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蘭常會想起那個夏天,那個沒風沒雨的夏天,四周熔爐一般的熱辣,稍一動彈,汗就刷刷地掛。
午后,若蘭在打醬油的途中,遇見同學夏磊,他們中學剛畢業,在等待分配工作。夏磊說:打醬油啊,去我家坐坐。若蘭有點猶豫,她吃不準夏磊是客套,還是真心邀請。夏磊看她一眼,再次說:沒事的,我們家有風扇,很涼快。若蘭聽了心里一動。夏磊住在淮海坊,若蘭很想去淮海坊看看,她一直很羨慕住在那里的人。
若蘭清楚記得,夏磊家的風扇是美國“奇異”牌的,風扇用料很講究,扇葉、網罩及底座均為銅制的,扇葉上還裝有香水盒。盡管那時只有花露水,根本買不到正宗法國香水,但若蘭還是感受了夏磊的細膩,感受了他的布爾喬亞情結。若蘭對著風扇“喔喔”輕喚,夏磊挪開風扇說:不能對著吹,夏天毛孔都開著呢。若蘭看見床上放著一把鵝毛扇,拿起來就扇。夏磊就說:我媽說,這鵝毛扇扇出來的風是軟風,芭蕉扇扇出來的風是硬風。若蘭就說:那電風扇吹出來的是啥風?夏磊眨著眼睛想了半天說:是穿堂風吧,它能加快空氣對流,迅速降低室內溫度。
哦,若蘭微笑。那一刻,她淡淡地感受到了風扇所傳遞出來的朦朧情愫。
之后,他們分配了工作,恰巧又同分在市郊的一家磚瓦廠。
夏磊個子高,被分到了裝窯工段,若蘭被分在搬坯工AS+kBSom74ufBHfvf70LI4jJhF3gko2H9OkPpTkYV6M=段。
第一天上班,若蘭就被繁重的工作嚇壞了。磚坯是機械成型后通過皮帶輸送機源源不斷送來的,只要機器不停,崗位工人就必須像機器人似的不斷把那些坯子搬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哭鼻子,突然就聽說夏磊暈倒在隧道窯里了。
她沒顧及向工長請假,放下手中坯子,就跑去看望夏磊。
全封閉的隧道窯里至少有五十多度,工人全部打赤膊、穿褲衩。前面是灼熱的磚塊,背后是嘩嘩吹著的鼓風機,每人每天1.5萬斤的裝卸量,冷熱世界就在這個狹窄的空間時里演繹著關于風扇與高溫的故事。
我們不能在這里待了,若蘭輕聲說,看著夏磊受罪,她非常難受。夏磊笑說:挺挺就過去了,我出生在資產階級家庭,沒去農村就算燒高香了。若蘭摸著他的額頭說,這次退燒后,再不能對著鼓風機吹了,那是啥風呀,簡直就是刀子噯。夏磊說:不吹會熱死的。若蘭聽了更難受,眼睛便有些濕,過了半晌才幽幽說:再熬熬吧,聽說就要恢復高考了。
之后的一年,夏磊被那個夏季的風給吹走了,他考進大學。
若蘭還在這家工廠,只是做了廠醫。
日子就這樣被吹走了,她與夏磊突然失去了聯系,像是突然遭遇了穿堂風,在某個時間的拐角,被悄無聲息地吹走了。她曾試圖去撿拾一片落葉,或是日月的某塊碎片,然而即便是淘空自己的青春,她還是沒能捕捉到任何信息,殘留心中的,只是一種莫名的柔情和傷感。
中年之后,她開始收藏電扇,也許,她只是在收藏隱藏其中的那些記憶,也許她只是愛好電扇背后所隱藏的文化,比如上海最早生產的國產“華生牌”電扇,它是民族工業的驕傲;德國西門子、美國三角牌電扇所蘊含的科學理念。她感覺自己就像一縷風,正沿著生命中固有的軌跡行走,但不管走到哪,她都希望再次邂逅夏磊,哪怕他仍像一陣風似地吹過。
那個夏天,若蘭真的與夏磊不期而遇。她一臉的激動,問:你回國啦?夏磊一愣,遲疑了一下說:是你呀?若蘭頓時冷了半截,說:老了,認不出我來了吧。夏磊略微有些內疚,忙說:沒有,到我家去坐坐吧。若蘭聽出他客氣背后的那絲冷淡,卻還是迫不及待地問:你家那臺“奇異牌”風扇還在嗎?那可有百年歷史呢。夏磊再次一愣,但隨即說:現在誰家還用風扇,都有空調呢。
哦……若蘭頓時無語,心里剛燃起的那股熱乎瞬間被吹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