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生米老鼠的爸爸

我是個嚴肅的人，覺得世間沒什么好笑的事。無論是春晚的小品，還是糗事百科的笑話，我都像看新聞一樣，從頭到尾正襟危坐。同事說我什么都好，就是天生一張撲克臉。妻說我是世界上最要臉的人，生怕笑一笑臉皮會掉下來，被貓叼走。

我并不打算改變自己。一個人，如果身體健康，工作勤力，幽默與否并不重要，生活質量與面部肌肉牽動的次數無關。我認為，笑不能止住地震，不能拯救地球，也不能拉來500名客戶，我干嗎要擁有這種無用的本領。

我不僅不愛笑，女兒出生時，我差點沒跟她一起哭。護士以為我高興過頭，其實我是內疚加恐慌。嬰兒長得像個小老太太：臉皺發稀、腫眼睛、紅皮膚，外加一個長長的腦袋。天哪！相信她一懂事便會緝捕老爸，基因問題是賴不掉的。我終日惴惴不安，活像個逃犯。

神奇的是，才過幾個月，這丑小孩就三十六變，現在她粉臉如荷，雙目晶瑩，頭發烏亮濃密，不逗也會沖人笑。我心下大安，不免喜形于色，竟然嘿嘿笑出聲。孩子姥姥頓時緊張，迅速進了里屋，給女兒打電話。她耳朵背，自以為說的是悄悄話，卻震得人耳朵嗡嗡響：“你快點回來吧，孩子她爸爸，有點不對勁，對著孩子直笑！”這是什么世道，難道我笑一笑，就要被視為妖異？說話間，女兒又笑，我也想笑，見岳母目光如電，立即訕訕地放下撲克臉。老太太手撫胸口，長吁一口氣。

晚上說給妻聽，妻擁著孩子笑倒在床上，這銀鈴般聲音，直撞到我心底。我愿意聽著這笑聲，活到一千歲。

從此，我的生活，由鉛筆畫變作油畫，色彩淋漓，天地生輝。看我的寶貝，她哭，她笑，她打噴嚏，流口水，全部勝過任何精彩小品，讓我笑到下顎酸疼。可感冒偏愛幼兒，等到她病，她咳，她疲乏之時，我天空墨云翻滾，驚雷閃電，一旦燒退，咳止，痰清，我如度過劫難，手舞足蹈，呵呵哈哈只管胡笑。妻說我已半瘋，可岳母見慣不驚，并未打算報警抓我。此時的我，在公司也笑口常開，同事嚷嚷說我一定中了巨額彩票，而客戶們則以為我升職指日可待。他們哪里知道，將我整個人換血的只是個小女孩。

女兒3歲半時，因肺炎住院，高燒不退。我守在她床前，削蘋果，喂白開水，拿糖漿。她有氣無力，嘴唇皮粘在一起，不想吃，也不想喝。我問孩子想要什么，問完又后怕，因她平時常懇求我：爸爸你給我生個妹妹好嗎？爸爸你飛給我看好嗎？這些事做起來真是難死人。此時，她想了一會兒，說：爸爸給我講個笑話吧！

我腦子轟地一聲，這個要求不過分，可我真的不會講笑話，這是我的死穴。我大汗淋漓，像回到中學考場，遇到不會解的題，而要命的鈴聲就要響起。

我手忙腳亂，拿過手機，點開里面的笑話音頻。背景笑聲一響，女兒立即煩躁地閉上眼睛：“不不不不不！”我雙手交握，恨不能立刻將自己變得幽默可愛，出口成章。但是，我變不了，我沒有變身器。

女兒疲乏地喘息，望著她通紅的臉，我怒斥自己：你這笨蛋，廢材，小人，平時只管享受女兒帶來的快樂，關鍵時刻，你不能鎮她痛，解她熱，竟然連個笑話也講不了！呸，怎配當人老爸！

我去網上搜索：怎樣講笑話，怎樣成為一個幽默的人，怎樣……這時，我聽見女兒叫我，她以手撫額，低聲說：“爸爸快拿紅薯來，我頭好燙，一會兒就能烤熟！”我笑起來，用濕毛巾給她降溫。她說：“毛巾會燒著，要滅火器才可以。”我又笑，女兒才是幽默天才，真恨不能拜她為師。我笑啊笑的，心里卻疼得發慌，覺得臉上癢癢的，一摸，滿臉的眼淚。

我們倆隔著輸液架講話。講我小時候的故事，爬到樹上摘桑椹，摘到一只小鳥，用彈弓打麻雀，竟然打歪自己家的煙囪……我們倆笑啊笑，笑啊笑，最后，她睡著了。我輕輕將手覆在她額上，不燙，我又摸她小手，不燙，我用眼睛貼住她腳丫，真的不燙！

晨曦水彩般染藍整間屋子，窗外的鳥，叫一聲，停下，再叫，一只綠翅膀小蟲，在紗窗上奮力向上爬。多么美好的早晨，我全身有喜悅充盈，竟然不覺困倦。

自此，我開始留意生活中有意思的人與事，留意書報中有趣的文字，我試著用幽默的語言與人交流，一改從前的嚴肅拘謹，屢屢被上司夸贊。現在我知道，生命中除了健康、工作，還有笑。笑不能止住地震，不能拯救地球，不能拉來500名客戶，可是，如果沒有笑，人生多荒涼，連老爸都沒資格當。

到年底，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升職。我要大大地感謝女兒，問她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她考慮了一會兒，認真地說：“爸爸，你還是給我生個米老鼠吧！”我溫和地回答：“給我時間，我愿意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