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西部的雪域高原有這樣一群登山者,他們生長在喜馬拉雅腳下偏僻的山村,他們大多是80后、85后的年輕人,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登頂珠峰三次、五次、七次,甚至10次,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喜馬拉雅高山向導。
他們沉重的背包中裝著別人的哈達、別人的相機和別人的榮譽。危急關頭,他們會拔下自己的氧氣讓給別人,會脫下自己的手套為別人取暖,也會在8500米的高海拔地帶為救助一個將死之人守候一整天。他們中有人因為凍傷被截肢,有人滑墜受傷,有人被落石擊中……他們是山的孩子,只想守護著山,也守護著那些來親近山的人。
這群登山者是中國第一批職業的高海拔徒步服務人員,他們共有一百多人,分別在喜馬拉雅北麓的商業探險活動中擔任高山向導、高山協作、后勤和珠峰修路工作人員。
他們來自康巴日喀則地區定日和聶拉木的農牧民家庭,年紀稍長的也不過三十出頭,他們的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大山之下,少有人能離開家鄉。改變他們人生軌跡的是珠峰攀登的商業化,而他們的成長也暗合了中國商業化登山的發展路徑。
他們不是天生的圣山守護者,培養他們的是由尼瑪次仁于1999年創立的西藏登山學校(時稱西藏綜合登山培訓學校),他們在校經過三年的系統學習,又在與8000米級別雪峰的數次交鋒中逐漸成熟。2000年至今,珠峰北麓上發生的一切令人彈冠相慶的成功和痛心的失敗背后,都有著他們協作的努力。他們隱于登山者的光環之下,忠誠地為山峰、為征服者獻出自己的守護,然后,舔舐生死的悲歡,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拿命下注
2008年珠峰火炬傳遞,是這群登山者第一次在媒體上露臉。逢采必到的記者第一次讓這群登山者露了臉。
阿旺占堆是圣山高級向導,曾七次登頂珠峰,2008年,他在高山攝像隊一直工作到頂峰,下到大本營之后,他忙不迭地向領導告了假,“之前一直跟家人說我是在珠峰當導游的,這次電視直播,我們的工作家人全看到了,我擔心他們接受不了……”
原來,對家人隱瞞工作內容的真相是大部分高山向導和協作普遍使用的策略,他們會謊稱自己進山不用去7000米以上的高海拔,而是在大本營或頂多在6500米的前進營地擔任接應、運輸、做飯等聽上去不怎么危險的工作。但是總是需要進山的工作也讓他們跟家人聚少離多,旺堆的女兒快兩歲了還沒見過爸爸,家里本來就疑云密布,這一次直播可算是讓家里炸開了鍋。
他們理解家人的擔憂,事實上,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登山的危險,尤其是在8000米級的高海拔死亡地帶,任何一點細節的誤判、疏忽都有可能導致事故的發生。2002年,圣山向導扎西次仁、普布頓珠被分配到中國西藏14座8000米高峰探險隊協助登頂K2,離頂峰僅剩200米高差時暴風雪突然來襲,在齊腰深的雪地緩慢下撤的過程中,他們的聯絡官巴基斯坦軍官穆罕默德·阿巴因為路繩斷裂滑墜死亡;2006年,22歲的圣山向導落瓊攀登珠峰下撤時為了給其他客戶讓開通道而不慎滑墜,手指凍傷被截肢;2012年,位于尼泊爾一側的世界第八高峰瑪納斯魯南坡發生雪崩,雪崩區正對準珠峰三號營地,正在二號營地帳篷中睡覺的桑珠(圣山探險商業隊總指揮)被雪崩的兇猛氣浪驚醒,他在帳篷中做著拼死托舉的時候想,這次恐怕沒救了,幸運的是,氣浪戛然而止,但是雪崩現場依然有12人遇難……
作為大山下的子民,沒有誰比他們更懂得敬畏圣山;作為職業的向導,他們更清楚,登山的風險并不會隨著職業化的縝密程度提高而減小。事實上無論怎樣精良的裝備、老謀深算的領隊、經驗豐富的向導、責權分明的登山規則都無法破解無常的天氣和意外。但是,他們依然要在客戶身邊,陪著他們拿命下注,到死神身邊“喝一杯咖啡”,再努力讓他們安全歸來。
強硬的硬漢
登珠峰是一件門檻很高的事。首當其沖的就是可觀的攀登費,在活躍于珠峰的幾支商業隊中,羅塞爾隊的報價是六萬美元/人;艾瑞克斯隊的報價是五萬歐元/人;西藏圣山探險公司的報價今年調整至30萬元/人;其次,60天的時間成本也在所難免;最后還要簽下生死狀,做好了一切成本和心理上的準備工作的登山者,無一不是勢不可擋。尤其是與頂峰高差不足200米時,幾乎每個人都想要破釜沉舟地拼一把,而這往往也是客戶和向導生命最大的隱患。
2009年,從鹽城來的退役足球運動員老吳就因為不服從向導指揮執意登頂,最后下撤時因突發高原腦水腫倒在了海拔8750米的地方,而當時負責的年輕向導不離不棄地在高原上進行了28小時的救援,最后腳趾被凍得血肉模糊。
因此,有著多年經驗的法國登山向導教練高寧不斷對學員重申的一句話就是:“要做一個強硬的硬漢!”因為只有向導清楚危險在哪里,不是每一次都能倚仗幸運僥幸脫險。
圣山向導次仁頓珠記得,2010年攀登季時他們就與一位客戶因為“沖頂九小時”的關門時間僵在了海拔8750米的珠峰第三臺階頂部。珠峰沖頂九小時的關門時間,是商業隊總指揮桑珠根據喜馬拉雅的特殊性,在商業團隊中推行的攀登規則,一旦出發沖頂,向導就開始倒計時。
面對50米的登頂高差,出發前還承諾遵守攀登規則的客戶,被登頂欲望沖熱了頭腦,“不登頂,我沒臉下山。”客戶說自己背負了億萬雙眼睛的注視,這將成為他人生道路的制高點,哪怕付出生命代價也要登頂……從氧氣量到風的變化,桑珠和次仁頓珠在原地勸說了半小時,才澆弱了他登頂的沖動,同意下撤。
無論原來的性格是柔和還是強硬,當身處高海拔地帶時,向導必須自覺承擔起“硬漢”的角色,嚴守關門時間,強勢SAY NO。
不只是直面客戶的高山向導需要做“硬漢”,珠峰修路組隊員和高山協作面對珠峰復雜的地形和多變的天氣,也需要有足夠堅定的勇氣和信念做好分內的服務工作。
每到攀登季,修路向導和高山協作總要與時間賽跑,趁著“珠峰好周期窗口”,將長達上千米的路繩、冰錐、雪錐、巖石塞等裝備運送至海拔8400米以上的地方,完成先鋒攀登,打好保護站。無論是深及腰的雪道,還是極易打滑的冰巖混合地形,他們都必須技術嫻熟、隨機應變、快速準確。自2008年珠峰奧運火炬年后,圣山探險公司就憑借這群硬漢自信控制了珠峰的修路權。
人與人的相遇
每年3月初準備進山時,尼瑪次仁眼里的桑珠他們都跟農忙時節里割青稞的農民似的,渾身帶勁。那種苦中帶樂的勁頭讓尼瑪相信,他們是真的熱愛登山這個事兒。
圣山高級向導小扎西次仁曾10次登頂珠峰,是國內登頂珠峰紀錄的保持者。他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登珠峰就登頂的感覺—仿佛置身天庭,“有一種成為孫悟空的感覺”,自豪極了!估計誰也不能抵御登頂珠峰的誘惑力,桑珠入校10年后,才借助珠峰火炬傳遞的機會實現自己的首次登頂,那是個一波三折失而復得的機會,而他覺得,這就是自己和珠峰之間難以割舍的緣分。
除了珠峰本身,珠峰上人與人的相遇也是令人迷戀的風景。圣山向導的客戶包括國內外的職業登山家和登山愛好者,除了王石、郁亮等商業牛人,還有曾獲得金冰鎬獎的攀登猛人。
丹麥業余登山愛好者摩根斯是小扎西次仁總會回想起來的客戶。2005年,摩根斯用了100天時間從丹麥騎行到珠峰大本營,要挑戰自己的終極目標—無氧攀登世界最高峰。這是小扎西次仁第一次為摩根斯作向導,兩人到達7790米有氧攀登和無氧攀登的分界點時,開始沖頂以節省時間,但到達8500米時,提前六小時出發的摩根斯已經落在隊尾,他停下來要求下撤。小扎西次仁曾建議,這里只有兩個人,不如吸點氧氣上去。但是摩根斯堅定地回答:“山就在這兒,今年不行,明年再來。我的目標是無氧。”第二年春季,摩根斯依然選擇了小扎西次仁作為向導,依然不用氧氣,那一次,摩根斯逼近了海拔8000米死亡禁區;兩周后,他再次試圖挑戰無氧攀登,但上到七千多米便打道回府。這一次,摩根斯哭了。盡管,摩根斯并沒有達成無氧登頂的目標,但是他的誠實卻讓小扎西次仁欽佩不已。
而讓阿旺占堆印象深刻的是2002年一名外國女登山者對他施予的救援。當時遇到暴風雪緊急下撤到一號營地的旺堆摘下手套試圖解開高山靴時,發現手指已經凍傷難以動作,就在他坐在原地不知所措時,這名外國女登山者注意到了他的困境,并走上前幫他松脫了冰爪,拔下高山靴,為他替換了汗濕的襪子,使得他避免了腳部失溫,并得以用最快速度下撤至大本營接受治療。
盡管大家都說到了海拔8000米的死亡地帶,人們的道德底線會相應降低,氧氣瓶遭竊、拒絕施以援手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但是旺堆他們總會回憶起那些感動過他們的人和事,并因此心懷熱愛。
心靈朝圣路
從1999年開始,中國商業登山已經走入第14個年頭。初入學的十六七歲的小伙子也已經三十出頭,不少都已為人父母。尼瑪次仁說,對山不熱愛,山里的日子是很難熬的。這些藏族青年如果不是對雪山有與生俱來的摯愛,就成不了向導、協作和高山廚師。
每年進山,桑珠和向導們都會一路來到珠峰大營前高地上的藏傳佛教寺院—絨布寺,桑珠最喜歡坐在僧人桑杰的僧舍里,看向窗外。那窗戶端端地鑲著珠峰,如同一面奇妙的屏幕,隨著光影變幻而顯現出無常的容顏。僧人桑杰在這扇窗下仰望了21年,他身上有一股對珠峰的虔敬,占卜很準,進山前向導會請桑杰打個卦,拿個主意,之后便覺得踏實許多。對向導們來說,桑杰登山前的叮囑教誨,讓他們更加懂得恭敬珠峰女神,而這份恭敬心也會反過來給他們帶來內心的安詳。
他們的恭敬不僅僅存在于“攀登前的祈請、攀登中的持咒、登頂后獻上的哈達”,更在于對生命的珍視。2010年8月28日,西藏自治區高山救援隊正式成立,隊長由尼瑪次仁擔任,隊員全部來自西藏登山學校。一系列的珠峰清掃工作也在向導們的參與下陸續進行。對他們來說,攀登,這種看似謀生的手段,又何嘗不是他們維護家園和心靈朝圣的道路。
14年里,他們從偏僻的山村走進了現代登山運動,也走進了每一位登山者崎嶇的命運之旅。在登山的領域里,他們年復一年地獻出了自己的青蔥歲月,迅速成長為中國商業登山的推廣者和服務者;而在登山之外,他們也成為了成熟的中年男人。憑借著2008年珠峰火炬傳遞的獎金,旺堆和許多向導都在拉薩置辦了房子,將家人接到了身邊。圣山人氣最高的向導魯達說:“現在我回老家,家里人都不讓我再放牛羊了,他們想我已經在拉薩生活,這些農活不會干了。其實不是,我沒變,回到家,把舊藏裝一換,照樣上山放牛羊,下地種莊稼。”
無論他們變與不變,中國商業登山的軌跡還是自他們而始,走向了更明朗的未來。王石曾這樣評價過這個團隊:“這些藏族高山向導和協作,在高海拔極限環境中表現出的出色體能、豐富經驗、高度責任感和對山峰的敬畏心,贏得了客戶乃至公眾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