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致王映霞的一封信

此信寫于1927年3月，當時郁達夫深陷愛河，給王映霞寫了大量情書，而王映霞因郁達夫已有家室多次拒絕他的求愛。同年6月，他們在杭州聚豐園餐廳正式宴客訂婚。

映霞：

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著，可以作為我們兩人這一次交游的紀念。

兩個月以來，我把什么都忘掉了。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譽、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丟棄，我的愛你，總算是切而且摯了。我幾次對你說，我從沒有這樣的愛過人，我的愛是無條件的，是可以犧牲一切的，是如猛火電光，非燒盡自身不可的。內心既感到了這樣熱烈的愛，你試想想我又如何能與你長久不見？因此我幾次要求你，請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避開我，不要于見我的時候再拉一個第三者在內。

好容易你答應了我一次，前禮拜日，我總算和你談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來，我又覺得非見你不可，所以又匆匆跑到尚賢坊去。誰知事不湊巧，遇到了孫夫人的驟病，還有一位不相識的生客到來，所以那一天我很懊惱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舊是沒有睡著，早晨起來，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一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發出，約你在今天到先施前面來會——你的信里依舊是說，我們倆人在這一個期間內，還是少見面為好。

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曉得。因為你還是一個無瑕的閨女，和男子來往交游于名譽上有極大的損失。而我是一個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誤會，所以你就用拒絕見我的方法，來防止這一層。第二，你年紀還輕，將來總是要結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是趕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和你舉行婚禮。由這兩層原因看來，可以知道你最重視的是名譽，其次是結婚，再次才是兩人之間的愛情。

不消說，這一次我見到了你，是很熱烈地愛你的。正因為我很熱烈地愛你，所以一時一刻都不愿意離開你。又因為我很熱烈地愛你，所以我可以丟生命、丟家庭、丟名譽以及社會上一切的地位和金錢。所以由我講來，現在我能最重視的，是熱烈的愛，盲目的愛，是可以犧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愛。此外的一切，在愛的面前，都只有和塵沙一樣的價值。真正的愛，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頭存在于其間的。所以我覺得這一次我感到的，的確是很純正、很熱烈的愛情。這一種愛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見面，日日談心，才可以使它成長，使它潔化，使它長存于天地之間的。而你對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見面。我起初還以為這是你慎重將事的美德，心里很感服你，然而以我這幾天自己的心境來一推想，覺得真正地感到熱烈的愛情的時候，兩人不見面是絕對不可能的。若兩個人既感到了愛情，卻還可以長久不見面，那么結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簡直可以不要。

我和我女人的婚事完全由父母做主，是我三歲的時候就定下來的。后來我長大了，有了知識，覺得兩人中間，終不能發生出情愛來，所以幾次想離婚，又幾次受了家庭的責備。結果我的對抗方法，就只是長年的避居日本，無論如何，總不愿意回國。后來因為祖母的病，我于暑假回來了一次——那一年我已經25歲了——殊不知母親和祖母以及女家的長者，硬是把我捉住，要我結婚。我逃得無可再逃，避得無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個惡毒法子出來刁難女家，就是不要行結婚禮，不要用花轎，不要種種儀式。我以為對于思想守舊的人，這一個法子是很有效力的。哪里知道女家竟承認了我，還是要我結婚，到了七十二變變完的時候，我只好由他們擺布，所以就稀里糊涂結了婚。

但我對于我的女人，終是沒有熱烈的愛情的，所以結婚到如今將滿六載，我和她同住的時候，積起來還不上半年。我長久漂流在外，一點兒也沒有什么。從我這次的經驗推想起來，我今天才得到了一個確實的結論，就是現在你對我所感到的情愛，跟我對于我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愛一樣。由你看起來，和我長年不見，也是沒有什么的。既然如此，那么映霞，我真真對你不起了。因為我愛你的熱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現在愛你的熱度，已將超過沸點，那么你現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達到了極點了。愛情本來要兩人同等的感到，同樣的表示，才能圓滿的成立，才能有好的結果，才能使雙方感到一樣的愉悅。像現在我們這樣的愛情，我覺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擾，并不是真正合乎愛情的真意的。所以這一次因為我起了這盲目的熱情之后，我自己倒還是自作自受，吃吃苦是應該的，眼下且將連累你也吃起苦來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個利己者，那么我現在首先就要解除你的痛苦。你的愛我，并不是真正由你本心而發的，不過是我的熱情的反響。我這里燃燒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為你一邊本不在愛我，一邊又不得不聊盡你的對人的禮節，勉強與我酬應。我覺得這樣的過去，我的苦楚倒還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個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得到了這一個結論。由這一個結論再推想下去，我又發現了幾個原因：第一，我們的年齡相差太大，相互的情感是當然不能發生的；第二，我自己的豐采不揚——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整個人的燃燒；第三，我的羽翼不豐，沒有千萬的家財，沒有蓋世的聲譽，所以不能使你接收到我的愛情暗示。

說到這里，我怕你要罵我，罵我在說俏皮話譏諷你，或者你至少也要說我在無理取鬧，無理生氣，氣你不肯和我相見。但是映霞，我很誠懇地對你說，這一種淺薄的心思，我是絲毫沒有的。我從前雖因為你不愿和我見面而生過氣，但是現在——已經想前思后的想破了頭的現在，我是絲毫也沒有怨你的意思，絲毫也沒有諷罵你的心思了。我非但沒有怨你譏誚你的心思，就是現在我也還在愛你。正因為愛你，我才想解除你現在的苦痛——身不由己，不得不勉強酬應的苦痛。我非但還在愛你，我并且也非常感激你。因為我這一次見了你，才經驗到了情愛的本質，才曉得很熱烈的想愛人的時候的心境是如何的緊張了。我此后想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話，我此后想永遠地將你留置在我的心靈上膜拜。我這一回只覺得對你不起，因為我一個人的熱愛而累及了你，累你也受了一個多月的苦。我對于自己所犯的這一點罪惡，認識得很清，所以今后我對你的報答，也仍舊是和從前一樣，你要我怎么樣，我就可以怎么樣。你……（以下兩行字用墨涂了——編者注）

映霞，這一回我真覺得對你不起，我真累及你了。

映霞，你這一回也算是受了一回騙，把我之累于你的事情，想得輕一點，想得開一點吧！

我還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斷絕了我們的友誼，不要因此而咒罵一班具有愛人的資格的男人。

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個人自不量力的結果。我這一封信，可以證明你的潔白，證明你的高尚，你不過是一個被難者，你對我本來并沒有什么好惡之感，并沒有什么男女私情的。萬一你要證明你的潔白，證明你的高尚，你要將這一封信發表，我也沒有什么要反對的。不過若沒有這一種必要的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保存著，保存到我死后再發表。

最后我還要重說一句，你所規勸我的話，我以后一定牢牢記著。假使我將來有一點成就，那么我的這一點成就的榮耀，愿意全部歸贈于你。

映霞，映霞，我寫完了這一封信，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了，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