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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把馬貝趕走

2013-12-29 00:00:00孫侃
文學港 2013年1期

馬貝來到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的當口,我正為玉媛和冰苗這兩個女人煩悶。我強烈地感覺女人的思維與男人實在有天壤之別,有時與她們對話,真有點兒雞同鴨講,哦不,鴨同雞講!——我得聲明,我與她倆并未扮演社會上那些不正經的角色,她倆都是良家婦女,而我也是擁有一份體面工作的知識分子。我是本市南宋勾欄文化研究院的副研究員。在手機那頭,馬貝像生蛋母雞似的咯咯咯笑了一通,竭力把氣氛弄得輕松些。她說她已經下了火車,正坐在駛往研究院的的士上。我聽見手機里傳來呼呼風聲,似乎她的腦袋伸在疾駛的士的車窗外,手機正貼在她咧著大嘴的瘦臉上。

我當即命令她千萬不要來我單位,兩人見面的具體地點我馬上會發到她手機上。我的口氣比從冰柜里拿出來的鐵還要冰,馬貝仍不以為意,繼續像生蛋母雞得意洋洋故作輕松地傻笑。

如意快捷酒店,位于與我單位相隔兩條馬路的弄堂里,我認定這是與馬貝密會的最佳地點。兩年前剛與玉媛好上那陣子,兩人曾多次在這里羅曼蒂克。這兒的地形我非常熟悉,甚至還知道這酒店的后院和后門。馬貝從的士上沖下來一把摟住我的脖子。

在房間里擁抱,接吻。激情男女之間接下來順理成章的動作,應該是在床上展開了,我卻推開了馬貝變得越來越火燙的身體,坐在了大床一側的沙發上。像是拳擊運動員拼足力氣出擊卻打了個空,馬貝亢奮的表情僵在了那張比巴掌稍大的臉上。

“……有三年時間沒在一起了,難道不想我嗎?你別裝了,或者你別這樣捉弄人了。”馬貝的表情開始變得復雜。

我點燃一支煙,把左腿擱在右腿上。

馬貝不停地眨著眼睛,后來又對我瞪圓眼睛。我驚奇地發現馬貝比以前反倒漂亮了,身材妖嬈了許多,嘴唇豐厚,領口低垂,傳遞出一股逼人的肉感。但我仍然無動于衷,如同飽食者面對一盤新端上來的肥肉。

見我這番死樣,馬貝嘆了口氣,從床上爬下來,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房間里很安靜,走廊里也十分安靜,整個世界都很安靜,這份安靜與我們兩人此時僵滯的表情十分般配。

“我一直沒有結婚……直到現在。”馬貝終于開口道,“其實我早就想來這里了,又擔心你會不高興,猶豫來猶豫去,時間便一天天過去了。你現在對我的態度其實我早已預料。”

我又抽出一支煙,直接從前一支煙的煙蒂處接上了火。

“可我總是有些不甘。為什么我要強捺住自己的愿望,為什么不爭取一下呢?說不定現在情形變了,你會答應我呢。何況,你又不會殺了我、吃了我的。”馬貝說。在說到“吃了我的”這幾個字時,她牽了牽嘴角,不由得笑了起來,“……當然,我最好你吃了我,不吐骨頭不吐皮。”

我突然大聲咳嗽起來,可能是因為我在狠命抽煙。平時的我很少抽煙,只在煩躁至極時才借助于香煙的刺激。我扔了香煙,按住胸口弓起背狂咳起來。

馬貝趕緊扶住我,一手拍著我的背部,一手撫著我的肩膀。她不得不彎下了腰,下垂的領口更加大敞,里面的粉色蕾絲文胸和大片白肉一覽無余。我閉起眼睛,她順勢把整個胸脯貼在了我的胳膊上,后來又索性抱住我,把我按倒在床上,她自己也倒在了我的身邊。

“你看你看,你身邊沒個女人,是沒法好好生活的……”她疼愛地責怪,一邊用一張面巾紙拭去我嘴角的白沫。咳嗽終于停了,我像一條重新進入水里的魚,呼吸漸漸順暢起來。

我仰面躺在床上,目光散淡地看著天花板,身體的感覺好了很多。發覺我的狀態有所恢復,馬貝再度興奮起來,她爬過來,趴在我的身上,碩大的胸乳摩蹭我,還蹺起手指,調皮地撥弄我的鼻子和嘴。“好了吧?虧得我救你吧?晚上怎么請我?”她雞啄米般地親了我好幾下,“我熟悉你的脾氣,總是先抑后揚,像你在研究的南宋戲曲……這幾天的我會耐心等你吃我的。”

她緊緊抱住我,緊得讓我喘不過氣來。還是覺得不夠貼,索性扒開我的衣服,再扒開她自己的衣服,讓兩具肉體像兩張狗皮膏藥似的直接相貼。但當她剛扒開自己的上衣,準備卸下她的粉色蕾絲文胸時,我堅決地阻止了她,重新合上她已經打開的身體,像合上已經打開了的兩片蚌殼。

沒錯,自從終于成功地離了婚之后,我已不愿再結。過了一段時間的單身生活之后,我認定婚姻制是人類對自身犯下的最大錯誤之一。我這樣認定,除了前幾年的婚姻生活留下的恐懼感還未徹底消退之外,另外的原因是正常的生理排解并未受到影響。離婚三個月后,我認識了也已離了婚不愿再結的玉媛,半年后,又認識了老姑娘冰苗。她們兩個交叉著前來我的住處,給我帶來異性的慰藉,而我所做的,只是不要讓她們兩個同時出現在我那兒。能過上這樣美妙的日子,再要想結婚,要過一夫一妻的生活,除非我腦子短路,或者腦子燒掉了。

然而從遠方殺過來的馬貝卻是想與我結婚的,她說她已經等了我快十年了。

我像逃避一名艾滋病人那樣,從快捷酒店逃出來,然后逃往獨居的家里。天已經黑了,人們都已吃了晚飯,可我像條喪家犬在街巷里奔突,心里只想著擺脫可怕的馬貝。我絕對不能讓她把我眼前的一切全給破壞了。因此,我甚至顧不上起碼的禮節,沒有請她吃晚飯,因為我怕萬一一起吃了飯,喝了酒,回憶了過去,糾纏了情感,后面將會發生些什么,都已無法預料了。

但我沒想到,當我走到所住的那幢樓那個單元門口時,不經意間回頭,竟發現馬貝就在我身后不遠的地方!原來我出了那快捷酒店后,她一直在悄悄盯梢。我火了,也急了,爾后準備閃身進入單元防盜門,決計死活不讓她進來,她卻飛身上前,一下子抵住了那扇防盜門。此時,一位鄰居正巧從樓上下來,用狐疑的目光看了我們一眼。我一猶豫,馬貝就已入了單元門,然后抓著我的一只手,笑瞇瞇地進了我家。

噢,天哪!……

“你怎么這樣野蠻?我可沒有邀請你!”我把剛從樓下快餐店買來的一份盒飯扔在桌上,幾近失態。

“十多年前,你要了我的身體,我也沒有向你發出邀請呀!”她依然笑瞇瞇。

真是一個討債來的!我一屁股坐在小客廳的一張破沙發上,劇烈地喘著氣。環顧室內,僅有五十平方的空間里雜亂骯臟,書籍與未洗的碗碟堆在餐桌上,沙發旁則堆滿了換下來的衣服,一堆垃圾堂而皇之地堆放在墻的一邊。馬貝皺了皺眉,然后捋起袖子開始打掃,她的臉上依舊掛著類似中央電視臺播音員那種程式化的微笑。

“用不著你來清理,我的東西,我就喜歡這樣放!”我大喊。

她沒有理睬我,顧自打掃清理著。我又喊了一句,她又對我笑了笑。我忽然覺得我那喊叫像是任性孩子幼稚可笑的賭氣,很沒底氣的。她讓我的腿讓開些,然后從沙發底下掃出來三只皮鞋。看著她弓背忙碌的模樣,我忽然想,這不是得了個免費的鐘點工么?她要打掃關我屁事?便提起雙腿,像個老爺似的在沙發上躺平,閉起眼睛假寐。我聽見衛生間的水流聲,廚房里的洗滌聲,后來又是洗衣機的機器聲,整理房間時的拍被聲。我在沙發上翻了一個身,心想倘若這時她拿一條薄被替我蓋上,那服務就更加周到了。

好像后來我睡過一覺,醒來時,房間里很安靜,能清理的都清理了,于是她也坐下來,看著在沙發上酣睡的我。見我張開眼睛,馬上湊上來,不由分說地吻住我的嘴唇。

“你可以走了,你可以去外面吃飯了。”我從沙發上坐起來,撥開眼前的她。

“不,我不去,我走了以后說不定再也進不來。”馬貝看穿了我的心思。盡管多年未見,她對我脾性的了解依然沒有落后,更沒有退化,“況且我也不想吃飯,因為吃飯對我來說不重要。”

我抓過餐桌上那份快涼了的盒飯,向她推過去:“廚房間里有方便面,你幫我泡一下。這盒飯歸你——不過我得首先聲明,我這樣做,絕對沒有留你在這里的意思。”

馬貝哈哈大笑:“你可真逗,你越來越逗了!一份盒飯能有這么深刻的意思嗎?能決定我的去留嗎?好吧,我去泡方便面。方便面我來吃,你還是吃盒飯吧。”她起身前往廚房間,碩大的屁股在我面前劇烈地搖晃著,像是引誘,更像是示威。

吃了飯,面面相坐,兩個人一時都無話可說。領略了各自的態度和策略,進入互相試探階段,在言語上兩人都不免有些提防。本來晚飯后的我很可能選擇坐在床上看書,可現在我只能撐著,不能輕易地走進臥室上床。床,此時對我如同地雷陣,遠遠避開才是上策。問題是家里唯一的一臺電視機就安裝在臥室里,所以我只能堅持著坐在小客廳。她似乎一直在等我說些什么,而我正在以閉口不說的方法,讓她無趣,令她退卻。

經過大約20分鐘的沉默,最后還是馬貝首先開了口:“其實,促使我前來找你,希望重續情緣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你曾經承諾過我,并且立下了字據。你可能已經忘了,但這是真的,免得你抵賴。我今天特意把那東西帶來了,上面有你文縐縐的誓言哩。”說完,她從隨身包里拿出了一頁紙,塞給了滿臉詫異的我。

一個念頭在我腦子里閃過:撕了這東西!但當東西到手,我發現她居然為它做了塑封,我沒法輕易撕碎的。見我惱怒的樣子,馬貝又大笑了:“猜你會撕了它的,嘿嘿,果然如此!不過你真撕了它也沒用,這只是復印件。”

我實在記不得我寫過這狗屁東西了,但確實是我的字跡,我的語言風格。從落款日期上來分析,寫作時間是在正與她熱火朝天之時,比如某次剛從床上下來,身體滾燙,頭腦發熱,如果她故意把筆和紙遞給我,我肯定會這樣寫。沒錯,這張字條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我一旦成為王老五,第一個再婚的對象就是她,如果不答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因為我可以背叛任何別的東西,決不能背叛我與馬貝的這份感情和約定。

討債的上門來了,還帶著借條,這事情真有點兒麻煩。但這字條難道就沒時效性嗎?我必須對往昔的承諾負責嗎?

夜里,起先的我睡在沙發上,她睡在我的床上,后來她在保證不與我發生肉體接觸的前提下,把我拖到了床上。她說我們只是說說話,不管怎樣,多年不見,說說各自的遭遇總是應該的。我們各擁一條薄被,中間隔了約莫10公分的距離。感謝前妻,在她最終離開我的時候,把這張大床留給了我,其理由是這張床實在太不吉利。但如果今晚沒有這張床,我與馬貝很可能就要擁抱著聊天了,這比抱著炸藥包逛馬路,其危險程度沒什么兩樣。

大約晚上10點,有人忽然拍響了我的家門。篤,篤,篤,起先有些含蓄文雅,后來敲得越來越重了,嗵,嗵,嗵,變得像是在踢門。我馬上從這敲門聲上斷定來者要么是玉媛,要么是冰苗。這自然是一句廢話,除了她們兩人,誰還會深更半夜來敲我的門?連平時都很少有人來敲我的門的,何況這敲擊的風格與她們相合,只敲門不叫喊也是她們的習慣。兩個女人之間免不了爭風吃醋——我絕無炫耀的意思——一旦認準了我正與其中一個在里面廝混,另一個就不會罷休。因為認準了里面肯定有人,所以她就一直這樣敲下去。

可是今晚,你們絕對想不到,第三個女人也出現了,而我正在為了你們而全力抗拒。

敲門聲響起之后,馬貝本能地閉了嘴,因為她還不了解實情,不愿意讓我以外的人知道她正在里面。我的手機早已關了,此時我從床上跳下來,又把臥室門關死。敲門聲仍在持續,我與馬貝凝神屏氣,等待敲門者自動離去,兩個人由此達成了短暫的默契。黑暗中,我看見馬貝依然對我竭力展示她的嫵媚,還伸過來一條臂膀,箍住了我的脖子。

至少敲了15分鐘,敲門者終于放棄了,一切重歸寂靜。但我知道,我仍然不能輕舉妄動。馬貝剛想說些什么,立馬被我捂住嘴巴。我慢慢地從床上下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察看外面。門外一盞過道燈鬼火一樣亮著,照著空蕩蕩的樓道和對門那戶人家門口的一包垃圾,除此一無所有。馬貝把兩只胸乳狠狠貼在我的背上,咬著我的耳朵說要不要出門去看一下。對這別有用心的提議我當然嗤之以鼻。此時只要一開門,玉媛或者冰苗沖上來,把我和馬貝當場活捉,人贓俱在,我所擁有的快樂逍遙日子馬上就報銷了。

重新回到臥室,關了門上床睡下。折騰了一通之后,兩人一時間睡不著了——本來就不可能心無旁鶩地睡著的——馬貝便又開始說話,像耳語似地啰嗦。我的耳朵完全被她占領,灌滿了她不無夸張的喋喋不休。她說,當年我失去你之后很想索性破罐子破摔,好幾回在夜里在雨中獨自徘徊,如果有人突然來強奸我我也絕不反抗,說不定反而會要求嫁給他,因為沒了你,跟誰結婚都沒關系。后來單位同事介紹我與牛國強談婚論嫁,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誰知牛馬根本不配,牛國強除了性欲旺盛就是會打人,他經常打了我之后還要跟我那個,讓我上下都流血。你說,我能與這樣的畜生過一輩子嗎?

“……更讓我沒法忍受的,是他玩女人玩出了別人無窮無盡的花樣。比如讓女人記錄他做愛的時間長度,比如同時帶著兩個女人去外地度假,又比如讓女人用皮鞭抽他、用絲襪吊他,叫什么SM……他這樣瘋狂地尋求刺激,在我身上哪里還能找到什么感覺?想不到壞男人也會有這樣豐富的想象力,他每一次豐富的想象就是我的災難。”

“那姓牛的究竟是干什么的?大老板嗎?”我忍不住問。

馬貝對我能主動詢問十分高興,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我靠攏了些:“燒包的大老板,雖然開了一家什么家用潔具公司,專賣抽水馬桶,卻是靠銀行貸款度日的。男人一旦走了邪道,事業上還會有什么指望?”

我不再詢問。她談興正濃,繼續大倒苦水。

“肉體的折磨,身心的摧殘,沒完沒了的日子我怎么度過?當然向他提出離婚的請求,只要他同意,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甘愿只穿一條三角短褲與他拜拜——這也是我一直不肯要孩子的原因。可是他不愿與我離婚,因為只有我才會任他騎,任他打,一旦沒了我,他就再也找不到合適的欺侮對象了……”

馬貝說著說著,不禁全身哆嗦,涕淚橫流,讓我相信她說的全是真的。真的,她如果再說下去,連我都要被感動了,盡管我知道她訴說的目的是為了軟化我,讓我同意她在此永久地安營扎寨。

馬貝再次撩過來一條裸露的臂膀,環住了我的腦袋,身子也往我這邊移了過來,兩條薄被之間的10公分距離已經消失。“真是天助我也!就在我差不多走投無路,心里已在盤算究竟是吃安眠藥還是跳樓時,這狗東西竟然死了,而且死得非常非常難看!”

她的口氣像在說大書,我不由得豎起耳朵聽她海聊。

“……大概那兩天的他過于瘋狂,身體有些虛脫。去年年底的那天夜里,有個女的召喚了他,他便開著那輛菲亞特狂奔,以最快時速與一輛大卡車來了個正面接觸。他的身體是分了三截,從被撞得亂七八糟的駕駛座里拖出來的。”馬貝已把我的腦袋拉進了她的懷里,她的身體仍在瑟瑟發抖,傳遞出驚懼、絕望和快樂。深感震懾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貼住了她。這是自她這次出現之后兩個人最親近的一刻,只是沒有繼續往下發展。

可我還是不想接納她。她命運的多舛可能有我的因素,但我沒有付出自身代價的必要。難道真的為了我先前的狗屁承諾,因為她的不幸,因為兩個人都已成了單身,我就非得把眼前的一切全都砸碎了給她?

白天繼續在南宋勾欄文化研究院上班。面對卷帙浩繁的古籍,嗅聞著霉腐的書香,我分明魂不守舍,腦子里轉悠的只有依然呆在我家里的馬貝。她會在那里做什么?她究竟什么時候回去?晚上我回去后她又會對我怎么樣?我覺得弄清這些問題,要比弄清近千年前的南宋究竟有哪些出名的歌伎,究竟有多少重要的勾欄唱曲要艱難得多,也迫切得多。千年前再美麗的女人也早已灰飛煙滅,甚至連一幅畫像都尋覓不見,距此不足兩公里的那幢居民樓某套居室里的那個女人,強行進入我的生活的女人,才是我真正需要研究的令人頭疼的對象。我丟開眼前這本語焉不詳的古籍,抱住腦袋,像是突然患了該死的暈眩癥。

本研究室最年輕的女研究員姬嬙妃走了過來,關切地俯下身,看了看痛不欲生的我,然后以貓叫般溫婉至極的腔調對我說話:“花老師,您怎么啦?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我陪您上醫院?”隨著她俯身的幅度越來越大,我聞到了一股騷勁十足的香水味兒。

我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長著一張狐貍臉的姬嬙妃。

可想而知,聚合在這所研究院里的大多是老頭老太,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人對這里通常都繞著走。號稱美女研究員的姬嬙妃其實也已三十掛零了,因為她是國內某名牌大學的博士,在學校里一直沉湎于學業,所以等她畢業時,便毫無懸念地成了老姑娘。事實上,說她在學校里沉湎于學業,這只是她導師的評語。導師自然與師母共同生活,姬嬙妃的容貌又不足以讓導師與原有的婚姻決裂,因此導師只有在解惑授業的間隙,偶爾解她衣服授精——這是同室那名老冬烘的批注。想不到老冬烘在了解了年輕女人的若干底細后,興之所至,也會爆出幾句粗口。可以說,姬嬙妃來到研究院之后,與我一樣,主要的興趣不是在南宋,而是在當下。當然,與決計游戲人生的我相比,她像是一只無頭蒼蠅,毫無目標地亂飛亂撞,有時連我都不肯放過。

見到了姬嬙妃,我的心情無疑好了很多。盡管在我眼里她也是騷貨一個,可她畢竟是高等院校的培養尖子,基本素質是沒得說的。說實話,在我深交過的女人中,沒有一個在學歷上能超過她的,這使我對她以及她的身體產生了無法遏制的好奇心。我直起腰,揉了揉太陽穴,說:“大概是昨晚看書看得太遲了,人有些累。這段時間的我在學術鉆研方面有些瘋狂,好像又回到了我年輕時期的求學狀態。”

姬嬙妃咔咔咔地笑起來:“您哪還用得著回到年輕時期啊,您現在就是個年輕人啊!”我發現她的笑聲不像馬貝,而是像一只被人卡了脖子的鵝。

所長大概聽見了鵝的笑聲,陰著臉推門進來,對她說:“到我辦公室來,有一個關于課題上的事,要問你一下。”姬嬙妃便只能扭著屁股跟著所長去了。毫無疑問,與我一樣,所長對姬嬙妃以及她的身體也有強烈的好奇心,只是他的一臉麻子阻礙了女博士的肉體對他的接納進度。

所長動用職權把女人從我身邊弄走,這讓我憤懣,一旁的冬烘先生似乎也有議論要發。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玉媛打來的。玉媛以痛心疾首的口吻責問我昨晚的去向。她說一直聯系不上我,不免心急如焚,因為她把我的安危冷暖時刻放在心上,而我永遠也不會理解她對我的這番真摯。末了她又問我今晚是不是在家。我說我昨晚去了一位朋友那兒,聊得太遲了,就在朋友家的沙發上對付了一夜。請放心,那是一位男性公民,而你知道我根本沒有同性戀傾向。手機關了是因為SIM卡壞了,今天一早已經換上了。我哪里會不理解你的一片真摯啊,我們的這份真情不摻雜任何雜質。只是由于你我都厭棄了婚姻,否則明天我們就去辦證。聽了我這番胡扯,玉媛的心情顯然好了很多,但她的最后一個問題我還沒有回答,所以她不肯合上手機。我吞吞吐吐地說:“今晚嗎?……今晚我還有點兒事,單位里,噢不,幾個朋友還有一個聚會,晚上幾點能回家不怎么清楚,而讓你空等總不是那么回事,要么,后天?”聽了我的推托玉媛又有點不高興了,沒有再說什么就啪的一下合上了手機。

緊接著來電的是冰苗。“剛才我連電話都打不進來。怎么啦?要被幾個騷女人五馬分尸了嗎?告訴你,只要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昨晚為什么不在家,還特意關手機?如果今晚你這樣故意躲在家里不開門,我會砸了你的門。我今晚來的時候會順便帶上撬門工具的!”盡管此時的我看不到冰苗,但我能想象她渾身贅肉亂顫的模樣。前幾年的她上過一個男人的當,除了這具軀殼,別的都被騙走,絕望的她以狂吃來平抑心情,結果把軀殼吃得增厚了兩倍。我已可以初步斷定,昨晚前來敲門的就是冰苗。“告訴你,我已經知道昨晚那騷女人是誰了!就是她,就是那個女人!別以為我可以欺侮,一旦我發了火,會把那騷女人撕成碎片,再把你那根臭東西割下來喂狗!”

我趕緊解釋,說昨晚突然拉肚子,不得不在社區醫院輸了液,連手機都忘了開。我怎么可能有除你以外的第二個女人?對我來說,你已是一條河,足夠我享用了,我還用得著再偷偷摸摸去偷一湯匙水藏在家里?何況那極可能是一湯匙臟水。我搜腸刮肚地竭力解釋,把能想到的狡辯話語都拿出來了。我忽然想突然拉肚子這理由更可信,如果剛才在玉媛的電話里也以這樣的理由來狡辯那該多好。當然,至于冰苗說要把我那根東西割下來喂狗什么的,這絲毫用不著當回事,自從與她交往近兩年來,那根東西至少已經喂過十次狗了。

兩只電話終于打完,我癱倒在椅子上,像一條離開了水、只會翻白眼的魚。

冬烘先生緩緩踱過來,在我身邊站住,用充滿感慨的目光看著我,說:“身之所嗜不可隨,性之所欲不可恣。如簧巧舌終有澀塞,陽氣愛精難免殫竭。我勸你不必太追求于數量,女體畢竟相似,男女大倫其實千篇一律,何苦呢?”冬烘先生把一只留著長指甲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向下按了兩把,像是把他的這番勸諭按入了我的身體。我從鼻孔中輕輕哼了兩聲,心想,要不是前年你患了一場嚴重的腎病,傷了陽元,醫生警告你再也不能過多地接觸異性,恐怕在我追逐姬嬙妃的對手中又得添上你。

下班后我回到家里,推開門,首先聞到的是完美家庭慣有的飯菜香味,餐桌上已經放妥了幾碟做好了的菜肴。圍著一條廚裙的馬貝像只蝴蝶飛過來,殷勤地幫我拿過手中的拎包,順便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恍惚的我站在門口,有一種前妻已經化身為馬貝的幻覺。

一起吃著可口的飯菜,還一起喝了幾杯——酒是馬貝特意買來的,是頗有滋補功能的黃酒——居家享受的快感漸漸麻醉了我,身體在慢慢變熱,與馬貝也聊得越發輕松。馬貝說她所居住的那座城市的種種古怪,我則譏諷我所在的南宋勾欄文化研究院是多么的無聊,但因為它是本市申報世遺的重要一環,所以政府舍得燒錢。我知道,當我在強烈針砭社會、抨擊時政的時候,我已經醉了,她倒在我身上緊緊依偎時我不再反對,她的手指反復撩撥我的喉結我不再討厭,我甚至主動摟住了她,捏了一把她的臀部。她再次生蛋母雞似的咯咯咯笑起來,從我懷中跳起來,去燒洗澡水。一切都是某個高潮來臨的前奏。

等待洗澡水升溫的那個片刻,我喝了幾杯濃茶,腦子開始清醒起來。馬貝哼唱著一首老掉牙的歌,跳進衛生間的浴缸里,隨即打開熱水龍頭,我卻依然坐在餐桌旁發愣……不行,我不能被她的糖衣炮彈輕易擊中,乃至乖乖繳出我的武器。盡管玉媛和冰苗從來沒有為我在家里做過一頓溫馨的飯菜,但如果我因馬貝的略施小技而俯首稱臣,那真是小看了我這幾年的修煉了。水龍頭下的馬貝哼唱得更歡快了,還被她唱得跑了調。我從餐桌旁站起來,走到陽臺上點燃了一支煙,我發現我的腦子已徹底清醒了,比吃飯喝酒前都清醒。

“這樣吧,就算我當初確實對你有所承諾,所以從現在起,我干脆每年都給你一筆錢,算是我對你的某種補償。錢不會太多,但我肯定會對得起你。”抽完煙,我從陽臺轉回來,對著剛洗完澡的她,“但我有一個條件,就是我們必須互相維護對方目前的生活狀態……你應該明白,我不是一個過于無情無義的人。”我說得有些磕巴,但我覺得只能這么說。

“你在說什么?”馬貝火了,瘦臉即刻變形,還一把抖掉披在身上的大浴巾,露出白皙的身體。謝天謝地,她已經穿好了內衣,否則這時赤身裸體的她就在引誘我了,“我來這里,是為了向你要錢嗎?我是叫花子嗎?你錯了,你完全錯了!我只是要你這個人,要你的這份誠心,別的什么我都不要!……你說這樣的話,是在侮辱我!”她的嗓音變得高亢,還一遍遍地扯著內衣,好像隨時會向我慷慨地抖露里面的內容。

我不愿與她爭吵,一時又說不出什么,只得選擇沉默。

沉默過后,馬貝的聲調降低了很多,變得克制而溫柔。她抓著我的手,非常誠懇地說:“……千萬不要嫌棄我。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勸說你,勸說你與我共同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只要你同意,我馬上舍棄那邊的一切,來到這座城市與你同住。相信我們會生活得很愉快,而且,我還會幫你改掉很多不良嗜好,包括你的懶散、頹廢、好色……你再也提不出反對我這建議的理由了吧?你不能因為自己心里有陰暗的欲望需要滿足,就來拒絕我。我的建議不妨一試,有百利無一害的,或許,你真還會喜歡上這樣的生活哩,再也不愿舍棄……”說著說著,馬貝像是已被自己的誠懇打動,眼里還冒出亮晶晶的淚光來。

而我聽得越來越窩火。要知道正是這些我不愿解除的不良嗜好:懶散、頹廢、好色……才是我的精神支柱和生活依托!我幾乎因這些嗜好而活著,尤其是與女人不清不楚地交往。難道你想釜底抽薪么?那你干脆在飯菜里下毒,把我徹底做掉了吧。

動情的馬貝進一步靠近我,豐滿的胸乳貼緊了我。我聞到了她身上濃烈的沐浴露氣味,從女性肉體上傳來的這氣味無疑誘力十足,一刻不停地挑戰我理智的底線,但主意鐵定的我刀槍不入,即便再豐滿的胸乳也無法將我擊倒。記得十多年前,我正是被這對豐滿得過分的胸乳誘引住的。你想,一名臉盤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卻能像變戲法般從身體上跳出兩只碩大無朋的乳房,還有比這更神奇的事情么?但現在,不僅僅這兩只寶貝已經變得松垮了許多,更是因為它暗藏著令我驚懼的陰謀。一旦成了避之不及的東西,它還會有魅力么?

動情的她與沉默的我僵持了很久,被我決然的表情逼退,她終于憤怒地瞪了我一眼,朝我的臉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液從我的腦門往下流淌,掛在我的下巴處。沒關系,這我可以忍受,我對自己這么說。她退后幾步,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粗重的喘氣讓她胸前那兩團贅肉劇烈起伏,宣泄著恨鐵不成鋼的憤懣。

是的,要想消弭她積蓄了十年的欲望,光靠這幾個回合是不夠的,我不斷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為微小的勝利而得意,敵人手中的武器顯然比我多,而我必須做到的就是堅持。懶散、倦怠、頹唐、無為,這都是我的弱處,但我認為,在對付眼前這個強大的敵人時,這些弱處或許反倒成為我順手操起的盾牌。

這晚的我們仍然睡在那張大床上,各自擁著一床薄被,但中間的距離比前一晚更大了,這是我故意留給馬貝看的,表明著我不容置疑的態度,但睡在一旁的馬貝也沒有強迫我的意思,顧自躺著,只是不斷地唉聲嘆氣。借助從窗口灑入的微光,我能看清半裹在薄被中的她的身體輪廓,豐滿的胸乳在唉聲嘆氣中上下起伏。本來,在床上發動攻勢,于她是最好的時機,然而她始終按兵不動,這說明在連遭數輪拒絕之后,她正努力挽住最后一點自尊心。這就好了,我想。

夜已朝深處走去,四周靜寂。我忽地涌上一股訝異:今晚居然沒人前來拍門,直到夜深了也沒有!要知道玉媛冰苗一向不相信我的鬼話,她們都是不愿輕易偃旗息鼓的角兒。

……靜寂的夜,滿腹翻騰的心思,我的頭腦異常清醒,沒有半點兒進入夢鄉的意思。睜著眼睛閉著嘴巴直挺挺地躺著,努力壓抑作為男人必有的肉欲。好像又過了半小時。馬貝掀掉了身上的那條薄被,嗵地從床上起來,半裸著身子奔向衛生間。她顯然沒關衛生間的門,尿液的沖擊聲直鉆我的耳朵。接著,她又動作幅度很大地上了床,整個床劇烈地搖晃了好一會兒。

我把身上的這條薄被整個拖過來,死死地蒙住我的腦袋,然后一動不動。任你施出何等詭計,我都巋然不動。我絕對有這個本事……

當晚,直到我昏沉沉地最終陷入睡眠,大門依然沒有被人拍響,實在奇哉怪也。

是不是,我應該找個借口,匆匆逃離這座城市,讓她一個人呆在這里,直至她最終選擇放棄?沒有了我,她賴在這里也就喪失了意義,何況我這破家也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然而我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離開這座城市,也就意味著我沒了工作,沒了得過且過的生活基礎,更沒了玉媛冰苗這兩個能讓我欲仙欲死的女人,我豈不是成了居無定所、一無所有的喪家之犬?豈不是成了孤魂野鬼?我總不可能同時帶著這兩個寶貝女人逃亡吧?再退一萬步想,為什么我要為躲避馬貝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而不是讓馬貝滾蛋呢?

可是,要讓馬貝滾蛋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對此我太明白了。而且這樣再拖下去,那兩個女人肯定會殺上門來,真相必將暴露,裝滿完卵的巢穴必將傾覆。

正在我冥思苦想、一籌莫展之時,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兒飄來,惹得我鼻底發癢。抬眼望去,竟然是姬嬙妃又來騷擾。

“花老師,怎么皺著眉頭好像很投入嘛!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盡管指示啊,咔咔咔。”今天的她可能使用了海綿文胸,胸前兩坨東西鼓鼓囊囊的,像兩只填滿炸藥的炸藥包,此時這炸藥包距我已不足三十公分,“花老師,昨天我在我正在寫的論文里發現一個問題,我算出來南宋名妓王采采第一次失身是在宋淳熙二年,也就是公元1175年,可是您以前一篇論文上考證,是在乾道八年,就是說比我算出來要早四年。我有點兒疑惑,按您的說法,王采采第一次時才只有十二歲,這?……”那兩只炸藥包又朝我逼近了一步。

我趕緊環視四周,發現同室的冬烘先生恰好不在,顯然是個好機會。王采采的第一次失身我一點也不感興趣,哪怕服用一百顆偉哥,我也不可能穿越時空去與近千年前的歌妓做愛,而你姬嬙妃的第一次我倒略有興趣,此時不妨問一問。我便馬上扯去臉上的愁容,換上一張嬉皮笑臉的。

“你是女人,你的算法當然比我靠譜……”我變得語無倫次,“失身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跟誰失身,比如是教授還是研究員?……”我捉住了她的一只手。

“花老師,您……”姬嬙妃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沒有把手抽回去。她的脖子似乎被卡得更緊了,“您今天真的好幽默啊!……”

“男人如果沒有這個突出的優勢還叫男人嗎?”我非常干脆地擁住了她,把她推往墻邊那個擺放廢紙簍的角落。這個角落無疑是個視線的死角。姬嬙妃夸張地驚叫了一聲,四肢作了形式主義的反抗。但當我的右手探入她的衣服,撫摸了她光潔的背部,準備造訪她的胸部時,她的反抗有了實質性。她騰出雙手護住了那兩只炸藥包,就像銀行小姐遇上劫匪時緊緊護住鼓囊囊的錢袋。

可我已經發起進攻了,不能半途而廢,否則我會更加丟盔卸甲,她也會把我當成狗熊。我二話不說就把臭嘴蓋住了她的香唇。她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腦袋,而我也得以長驅直入。

這分明也是對貪得無厭的所長的一次重要反抗。

占領兩個山頭之后我不免泄氣,那絕對是兩個小山丘,不足馬貝的五分之一,比我所有占領過的山頭都要小,怪不得她被發配到這個該死的南宋勾欄文化研究院。我甚至猜測到了她的導師為什么不愿與原有婚姻決裂的原因。男人都有登高的欲望,所以如今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勇士人滿為患,山上山下還扔滿了垃圾。占領兩個小山丘算什么成就呀,連自己都會笑話自己,哪怕它密密麻麻寫滿了學問。

趕緊從陣地上撤下來——一方面是因為山頭太小,另一方面是因為在辦公室,只能點到為止——姬嬙妃理著被我弄亂的頭發,迷離的眼神仍然沒有收走。“花老師,您知道下半年我們這里要召開勾欄文化國際學術會議的事嗎?據說如果有論文在會上交流,還可以提一級職稱哩!”她的臉對著我綻開一朵花的模樣,表達出強烈的渴望,“您知道我非常非常希望自己能在這個學術領域有所成就,也不辜負我的導師、所長和您對我的關愛啊!”

“那我能幫上你什么忙呢?”我有點兒懵,我還沒有聽說過國際學術會議的事,看來是那個不要臉的所長私下透露給她的。

“文人與勾欄女子的情感糾葛對中國曲賦的影響,這不是您這幾年的研究強項么?我就想寫這篇課題論文。”她直截了當地說,一邊主動箍住了我的細脖,兩只炸藥包便頂在了我的胸前。

第五天晚上,玉媛冰苗終于先后殺進我的家里。

玉媛走進我家里時,我與馬貝正坐在餐桌前吃飯。當然是馬貝做的飯菜。幾天忙活下來,她已經摸熟了我的口味,知道我愛酸,嗜甜,好吃雞爪子和鴨脖子,當然也喜歡咪一口。玉媛推開我家的門之后也坐在餐桌前,像是來串門的鄰居,還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看到她這種怪模怪樣的笑我頭皮發麻,知道玉媛用上了殺手锏,她的殺手锏就是殺人不見血,用看似溫和、大度、客氣的糾纏和粘乎,把你徹底渴死悶死煩死氣死。馬貝自然是個聰明人,她知道來者不善,是我的冤家她的情敵,所以馬上進入了狀態。她搛起一只雞爪子非常親昵地放在我的飯碗里,然后又搛起一塊糖醋排骨塞進了我的嘴里。她動作嫻熟、自然貼切,像剛慶祝完金婚的老妻抱著老夫鉆進被窩里。

玉媛故意捂住嘴巴,裝著惡心似地連連空嘔。

馬貝忍不住了,對著玉媛擺出一副罵大街的模樣:“你犯胃病了嗎?你發神經了嗎?這里又不是醫院,沒有藥可以給你吃!”

玉媛盯著馬貝,臉對臉湊得很近,開始觀察馬貝臉上有沒有雀斑。

馬貝也毫不相讓地把臉湊過去,還故意撅起了嘴唇。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仿佛是兩個同性戀者正在準備接吻。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用腳有力地踢開,撞在墻上發出一聲慘叫。接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沖將進來,殺氣騰騰地站在我們三個面前。用不著抬頭,聞到這人身上散發的強烈的熟肉味道,我就知道來者是誰了。噢,我真是不遜于皇上了,東宮西宮中宮三個妃子都在我的宮里會合了,她們會不會聯合起來把我閹了烹了吃了啊?……

好在女人之間終究是無法聯合的,何況她們早已知曉了對方的身份,早已伺機準備惡斗一場。我看見冰苗繞過馬貝,直截了當地揪住了玉媛,開始廝打起來。馬貝先是一驚,隨即豁然開朗,她明白冰苗為何首先選擇玉媛開火的原因了。攘外必先安內啊,只能先解決她與玉媛這內部的競爭,才能再回頭擊退剛從外面殺進來的馬貝。

我和馬貝由此便成了看客,她們兩個好像正為我們進行專場斗牛演出。可我馬上發現,她們推來搡去時,都在有意無意地找我家的東西出氣,比如桌上的飯碗、櫥里的杯子、墻上的畫框、電視機的遮布。一扇窗玻璃也被冰苗甩出來的杯子砸破了。看來我不能作壁上觀,我得迅速阻止她們把我家當戰場的瘋狂行為。

我張開雙臂,護住了玉媛,一邊用背部頂住冰苗,讓后者無法放開手腳大干。在玉媛冰苗兩人之間,我稍稍偏向于玉媛。玉媛相對溫馴,文靜,有一雙兔子般膽怯的眼睛,力氣也較薄些。冰苗手中的瓷盤由于我的阻擋不能有效地砸向玉媛,便對準我的背脊狠狠地來了一下子,瓷盤像顆手榴彈在我的背上炸出一個窟窿。

馬貝在我出手后,斂走了笑容,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古怪。

混戰導致了流血,這不得不讓她們停下了手腳。很顯然,她們并不希望武器在我的肉體上起作用,而是希望對手玩完。女性慣于把罪責推到同性身上,慣于視同性對方為情敵,再怎么胡來的男人往往也被她們認作是無辜的,這便是男女關系的詭異之處。三個女人同時撲過來察看我的傷口,同時嘰哩呱啦爭辯罪責,然后又不得不低下聲氣來。

我對著那兩個還有些許爭斗欲望的女人喊:“滾!”

……房間里重又安靜下來,或者說,又成了我與馬貝兩個人互相對峙的狀態。馬貝關上了房門之后首先察看了我的傷口,發現竟有幾小片碎瓷片粘在血洞上,不由得夸張地驚叫。當我否定了她陪我上醫院包扎的提議之后,她又提議由她去附近的藥店買包扎用品,把傷口完全裸露著是很容易感染的。我同意了。可當她準備出門時,又擔心我會不會趁她外出,索性把她關出門外。我故意別轉臉去,她跺了跺腳,下了天大的決心才出了門。

馬貝非常仔細地為我清理著傷口,涂著紅汞。她發現清理之后,我的傷口比預想的要小一些,臉上便露出了笑容。“其實你弄錯了,我是留戀以前的你。以前的你沒有這樣虛偽、貪婪和懶惰。你居然想同時擁有兩個女人,想方設法想維持這種狀態,又不想結婚,這說明你徹底變壞了。其實,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你給我講一部部世界名著的情景,都是愛情小說,都是那么感人。你那時的記憶力怎么會這么好呢?”馬貝癡癡地回憶。

在酒精和紅汞的作用下,傷口越來越痛,我不由得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

“我還是這句話,不過這是我講的最后一遍:只要你同意,我馬上舍棄那邊的一切,來與你同住,永遠。相信我們會生活得很愉快,我還會幫你改掉很多不良嗜好。真的,你真會喜歡上這樣的生活哩,再也不愿舍棄……”她的聲音又已經甜得發膩了。

我突然轉過身去,對著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著:“你又來了!又在想著剝奪我的自由,又想著強奸我了!我不愿意!你再這樣說,你也跟她們一樣,滾!”

馬貝怔住了,停住了正在進行的動作,一聲不吭。在她長久的沉默中,我也漸漸消了火氣沉默下來,無可奈何的沉默。

馬貝悄悄來到我那個該死的單位偵察,事先我一點也沒預計到。

用不著多說,她的目的是來偵察我究竟還有沒有別的女人。親眼目睹了玉媛冰苗為我大打出手,她顯然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她想弄清楚這么些年來我身上發生的變化,尤其是眼下我在男女關系上的混亂程度。親自到我單位偵察,就有一種抄了我老窩、起了我老底的意味。

事實上,直到馬貝從我單位離開的那一刻,我才從一個熟悉的背影上得知了這個情況。我朝這背影喊了一聲,她卻飛快地朝前跑著,很快沒了蹤影。氣急敗壞的我奔回自己的辦公室,一時又不知該做些什么。我只有操起文件柜里一堆研究古代文人與勾欄女子偷情故事的資料,狠狠地砸在辦公桌上,揚起了一團灰塵。

冬烘先生看了看滿臉怒容的我,嗤地吸溜了一下鼻子:“如今的女人捉弄了你,怎么可以拿一千年前的古代女人出氣呢?”

門口閃過姬嬙妃那張狐貍臉,一晃又不見了。我沖出去,在走廊里抓住了她。“告訴我,她問了你什么,你又對她說了些什么?”我低吼道。

“花老師,您干嗎這樣緊張呀?我都不知道您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咔咔咔。”她仍然用卡脖子鵝的笑聲伺候我,一邊還對我擠眉弄眼。

是啊,有什么證據說明馬貝已與姬嬙妃勾結在了一起,有沒有必要擔心姬嬙妃已向后者抖露了我的秘史?我算得出來,我在這單位干下種種上不了臺面的勾當時,姬嬙妃這個小騷貨還在大學校園里與導師不清不楚哩,她不能算作我所有劣跡的知情人。

我應該擔憂的,只是馬貝有沒有向姬嬙妃談論昨晚我家里的那場鬧劇,有沒有透露她對我窮追不舍的打算,有沒有出示我曾經寫給她的那紙所謂的承諾字條,那樣的話,我與美女研究員接下來就很難再有戲了,她投入所長的懷抱也有了更充足的理由。

“花老師,如果您沒有別的事,那我走了?”她掙脫了我抓著她的那只手,不無挑逗地扭了扭身,“國際學術會議上我的那篇論文,題目我可是已經報給所長了嗬!”她對我握了握那對小小的拳頭,似在表明她的決心,又在向我強調她已掌握了我的所有劣跡,所有命脈。

我只得怏怏地重新回到辦公室,垂頭喪氣地在桌前坐下。

今天的冬烘先生卻顯得有些亢奮,正用一把贗品牛角梳不停地梳著頭發,幾根頭毛已被他梳得服服帖帖。他今天還穿了一件新的白襯衣,熨燙過的痕跡歷歷在目。難道今天的他有好事?看來,只要有春水橫流,光禿禿的石板也會長出青草。

見我一直癡癡地盯著他,一副想聆聽教誨的模樣,冬烘先生先朝地上擤了一把鼻涕,說:“這樣也蠻好。本來就不應該惹她們的,她們互相之間拆了你的臺,作鳥獸散了,豈不反倒得了一份清靜。你確實也該歇一段時間了,連汽車每年都得保養哩,這些日子就算作你的保養期吧。”冬烘先生咧了咧焦黃的嘴,“避世得閑殊不惡,節欲是藥更無方。你這把年輕,盡管身健體壯,也得有所顧忌啊。少思寡欲,得喪既輕,血氣自然諧行,邪無所言。古人這些至理名言,可是血的教訓啊!”他幾乎要搬出一本本落滿灰塵的典籍,給我好好地上一課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我早已經吃不消了。”我向他坦白。

“……更何況,小姬可能已是所長看中的貨,你不能玩虎嘴里取食的游戲哪!”老冬烘加重了語氣,甚至還把椅子往我身前移了移,一副促膝談心的模樣。

回想起來,冬烘先生在我身邊,絕對是我的福分。很多時候他都在關照我,哪怕有時只是用冷笑、白眼或者冷嘲熱諷表達提醒,好幾回還替我打了圓場,幫我擺脫尷尬。這段時間,我知道他一直在擔憂我會不會被女人五馬分尸,對我明知已力不從心還要四處出擊的做法深表關切。他不希望我在最后的瘋狂之后燒成灰燼,而是期望我能細水長流,到了他這把年紀還能偶爾享有魚水之歡,我不由得肅然起敬。

“你越來越會悟到,有的女人是絕對不能碰的。一旦真的有染,你蒙受的災難將會幾倍于獲得的快感——盡管這兩者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較的,但權衡利弊,任何時候、任何情境下都沒有壞處的。當然,你可以否認我的觀點……”他已經很靠近我了,朝我噴著口臭,語重心長的口吻,像父親對待兒子。

忽然又注意起今天他隆重得有點兒過分的打扮,不由得想探個究竟。反正雙方已經推心置腹,我的好奇應該不算太唐突。難道慣于教誨我的他自己反倒是個縱欲者?

還沒有等我發問,冬烘先生卻微微一笑,先知似的已經窺破了我的疑惑:“我這么老了,怎么還會去縱欲?嗤,今天是我和老太婆的銀婚紀念日,邀了幾個朋友晚上小聚一下。要不是你現在正忙著滅火,我肯定也會請你的……”

我只有服帖的份。

回到家里,馬貝照例已準備好了晚餐。我在桌前坐下來,若無其事地吃,像是今天她跑到我單位偵察我隱私的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馬貝似乎也在盡力回避與我談論這個,只是服務更殷勤了些,我干掉一碗飯,剛想起身去盛飯,她已經把碗奪去了,還故意用肩膀碰碰我的背。我認為,這也表明她今天的偵察一無所獲。我把右腿擱在左腿上,吃得更香甜了。

馬貝照例又負責洗碗。我一邊想著冬烘先生的勸導,想象著今晚那場銀婚紀念聚餐的情景,一邊剔著牙齒,繞著馬貝的身子說:“我想過了,你的提議也有一點點道理,只是我不愿意這么快地束手就擒。饒了我吧,能不能再給我兩年的自由時間?我保證在兩年后,一切都聽你的,你可以搬來住,你甚至還可以讓我吃狗屎。”

出現了幾秒鐘的靜默。突然,馬貝發出一陣狂笑,幾乎能把屋頂掀翻。笑畢,她問:“是不是可以說,是我勝利了?你說呢?可是,這種事情,你,你怎么也會與我討價還價呀!”

晚上,兩個人又一起躺在那張前妻留給我的大床上,兩具身體之間的距離不足十公分。夜已經很深了,她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我忍著不停泛涌的欲望,腦子像一鍋燒開了的漿糊,什么想法都有。后來,我感覺自己的意志出現了一些問題,或者說斷裂了。在一陣暈眩中,我竟然主動向馬貝的身體伸過手去,摸了她的臀部,然后又朝她更敏感的部位進發。

她卻攔住了我,堅決地把我的手拿開。她的喉嚨里含含糊糊地說:“別這樣,……我身上正來著那個。”

可我在她身上抄底一摸,根本沒有!……這事兒更怪了。

季節已進入深秋,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

算起來,雖然從馬貝不請自來地住進我家里,到現在也不過幾周時間,但我感覺已過了好多年。馬貝似乎像抻面條似地把時間抻長了,長得像褲帶,像繩索,像綿密的秋雨,讓人煩悶而絕望。什么時候該是個頭啊?我撐著一把破雨傘,手里提著一只裝有若干本古籍的拎包,旁邊還夾帶了一小塑料袋的羊腎。這是我特意為自己買的。這幾天的我四肢乏力,老是想打盹。即便沒有從事劇烈的男女之事,身體竟也如此疲乏,想必確已漸入老境。羊腎是我晚餐的加料,這東西壯陽,無疑也能讓我擺脫倦怠。

在家的馬貝想必已把晚餐拾掇好了。

玉媛冰苗自然沒有放棄我,可奇怪的是她們沒有像蒼蠅叮腐肉似地盯著我,而是只顧忙著互相掐架,我似已成為她們任何一方勝利后的戰利品。小胸脯女人動用所長的威勢,成功地搶走了我這幾年的學術研究成果后,也正忙著為國際學術會議炮制煌煌鴻文,在她眼里我已是廢渣了。有什么辦法呢?這年頭,性與權力貼得越來越緊,純潔的性愛已經很鮮見了。

我不由得在青苔上滑了一腳,幸好沒有摔個狗啃泥。那么,姬嬙妃與妲己究竟哪個更壞,我認定可能是前者,因為她竟然讓所長發出命令,讓我繳出由我的心血澆灌成的學術成果,這與她喚來一條惡狗雞奸我有什么兩樣?噢,她奶奶的!……

便不由想起馬貝的種種好。除了希望與我生活在一起,馬貝畢竟不搞狗屁學術,不以肉體駕馭領導,甚至不喜歡爭風吃醋,不喜歡不明不白地與我同居。弄清楚我的底細是她愛護我的重要表現,把我改造成一名潔身自愛的男人是她雄心勃勃的計劃,與我結成家庭是她的最大愿望,我應該感激涕零才對。事實上,一旦兩人結合,我除了自己這具越來越衰老的皮囊,別的無法提供給她,而她,從此還將成為我的仆人。

我是不是把她想象得太好了?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心里想著我會不會在犯賤?可轉念一想,要犯賤的話也應該是馬貝在犯呀,我可從來沒有拿熱面孔貼對方的冷屁股的。

推門進去,家里竟然一片寂靜。馬貝到樓下打醬油去了么?我把拎包和羊腎放在桌上,扯著嗓門喊了一聲。我平時很少主動喊她名字的。卻依然沒有人回應。我在餐桌前旁坐下來,驚訝地發現餐桌上沒有一碟菜肴,只有一堆明顯被剪刀絞過的紙頁。

我湊近這堆碎紙頁,發現它就是我曾經寫給馬貝的所謂承諾字條,塑封套子也被她絞得稀巴爛了。這又演的哪一出呢?向我抗議了?起義了?

很明顯,馬貝走了,毫無預兆地離我而去了。

沒錯,這段時間的我日夜盼著馬貝滾蛋,但她真的滾蛋了,毫無防備地突然滾蛋,又令我措手不及。她為什么要滾蛋?我傻傻地坐著,搞不清眼前猝然發生的一切。后來我又站起身,走近臥室里的那張大床。我終于在我的枕邊找到了一張簡單的字條,寥寥幾句話,顯然懶得多寫。她說她看穿了我,徹底了解了我,我已不是以前的我,更不是她心目中那個值得共同生活的人。她決定放棄我,是因為呆在這里已不值。用不著找她的,因為她已經走在尋找真正能托付一生的人的路上……

忽地想起馬貝那生蛋母雞似的咯咯咯的笑聲……剎那間,我涌上了一陣從未有過的巨大空虛。■責編 曉 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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