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十枚鉆戒的男人（外三篇）

這天，一個雙手戴十枚鉆戒的外國男人，頭戴皮帽，身著皮衣，腳穿一雙大頭皮鞋，戴一副墨鏡，來到Z國京城，求見Z國國王。國王破例接見了他。他見到國王就伸出雙手，給國王看他手上的戒指。十枚戒指鑲著大小不一的鉆石，在金碧輝煌的皇宮里呈現出五彩的光芒。國王見此人居然跟他比富，覺得十分可笑：別說他一身獸皮，就是一身金裝，對國王來說，也是小菜一碟，不足掛齒。

外國男人朝國王晃了晃雙手說，這些不是鉆石，而是測量有毒元素的裝置。他指指自己右手小指的鉆戒說，此石呈紅色，表明你這兒的空氣有毒，空氣中有甲醛、二氧化硫、一氧化碳、一氧化硫、苯和甲醛乙醛等有毒氣體。國王陛下，你深呼吸一下看，空氣有沒有異味？他指指自己右手無名指的鉆戒說，此石呈橙色，表明你這兒的噪聲嚴重超標。你不覺得？國王陛下，那是因為你噪聲聽多了就成了音樂（音樂聽膩了也就成了噪聲），你已經深陷其中，渾然不覺罷了。他指指自己右手中指的鉆戒說，此石呈黃色，表明你這兒光污染十分嚴重。宮中那么多彩燈，又那么多玻璃墻，想不污染也難哪，其實自然光是最好的，不得不用燈時最好光線柔和些。他又指指自己右手食指的鉆戒說，此石呈綠色，表明你這兒……總之一句話，他告訴國王：你的國家，現在已經是個有毒的國家。

這個外國男人居然當著國王的面，說他的國家是個有毒的國家，還質問國王，難道你的大臣們就沒有向你指出過這一點嗎？這家伙簡直不要命了，難道他不知道，只要國王嗆一聲，他的腦袋就搬家了。國王陰沉著臉，反問他：“何以見得？”如果他想以幾枚紅紅綠綠的鉆戒來糊弄國王，那才真的要腦袋搬家了。外國男人說：“旁的我就不多說了，就拿貴國食品為例吧。今天早晨我在京城吃的油條是用地溝油炸的，喝的牛奶里含有三聚氰胺；中午下飯的咸鴨蛋含有蘇丹紅，清蒸帶魚是用福爾馬林保鮮的，鰻干是噴過敵敵畏后曬成干的。對了，我吃的米飯是毒大米煮的，后來換成面，又是碗毒面，吊白粉的面里還有兩只橡膠雞蛋……國王陛下，你說你和你的人民長年累月吃這些有毒食品，壽命還能長嗎？你想想看，你太爺爺那會兒，Z國還是個食品安全國，吃的都是綠色食品、有機食品，所以他活到八十三歲；你爺爺為了求發展，開始嚴重破壞生態環境，所以他活到六十一歲；但你爸只活了四十五歲，為什么？這是瘋狂發展經濟導致自然定律崩潰的結果。現在輪到陛下你了，你才三十出頭就病魔纏身、免疫力低下……”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國王鐵青了臉，扶著龍椅的雙手顫抖不已。

“放肆！”食品工業部大臣率先大喝一聲道：“就憑你十顆不知啥玩意的破石頭，敢來我國妖言惑眾，目的何在？”外國男人回應道：“大臣大人，你懂點科學行不行？這不是什么破石頭，而是有毒元素測量裝置。不信你可以抽些本國的食品去檢測化驗。”農業部大臣同樣憤怒道：“目前我國人民齊心協力奔幸福，國民經濟蒸蒸日上，王國大地日新月異。而你一個來路不明的外國人，卻在這兒滿嘴鬼話，好像我國的江河都是毒水，生長萬物的大地都是毒土，連陽光和空氣也是有毒的。你居心何在？是想教唆我國人民起來造反或叛國嗎？”糧食部大臣緊接著質問外國男人道：“照你的說法，我國環境已經令人無法居住，都遷去你國嗎？我國糧食已經不能食用，都去你國進口嗎？”外國男人說：“環境是可以改造的，關閉有毒工廠，控制‘三污’排放，十年二十年總會有成效的；糧食可以先進口，同時嚴控食品安全，給國民一只放心的菜籃子。總之，貴國目前的情況刻不容緩。”食品工業部大臣又大喝一聲：“放屁，我們天天在吃本國食品，我們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們病了嗎？我們毒死了嗎？”外國男人說：“這是慢性中毒！慢性自殺！國王陛下，你要明察呀！”

Z國國王猛地直起身來，大喝一聲：“給我拿下！”宮廷侍衛當即將外國男人拿下。公安部大臣取下外國男人手上的十枚鉆戒，謹遵最高指示，當眾用榔頭將鉆戒一一敲碎，并不見有啥裝置，純屬招搖撞騙，遂將外國男人打入死牢。國王告誡大臣們：“我國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食品問題，而是人心問題、思想問題。只要統一思想，就什么都不成問題。今日之事絕對不能透露半點風聲，避免造成惡劣影響，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若有違者，不論官職大小，一律問斬。”

第二天，Z國通過國家緊急令，以危害國家安全罪，將這個雙手不再戴十枚鉆戒的外國男人悄悄處死。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三年后，Z國國王病情惡化，不得不偷偷地送往國外就醫。

麻醉師酒吧

本店坐落在地鐵附近的天堂街拐角，全天候營業；推開沉重而又黑漆漆的大門，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昏暗的燈光，昏暗的音樂，昏暗的人群。顧客以詩人居多，兼有作家、評論家和各色藝人。在本人看來，他們都是些瘋子、狂人，性格古怪，語言詭譎，難以應付，但也很有趣；這不，說曹操曹操到，衣衫襤褸的大文豪推門而入。

“老板，來杯寂寞。”

“對不起！大文豪，小店只剩下空虛了。”

“那來杯開心。”

“不好意思！賣完了，要不給您來杯平時您經常喝的孤獨吧？”

“不用了，我都喝了五年那玩意了，今天想換個口味。那快樂也沒有了么？”

“有。不過是水貨。”

“那真心有么？”

“昨天有個買虛情假意的，買一送一搭給他了。您也知道，這年頭真心不值錢了，沒辦法只能當贈品了。”

“算了，那來杯真愛。”

“大文豪，你別為難我了，你也知道市面上根本沒這個東西了，已經缺貨好多年了，不過聽說黑市上出現過這玩意，價格很高。”

“唉……好多年沒喝過那玩意了，都忘了是什么味道了。”

“大文豪，我勸您還是別喝那玩意，那玩意味道不錯，但是容易給人留下后遺癥。”

“您怎么知道？您喝過？”

“我寧愿喝三鹿也不愿意喝那玩意，我只是聽別的顧客說的。大文豪，不然您就來杯無情吧，最近這個賣得不錯，很多人都喜歡喝這個。”

“呵呵！是嗎？前一陣子他們不是愛喝狼心狗肺么？怎么又換口味了。”

“最近市面流行這個。”

“哦！算了，我不好那一口，情人有么？”

“有。”

“來一個，給我多加點諾言。”

“現在諾言都是假的。”

“那知己怎么賣？”

“這個可貴了。”

“來一份，哦！對了，再來份愛情，打包我帶回家喂狗。”

“給。大文豪，您慢走。”

剛送走大文豪，又來行止怪誕的無字詩人，此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歡迎光臨。大詩人，多日不見，您在哪兒貴干呀？”

“嘿，老板，忙著拾荒呢。”

“拾荒？”

“對啊，現如今世風日下，都市里好拾荒。”

“此言怎講？”

“這些日子我白天睡覺，晚上就到富人的高尚別墅，官員的豪華別墅，高級會所啊高檔娛樂場所啊星級飯店賓館啊……這些地方去拾荒。老板啊，您真當不曉得呢，那些地方到處都是寶貝，他們卻丟得比垃圾都快。”

“噢，原來大詩人是當小偷去了。”

“您說誰是小偷？”

“那您干嗎要夜里出沒這些地方呢？”

“這您就不懂了吧，像善良、愛心、正直、公德、廉恥、正義等等這些寶貝，白天灰不拉嘰的，丟在垃圾堆里您找都找不到，到了晚上，天一黑就不同了，這些寶貝亮晶晶的，就容易找了。對了，老板，這些寶貝您收嗎？我可是撿了不少呢。”

“這個……您剛才說的東東，現在都不好銷啊，還有別的嗎？”

“有啊。還有良知、誠信、信仰、尊嚴、仁慈……”

“得得得……大詩人，您可能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暢銷貨，像貪婪、卑鄙、無恥、殘忍、虛偽、偽善……”

“得得得……老板，您要的這些東東，平民百姓家是沒有的，而那些有的人自己都不夠喝呢，哪會當垃圾丟了呀？您讓我到哪兒去找？”

“就是嘛。大詩人您撿到的那些玩意，在您是寶貝，在丟的人卻全是垃圾，市面上現在誰要啊？再說您去撿的那些地方都是些什么地方啊，十有八九是贗品，要純度沒有純度，要溫度沒有溫度，雖然不一定是水貨，但絕對是以假亂真的行貨。我收了來賣給誰去？本店雖小，但你們一個個都是行家，賣給您您不把我的店砸了才怪呢。”

“行了，我自己留著做種了。老板，給我來一杯寂寞吧。”

“對不起！大詩人，小店只剩下空虛了。”

“那來杯快活。”

“不好意思！剛賣完，要不給您來杯平時您經常喝的孤獨吧？”

給夭折的局長孫子吊唁

局長孫子是個小調皮，暑假在外面玩耍時，不幸觸電身亡，年僅九歲。

噩耗傳來，全局震驚。

局長家大辦喪事，全局上下無不前往吊唁，八仙過海，各顯腰包，大家都在吊唁費上做文章，禮包一個比一個厚重。局辦小秘書占先基進局才兩年，囊中羞澀，再說他就是出得起錢，也比不過那些頭頭腦腦，所以他只包了八百塊，是局里出錢最少的。

盡管孫子是局長的寶貝疙瘩、心肝肉，但玩耍時觸電死了，又只有九歲，這個事就不太好提。他的死，大人是有責任的。即使別人不這么想，局長及其家人卻不能不這么想，尤其在有上級部門領導在場的情況下，局長深感面子盡失，而且難保有領導不這么想：連家都管理不好，又如何管理得好大局呢？所以整個喪事的氣氛不太對頭，局長更是一夜白了頭。全局上下到了局長家，除了拼命地繃緊臉兒奉上禮金，末了對局長及其家人道聲“節哀順變”外，也就別無他詞了。唯獨排在最后的占先基，在眾目睽睽之下，哐當！跪倒在靈堂前，大吼一聲“蒼天啊！”把在場的人都震住了。

“蒼天啊！你妒忌英才，也不能這么殘忍呀？想當年唐朝兩位神童王勃和李賀，年少時就是大詩人，都二十來歲就英年早逝；想當年日本著名武將森蘭丸，十七歲就不幸去世；想當年天才少年賴寧，十四歲就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大地啊！你不是有著母親的胸懷嗎？為何容不下天之驕子？想當年三國曹操的兒子曹沖，多少聰明，卻十三歲因病身亡；想當年法國路易十七，七歲就駕鶴西去；可憐我局長孫子，天資聰慧，少有才名，神童哪！多少人疼多少人愛……”

占先基顯然做了功課，古今中外，中西合璧，蒼天啊大地啊地哭得振振有詞，把局長孫子之死完全歸結于天忌英才，責任全在老天，而且將他與國內外著名的夭折英才們排列一起，就很給面子了。這倒是給局長及其家人指明了方向，臉上也有了金。在場的人無不紛紛感嘆，局長孫子小小年紀就聰明伶俐，還硬能道出個子丑寅卯來：三歲不尿褲子，五歲就自己吃飯……附和者眾多，說是的是的，他小時候騎在我肩上，不樂意就尿我一身；七歲就胸懷大志，說將來要當廳長，比他爺爺官大……在場者又無不佩服占先基，這家伙哭得好哭得太好了。被占先基這么一哭，喪事的氣氛完全變了。盡管局長及其家人依舊哀痛萬分，但悲哀的陽光照亮了局長家。

喪事過后，局長親自召見占先基，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道：“小伙子有出息，好好干。”

這年年底，小秘書占先基被提拔為局辦主任。全局上下無不暗自嘆息，有錢能使鬼推磨，但小秘書的嘴能使磨推鬼。兩年后，局長退休。退休前，局長將占主任推薦為副局長的報告，卻遲遲沒有批下來。走馬上任的新局長，是從外局調來的，第一面見到占先基就覺得面熟，突然想起什么來道：“啊，我們見過，孫子，孫子……”新局長指的是在老局長孫子的葬禮上，占先基也笑了。但事后，局里不少人在背后提到占先基，便以“孫子”代之。占先基明知道如此，也不氣惱，他在心里笑這些人：“你們懂什么？爺爺都是從孫子走過來的……”

勸酒師趙真顏

趙真顏三十歲前是個厚顏無恥之徒，嗜酒如命，大話連篇；因為他的這張嘴，家里窮得叮當響（凡值錢的東西都讓他換酒喝了），是非不斷（他造謠撞騙，禍從口出），遭家鄉人唾罵，家人忍無可忍，最后將他逐出家門。

趙真顏被家鄉拋棄了。他流落到縣城，混跡于市井街頭，終日與流浪漢為伍。其慘烈景況通過進城老鄉之口，傳回家鄉，成了家鄉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家人咒罵他怎么還不死呢？要死死遠點，也好讓家人清靜度日。趙真顏聞聲，離開縣城，流落到更遙遠的省城。他不想見到家鄉人，更不想被家鄉人見到，所以到了省城后，趙真顏就白天找個旮旯睡覺，晚上才出來覓食。天無絕人之路，趙真顏某夜救了一個酒鬼，不料此人是某企業老板，有太多不得不喝的酒，得知他酒量驚人，便留他在身邊：每有應酬，請他代酒、勸酒。趙真顏不但酒風好，又能說會道，鄉村笑話又新鮮風趣，酒席上有了他，無不風生水起，高潮迭出，功德圓滿，為企業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所以，趙真顏不但每月有工資可領，年終還有大獎。

想到昔日對家庭的種種傷害，趙真顏有心補償，便每月一千兩千地寄錢回家。家人，驚慌失措，以為這是偷盜所得，如數退還，并修書欲與他斷絕關系。趙真顏表明心跡，并告之真情，他現在不但活出個人樣來，而且還結識了不少高官貴人。家鄉人半信半疑，托其辦事。趙真顏想昔日有愧于家鄉父老，便竭力幫忙，倒也事事成功。漸漸的，趙真顏在省城有了名聲，一些企業老板、公司老總和政府機關干部紛紛找他代酒、勸酒，而且尊稱他勸酒師。趙真顏在省城找了自身的價值和做人的尊嚴。漸漸的，為家鄉父老辦事多了，趙真顏在家鄉也成了名人，找他幫忙的家鄉人越來越多，但趙真顏不嫌其煩地全心全意為家鄉人服務。

一晃十年過去了。趙真顏厭倦了省城的生活，厭倦了勸酒師的生活，厭倦了醉生夢死和孤獨的生活，便毅然回到了家鄉。此時趙真顏大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范兒，家鄉人自然熱烈歡迎，趙家門庭若市，送禮者不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趙真顏洗盡鉛華，不再為家鄉人辦事，而且依舊嗜酒如命，漸漸的，就又恢復了昔日的舊模樣。在省城，他喝酒不用掏錢，而且喝的都是好酒；現在他有了李白“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勁兒，卻沒有李白“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本事。家人對他怨聲載道，過去有求于他的家鄉人更是退避三舍……當勸酒師再次淪落成酒鬼時，趙真顏又一次被家人和家鄉父老拋棄了。

人到中年的趙真顏再次被迫背井離鄉，他決定走得遠一點、再遠一點。他沒有在省城落腳，而是通過省城一位貴人的介紹，去了京城，在京城重操舊業，當起了勸酒師。在聲色犬馬和醉生夢死的世界里，趙真顏如魚得水，重新獲得了達官顯貴的尊重和做人的尊嚴。距離產生了地位和尊嚴，當趙真顏在京城漸漸有了一些名聲之后，家鄉人又千里迢迢地找來了，又千方百計地饋贈厚禮，托他辦事。趙真顏竭力逃避著他們，但他們就像無孔不入的狗仔隊，令他無處逃避……放棄家鄉或者說被家鄉放棄并不是太痛苦，最痛苦的是放棄之后，心靈還在頻頻回望，精神還在絕望地掙扎，但趙真顏知道他今生今世是回不去了。

歲月不饒人，趙真顏終于老了。京城聲色犬馬和醉生夢死的生活，加速了他的衰老：他老得不能再做勸酒師了，老得同樣被京城拋棄了，淪落為酒鬼和乞丐。這年冬天，趙真顏凍死在大街上，像一條暴斃荒野的野狗，無人認領。但在趙真顏的家鄉，他依舊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很多年以后仍被人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