年,他們都是我從街上撿來的。說著,許諾領著她參觀了流浪少年的生活區。這里有食堂、宿舍、洗澡堂,還有一個籃球場。小五吃驚不小,不得不對許諾刮目相看了。許諾說,我們算是朋友了,所以,我懇求你保密,千萬別把流浪少年的事給捅出去。小五說,你這是非法雇用未成年人。他笑,說,就算是吧。

見了木頭,小五認出是那天撞車時從車里跑出來的人。木頭望著她,笑得燦爛。許諾告訴她木頭是個孤兒,三年前從北京撿來時還是一個孩子,如今,都長成大小伙子了。許諾說,別看他是個結巴,頭腦靈得很,已經是公司的經理了。許諾叫住木頭,把車子的手續交給他,讓他聯系保險公司盡快處理。木頭友好地沖小五笑,他說,姐,你、你真是個好、好人。

小五笑著,心里暖融融的。轉眼,她發現許諾正用溫熱的目光看著自己,見小五看他,也不避開,就那么不依不饒地望著她。她想,哪有這樣看人的。她說,想什么呢?他笑了笑,眼睛里閃過了一絲憂郁。然后,他對木頭說,上網查一下,今天相城機場還有去哪里的班機。聽了他的話,木頭愣了一下,然后坐到了電腦前,很快,木頭查到下午兩點半相城有去西安的航班。

木頭眼巴巴地望著許諾,問,哥,你、真、真的要去?許諾說,訂票吧,就西安了。

小五望著許諾,不解地問,你去西安?他說,是的。小五問,去西安干嗎?許諾說,也沒事,心里煩,就想隨便走走,你去嗎?小五忙說,我不去。許諾說,也好,今天就不說了,等回來我再好好感謝你。

望著他,小五不禁想,這個人真讓人看不懂。

5

許諾在咸陽國際機場落地時,已是傍晚。

許諾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師傅操著濃重的陜西腔問,你去哪里?他說,進城,這時候,城里什么地方好玩?師傅說,要訪古,來西安,尋下賓館,先住,旅游得等明天。許諾說,不旅游,我就是想閑轉。師傅說,我就送你去聽老腔吧,這個時辰正趕點。許諾同意了,雖然他不知道老腔是什么,反正自己是個閑人,到哪兒是哪兒吧。

從機場到西安城大約五十公里。路上,師傅邊開車邊熱情地介紹著西安,見頭纏著紗布的許諾言語不多,心生疑惑,便問,兄弟好像有啥心事吧?許諾想,真是個話癆,于是,心里便煩了。他說,師傅,我想休息一會兒,到了地方你叫我。說著,他閉上了眼睛。師傅不再言語了。沉默。許諾的心里亂成了一堆草。他說,師傅,開點音樂。師傅打開了音響,車里立即傳來了蔣大為的歌聲。許諾說,能不能換一個聽聽?師傅說,只有蔣大為的歌,我是他的粉絲。許諾說,那聽電臺吧,師傅便調出了奔放激昂、雄渾激越的秦腔。師傅說,咱陜西人就喜歡秦腔,遇了煩心事,把秦腔一吼,心里馬上就敞亮了。許諾心里罵,敞亮個鬼。他說,師傅,關了吧。師傅關了收音機,從后視鏡里瞟了一眼許諾,不禁想,這個人有病吧。

是的,許諾有病,他的病是三年前到北京乞討以后落下的。從那以后,時常發作,間隙性的,沒有規律。誘因也是奇怪的,一事,一物,或者一句話,不經意的就把他刺著了。接著,他便出現焦躁、不安、失眠,甚至會出現幻聽的癥狀。那感覺,就像被架在火上烤著,簡直是痛不欲生。為此,他去求醫,中醫西醫都看了,西醫說沒病,中醫說需要自我調理。什么醫生專家,都是他媽的扯淡。

時間久了,唯一能治療許諾心病的方法,就是去乞討。

走上大街,席地而坐,跟前擺上“因為不要臉,所以還活著,施舍一頓飯錢,您就是我大爺”的招牌。面對行人的冷嘲熱諷,瞬間,他便釋然了,接著,一種曼妙的輕松便涌上了心頭。奶奶的,這個方法,非常靈驗。幾年來,許諾帶著他的乞討招牌,去了上海重慶昆明沈陽等等許多城市。有時候,他會在那里待上幾天,更多的是,當天坐飛機過去,尋一個人來人往的廣場,坐上幾個小時,心里感覺爽了,馬上再搭乘飛機回來。

今天,許諾本來心情很好。說心里話,自從撞車那天見了小五,許諾內心深處那扇柔軟的關閉了許久的門,一不小心就被她撞開了。這幾年,對于女人,他除了恨,只剩下了鄙視。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大街上,手牽手的人很多,準備結婚的卻沒幾個人。于是,許諾就像一個玩世不恭的行者,游走于各色女人之間。有朋友勸他說,許諾,如今,你該有的都有了,可有個女人才算是個家。他甩了一句過去:女人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朋友問,照你的邏輯,我們這些結了婚的都是傻子?他說,你們摘的只是春天里的一朵花,而我卻擁有整個春天。無奈,也許,他是讓前女友傷得太深了。

小五的出現使許諾感到了久違了的溫暖,什么沒買保險出不起修理費,統統330affa72cbd01c87e9e70dc62de9add都是尋找的借口。他也說不出小五好在哪里,因為,喜歡一個人,許多時候根本找不到理由。他知道,人是很奇怪的,在偶然不經意的情況下,遇到某種美好事物,如若不去追求,錯過了,往往再也不可復得。于是,他請她吃飯,喝酒,竟然把自己弄醉了,還摔破了頭。倒霉,本想在她面前露個面的,最后卻露出了屁股。

沒曾想,今天,小五會如約而至,并按要求爽快地辦理了手續。當他知道小五是沈玉的女人時,整個人都傻了。真巧,父親就是受了沈玉的父親沈萬里的牽連而進了監獄,而小五竟然是沈玉的女人。即便如此,許諾還是一反常態地把小五帶回了公司。當木頭喊小五姐姐并說她是個好人時,小五粲然的笑容深深扎進了許諾的心里,弄得他痛苦不堪。就在那個瞬間,他決定了出走。

出租車停下了,師傅告訴許諾,對面就是唱老腔的地界。

廣場上聚集了許多人,中間,數十個老漢正擺弄著樂器等家伙什,許諾走了過去。忽然,人群里傳出了一聲直抒胸臆的吶喊,那聲音,掏心掏肺,撼人心魄:

道一聲吼,吼破天,吼破了天

老蒼天,裂了縫,水滿八川

地里的莊稼,使勁地躥

心里的火苗子,直往上鉆

按了紅手印,生死各一邊

老腔是一個領唱,眾人合唱。說唱,不確切,應該是吼。他們邊吼邊演奏著手中的樂器,一陣剛勁激昂、悲愴沉郁的吼聲,直抵人心。許諾從未聽過老腔,他覺得,那一聲聲蒼涼的吼唱,像一把利劍,直刺人心。

老漢們吼開了:伙計們,啊,都來啦,啊,操起家伙。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

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

(道白: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

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飯

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

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轉

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轉

呵,好一個老腔,這正是“拉波號子沖天破,醒木一拍鬼神驚”,只有老秦人才能吼出這份氣概與豪邁。許諾的心仿佛被吼聲掏空了,呆愣愣地站在那兒,像一個木樁。

他們又開始了,一個白發老漢悲愴地吼道:

土里生,泥里長

八根柱子,四面墻

屋里住著爹和娘

……

聽到這里,許諾的心碎了,熱淚奪眶而出。他轉身快步逃離了現場,唉,好久沒有哭過了,真想認認真真地哭上一回,真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哭個完全徹底。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娘了。

第二天,許諾來到了大雁塔。

這里游人如織,香客不絕。許諾沒有去寺內燒香,他不信佛。

在塔基座的南側,許諾尋一塊地方,將乞討招牌拿出來,席地而坐,閉目養神。很快,游人們圍了過來,他們覺得圍觀許諾,比去觀賞唐太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與褚遂良的書法還有意思,甚至覺得比去寺內燒香拜佛更有現實意義。到底是佛門圣地,心善的人多,他們紛紛施舍,甩得硬幣落地丁當作響。更有好心人遞上一個小紙盒,將散落的錢放了進去。這種情況,許諾從未遇到過。在別處,除了質疑,謾罵,人們大多是置若罔聞。

許諾偷偷地樂了。他想,沒想到,還真能討來錢。

這時,來了一個胖大的和尚,走到許諾面前,就地坐禪,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達摩曰,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眾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菩薩觀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國。若不以心生心,則心心入空,念念歸靜,從一佛國至一佛國。若以心生心,則心心不靜,念念歸動,從一地獄歷一地獄。瞬間,許諾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大和尚說,施主,我看你心里有結解不開。許諾說,師傅,我不信佛。

聽了他的話,大和尚溫和地笑了,他說,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空的杯子才可以裝水,空的房子才可以住人。每一個容器的利用價值在于它的空。空是一種度量和胸懷,空是有的可能和前提,空是有的最初因緣。佛經里有一空萬有和真空妙有的禪理。人生如茶,空杯以對,就有喝不完的好茶,就有裝不完的歡喜和感動。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本經書,放在了許諾面前,他說,這里是佛門圣地,乞丐是裝不出來的。從哪來回哪去吧,別再作踐自己。如有空閑,讀一讀這本經書,它會使你終生受益。說完,他望著許諾笑,那目光直抵人心。

許諾坐不住了,慌亂中,丟下乞討招牌逃之夭夭。

他想,今天,我遇上高人了。

6

今天,淺淺的學校召開家長會。

家長會很重要,是同老師交流的好機會。如今的老師牛得很,一個個都疑似大人物,想請他們吃頓飯,好嗎,來者不拒,但至少要提前一個禮拜預約。如今,老師都成了人精,他們手里掌握著大量學生家長的信息,各個層面的都有,沒有辦不了的事,甚至連去菜市場買塊肉都會比別人便宜。當然,也不能全怪老師,這都是學生家長給慣的,大家都是獨生子女,誰也不愿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得罪了老師,就等于間接地傷了孩子。

楚楚就是重點中學的老師,每次同學聚會,她不是缺席,就是從另一場飯局趕過來。大家說她架子大,遲到了一點歉意都沒有,臉繃得像個鞋拔子。知道嗎,我們可不是你的學生家長。楚楚大喊冤枉,她說,一天課上下來,連死的心都有了,誰還能笑得出來,我又不是蒙娜麗莎。說著,她笑,接著又訴起苦來,說,一天八節課,你得站下來吧,除此之外,還要寫教案,批作業,看著學生上早晚自習課。就這樣起早貪黑地忙活一個月,領到手的工資,還不夠你們這些富婆下一次館子的。

小五說,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怎么變成一個怨婦了?她說,想招罵就說一聲,別在我面前假裝正經。接著,楚楚給大家算了一筆賬,來一次大姨媽,要用去兩卷衛生紙六元,兩包日用的十五元,二包夜用的十元,兩包護墊五元,補身體的紅棗一包十元,紅糖一包十元,熱奶三杯十五元,一張大鈔就沒有了。若身體不適,休息幾天,還要扣績效工資。每個月就那么一點錢,物價再這么漲下去,連大姨媽都來不起了。楚楚說,你們多好,可以整天待在家里,穿著深紅絲袍子深紅繡花鞋,翻時尚八卦雜志,看小說,聽音樂,修指甲,在網上寫一些小女人的文章,釣個年少的凱子取樂。但我不行。

這個楚楚,嘴上也沒個秩序,說起話來口無遮攔,像菜市場里賣菜的婦人。小五想,怎么所有人都有那么多不滿意呢,這個世界真快完蛋了。

小五將自己收拾利索,打算去參加家長會。這時,木頭來電話讓她去保險公司簽字,小五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破天荒地安排蓮姐去開家長會。蓮姐說,我行嗎?她說,行,就說你是淺淺的大姨。說著,便急匆匆地出了門。上了車,小五不禁想,我這是怎么啦,連女兒家長會都不去參加,是不是腦子缺斤少兩了?

一切都緣于許諾。

可以這么說,一次意外的車禍,許諾一不小心就闖了進來,并在她的心里走來走去,把小五平靜的生活給弄亂了。對小五來說,許諾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那感覺,就像在路邊突然撿到了一個式樣奇特的盒子,上著鎖,捧在手里,特別想打開看看,可她沒有鑰匙。

惦記一個人往往是沒有理由的。

昨夜,小五在夢里還同許諾通了電話,問他在哪兒。許諾說,我死了。她聽到許諾在電話里壞笑。她問怎么死的。他說見了陶一刀,嚇死的。小五便醒了,后來,就再也沒睡著。

也許,木頭就是小五要尋找的鑰匙。

來到保險公司,他們很快就辦完了手續。小五說,木頭,許諾回來了嗎?木頭笑著點了點頭。她又問,你知道他去西安干什么嗎?木頭望著她,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這樣問下去肯定不行,于是,小五換了一種方式。她說,聽說你家里沒有親人了?木頭意外地看了看她,點頭。她說,你看,我做你的姐姐行嗎?木頭望了她一眼,低下頭,那樣子有些感動。她說,我是認真的。你看,我是個獨生女,能有一個弟弟,多好。說著,她笑。

木頭眼睛里閃出了喜悅之情。

小五趁熱打鐵地說,要是愿意,就叫我一聲姐。木頭便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姐。然后低下了頭,羞澀得很。小五的心被他叫得暖融融的,她說,認弟弟不能沒有表示,這樣吧,去我們家的農莊,中午在一起吃個飯。

木頭同意了。

小五帶著木頭把農莊參觀了一遍,在桌球廳遇見了正同客戶打球的沈玉,木頭突然變得拘謹起來。小五將沈玉拉到一邊,把木頭的情況簡要地說了,并要求沈玉中午陪著吃飯。沈玉有些不悅,他說,撞車撞出來一個小孩舅,你腦子沒進水吧?說著,見小五不悅,他慌忙換個笑臉說,好,我陪著還不行嗎,這下,小五滿意了。

小五把木頭叫過來互相作了介紹。

這時,木頭突然說要回去。小五知道問題出在沈玉身上,說,你姐夫是屬狗的,就那個臭德性,別理他。木頭說他不習慣。小五堅持不讓他走,說,都安排好了,要不,姐就沒面子了。木頭表示,她和沈玉還有許諾,都是他遇上的好人,并且知道她想了解許諾,可是,他真的不能說。小五問為什么,木頭低著頭不再說話。小五笑,她說,其實也沒啥,我只是覺得有些好奇,你不想說就算了。

沒曾想,木頭竟把許諾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木頭的話,把小五弄得目瞪口呆。

從木頭的口氣中能聽出來,他是知道沈家與許家之間瓜葛的。然而,讓人想不到是,許副市長出事之后,許家會落得如此凄慘。小五把撞車事件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她知道,以許諾的經濟狀況,完全沒有必要費盡心思接觸自己,讓她把車禍責任攬過去。也許,這是個陰謀。想到這,她的心兒怦怦地跳了起來。這個許諾,他到底想干什么?!

這時,木頭接了個電話,他神情慌張地說,姐,出大、大事啦。小五說,別慌,慢慢說。木頭結結巴巴地告訴小五,公司爆炸了,還死了人。

他們趕到了公司時,院子里已經被警察戒嚴了。

原來,公司不知從哪兒收購了一枚埋在地里的舊炸彈,少年們不知是何物,用鐵錘清理炸彈上的銹蝕物,不知怎的,就引爆了,兩個少年當場死亡。

事故一出,立即驚動了相關部門,公安局、安監局的領導第一時間就出現在現場,連政府的副市長都來了。任憑木頭和其他少年苦苦哀求,許諾還是被公安人員帶上警車。

這時,許諾看見了小五,他竟然沖著她笑了。木頭哭著對小五說,姐,你、你救、救救許哥。小五說,放心,我會想辦法的。

7

哐當一聲,鐵門打開,許諾被推進了號子,隨即,鐵門又哐當一聲關上了。號子里面光線很暗,一時間看不清楚內容。接著,號子外面的一道門響了,是鎖門聲。這時候,許諾才看清面前站了數十個人,正用詭異的目光盯視著自己。

剛進號子的人都那樣,像只被扔進狼窩的兔子,惶恐,慌亂,不知所措。然而,許諾卻很淡定,面對虎視眈眈的眾人,他神情自若地在大通鋪上面坐了下來,這可惹惱了眾人。號頭挪動著狗熊一般肥壯的身子,上去就是一腳,厲聲說,脫光衣服。

這是規矩,對新進來的,要求脫光衣服,連褲衩也不留著,說是查看私處有無夾藏違禁物品,實際上是對其進行羞辱。順從的尚好,如因羞憤而抗拒,那么,等來的將是一號子人的群毆,用衣物蒙住頭部,打得天昏地暗,終了,還不知道是誰下了狠手。這個過程,叫“報號子”。

許諾望著號頭,面無表情地一動不動。突然,他感覺背后有動靜,接著,頭就被衣物蒙住了,拳腳如雨點般落了下來。他雙手護著頭,倦臥在那里一聲不吭地承受著擊打。過了好一會兒,號頭才讓住手。他打量著許諾,見他外表不俗,不是那種獐頭鼠目、邋里邋遢的窮混混。他問,你叫什么?許諾擦了擦嘴角的血說,允許的許,諾言的諾。說著,他笑。號頭問,犯什么事進來的?他說,爆炸,炸死兩個。

號子里立刻安靜了,靜得能聽見人的喘息聲。號頭馬上換成了笑臉,低下身來說,老大,對不住了。許諾望著他,突然大笑起來,接著,吼起了陜西老腔:

土里生,泥里長

八根柱子,四面墻

屋里住著爹和娘

……

激昂悲愴的吼聲,攝人魂魄,眾人呆愣愣地望著他,身上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發根都豎起來了。

吼聲引來了管教。

打開門,望著微笑的許諾,管教詢問號頭怎么回事。號頭忙立正說,報告政府,剛給他上了“報號子”。沒想到,這人一陣鬼嚎,弄得人魂都散了。

管教對許諾說,好啊,還是個硬茬,三天牢飯吃下去,看你還唱不唱。說著,他給許諾上了手銬,然后關門走了。

號頭討好地對許諾說,老大,好漢不吃眼前虧,上了這東西,不好受,撒泡尿都得別人替你掏家伙,戴三天手腕見腫,十幾天下來,兩圈皮就沒了。你看我們這些人,除了搶劫就是小偷小摸的,除了那個傻貨,強奸了一個老婦女之外,大家都沒什么重罪的。在這里,犯不著跟政府對著干。說著,他招呼那個強奸犯,說,傻貨,來一個自摸表演,給咱們老大開開心。聽了他的話,一個模樣黑瘦面相猥瑣的家伙,立即把褲子褪了下來,接著表演起來。

許諾感到一陣惡心,他大聲嚷道,滾。

號子里,立刻安靜了下來。

許諾被帶走之后,小五束手無策,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找沈玉。

她和木頭來到沈玉的辦公室,把許諾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許諾的狀況,讓沈玉感到既震驚又意外。他說,該早一點告訴我,許諾是許市長的兒子。說著,他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沒想到,父親的事竟然把許家弄成這個樣子。看起來,許諾知道小五是沈家人,并且對沈家心存怨恨,那么,接觸小五就是故意為之,心里一定揣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今,他落難了。在這個時候,伸手去拉他一把,這對化解雙方的怨恨有益。這一點,連小五都意識到了,話里話外也是這個意思。

沈玉開始動用人脈關系,給一些關鍵人物打電話,公安局,安監局,甚至連分管副市長的電話都打了。反饋回來的消息不容樂觀,畢竟是出了兩條人命,況且,事故尚在調查之中。現在,許諾被收容審查,表明政府對突發事件處置上的一個態度。好在死亡人員是流浪少年,沒有親屬前來鬧事。但是,事件反響很大,已經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許諾的事情很復雜,且不說他非法雇用未成年人,就是出于善意,收留了一批流浪少年,可出了死亡事故,許諾無疑會是第一責任人。在這個時候,提出保釋,誰也不敢出面,都說做不了主。因為,時下有規定,安全事故,特別是出現了群死群傷事件,直接關系到政府主要領導的官帽子。

小五便生氣地說,你平時結交了什么狗屁朋友,關鍵時候,都躲躲閃閃的,全是白眼狼。沈玉說,話不能這么說,許諾的事情的確很復雜,當官也有當官的難處。

沈玉告訴木頭,目前,許諾的公司已經被查封,所有流浪少年都被民政部門帶走,將分別遣送回原籍。木頭沒家也沒有親人,他讓木頭暫時住在農莊,等許諾的事情有了結果之后再作打算。

木頭同意了。

小五不甘心,說,我們總不能就這么等著吧?沈玉說,沒法,只能等。小五憤憤地說,不行,我們得主動出擊。沈玉說,這是一個十分敏感的事件,老婆,千萬別一時沖動,做出什么傻事來。

小五還真的行動起來了。

她去許諾的公司,用手機拍下了查封現場,然后,又去了民政局收容遣送站,用手機偷偷拍下了還沒送走的少年。接下來,把許諾的事件用文字和圖片的形式,按順序發在微博上,還傳到了相關論壇。

很快,網上便熱鬧開了。一天下來,小五的帖子被轉發評論的次數,超過了十萬條。國內的媒體紛紛而至,市委宣傳部專門組織了兩個小組負責接待。媒體的介入,搞得政府誠惶誠恐。政府立即指派公安部門查找發帖的人,堵住源頭。很快,便查到了小五。

小五當即被公安人員帶走了。

沈家頓時亂了套,沈玉通過關系,終于在公安局的一間小屋里,見到了小五。

主抓案件的領導見了沈玉便說,你老婆真是閑得無聊,蹚這個渾水干什么。他告訴沈玉,事件已經驚動了市里的主要領導,弄不好,小五是要吃苦頭的。現在,市里正處于爭創全國文明城市評審的關鍵時期,能否評上文明城市,直接影響市里主要領導的前途。這件事已經被小五捅開了,弄得市里騎虎難下,有人出主意,就事論事,把許諾樹立成一個慈善的典型。有人反對,認為畢竟死了兩個人,若不追究許諾,沒人承擔責任,事情就不能了結。宣傳部的人正在應付媒體記者,也就是花點封口費的事。麻煩的是,小五做了手腳,把相關資料傳給了外地的網友。公安部門雖然控制了小五,可網上關于許諾事件的帖子,今天還在更新。眼下,阻止發帖是當務之急,如能讓事件就此平息下來,對各方面都是有利的。

見了沈玉,小五走過來摟住他哭了。她說,我想回家。沈玉忍著內心的惱怒,說,我就是來接你回家的,他們沒打你吧?小五說,沒有,就是兇巴巴的,像土匪。說著,她顯得很委屈,說,關了我大半天,除了問話還是問話,連口水都不給喝。沈玉安慰她說,好了,只要你聽話,馬上就可以回家。接著,他把外面發生的事情,還有她和許諾可能產生的不同后果都對她說了。

小五承認把資料發給了網友,并安排她每天更新。她說,她是我的鐵桿粉絲。沈玉讓小五馬上通知她停止發帖,說,實在不行,我們就去一趟,把你給她的資料全部刪除,這樣更為保險。她說,不用,我這就給她打電話。許諾把電話遞給她,她說不行,對方不認識這個號碼。

辦案人員立即把收走的手機還給了小五。小五給女網友打了電話,把事情的經過和可能產生的后果說了,對方馬上答應停止發帖。

打完電話,小五對辦案領導說想去見見許諾,領導說要請示一下才行。

沈玉的怒火一下子被點燃了,他沖小五嚷道,你這個瘋女人,還沒折騰夠嗎?!小五說,你嚷什么,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沈家。沈玉說,你就折騰吧,沈家不需要你這個瘋子。說完,他憤然地走了出去。

領導跟出來勸沈玉,說,女人都這樣,說兩句好話就哄好了。他告訴沈玉,許諾在里面不吃不喝的,還一個勁地唱歌,現在,讓小五去見一下,也許是好事。他說,你們兩家不是有過節嗎?再說,如果許諾死在里面,我們又多了一件麻煩事。事已至此,我們應該互相幫忙,你說呢?

沈玉認為他說得在理。

領導立即把情況向上面進行了匯報,上面對他的工作很滿意。市里已經決定,把許諾當作慈善的典型來宣傳,并指示立即釋放許諾。目前,安撫好許諾是當務之急,要求派專人對許諾進行保護,如果有病,該治療的治療,一切費用由政府支付。總之,在許諾身上,不能再出任何差錯。

任憑沈玉如何向小五賠不是說好話,她都不愿同沈玉一起去見許諾。看來,她真生氣了。無奈,沈玉只好作罷。

在看守所見到了滿臉是傷的許諾,小五大吃一驚,她想,才一天多時間,怎么把人折磨成這樣。她說,許諾,你沒事了。許諾望著她,突然說,我可好玩了,不信你玩玩。說完,他笑。

他的話,把小五弄了個大紅臉。

領導悄悄地對小五說,看來,他精神有問題了,得治療。小五說,你們下手也太狠了,一天時間,就把人弄成這樣。領導沖她笑了,笑得很無奈。他說,把他交給我們,你就別管了。他當即安排人聯系醫院,然后,將許諾領上了車。

許諾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目光幽幽地望著小五,突然,他沖著她說,我那么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9ab0f22448cad52f68bbd37e16427da0啊。不知怎的,小五的心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汽車絕塵而去,有唱聲傳來,那是許諾在唱著老腔。

電話響了,是沈玉。小五按下了拒聽鍵。一會兒,電話又響了,她以為還是沈玉,接通了便說,請不要把我對你的容忍,當成你不要臉的資本。這時,電話里傳來了小陶的聲音,你說誰呢?一聽是小陶,小五便問她在哪,小陶說在美容院。她問小五,誰騷擾你啦,發那么大的火?小五說,還能有誰,是沈玉,他居然罵我是瘋子,還說他們沈家不需要我。小陶說,早就告訴你,男人乃身外之物,怎么樣,嘗到不被看重的滋味了吧?小五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幸災樂禍。小陶說,別難過了。難過時,吃一粒糖,告訴自己生活是甜的。知道嗎,這里又來了新的糖,你不想來嘗嘗鮮?

小五憤憤地說,我去,這就過去,等著我。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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