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曬紅綠（外一篇）

幺紅梅心情十分糾結(jié)，眼看六月六這天就要來臨，連日來不思茶飯，忐忑不安。

丈夫高大成出去打工了，自己一個婦道人家，怎么應付呢？幺紅梅越想越著急，不知如何是好。

幺紅梅是個新媳婦，從很遠的外地嫁過來的。幺紅梅的娘家是一個窮山惡水的小山村，自然條件惡劣，日子就拮據(jù)了。

幺紅梅屬于自由戀愛，在城里打工的時候跟高大成認識的。幺紅梅嫁過來的時候，娘家備了一些簡單的日常用品，就沒有其他嫁妝了。為此，幺紅梅很自卑，很少出家門，在家里忙個不休。

別看家鄉(xiāng)窮，幺紅梅喝著泉水長大，細皮嫩肉，長得俊，又手腳勤快，深得婆婆的喜歡。

有一件事必須面對，村里秉承著一句農(nóng)諺：六月六，曬紅綠。這是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

這一天，太陽高照，陽光火熱，家家戶戶翻箱倒柜，拿出各色的衣被，曬在曬谷場上。這樣可以殺死衣被的細菌，防止衣被的發(fā)霉，便于儲藏。后來，這個習俗變味了，變成了顯擺的一個方式。

富余的人家，衣被不僅數(shù)量多、款式好，而且質(zhì)量上乘，自然一家人傾巢出動，抱的抱，抬的抬，一塊曬場琳瑯滿目。

貧窮的人家就不會那么張揚，趁著人家不注意，悄悄地拿出僅有的衣被，曬在曬谷場的角落里。

于是，六月六，曬谷場成了五顏六色的世界。

老年人閑不住了，尤其是老婦人，不顧天氣炎熱，拄著拐杖，戴上笠帽，搖晃著身子，來到了曬谷場，一邊看，一邊論頭品足，說哪家衣被光鮮，哪家衣被豐厚。

被夸獎的人家，走起路來昂首挺胸、耀武揚威，說起話來也有力道。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六月六曬紅綠約定俗成。如不遵守，視為大逆不道，沒有家教，不懂生活，遭村民罵，唾沫星子也會淹死人。

幺紅梅曾聽老公說過一件事：

早幾年，一位剛過門的新媳婦拿不出多的衣被曬，怕人家恥笑，偷偷地向各位姐妹借來了衣被，冒充自己的，到了六月六這一天曬出去。這一隱情不知道被誰泄露出去。真相大白，新媳婦羞恥難當，在一個半夜里懸梁自盡。

日子一天天臨近，幺紅梅長吁短嘆。本來自己就是一個外地人，言語不通，受到鄰居的漠視。如果沒多少衣被可曬，面子上就過不去，在村里就無立足之地了。

幺紅梅唉聲嘆氣，萎靡不振。婆婆看在眼里，痛在心中，無計可施。

一天清早，婆婆站在門口梗著脖子破口大罵，這天殺地剮的小偷，不得好死。幺紅梅深感意外，走過來問，婆婆，你怎么了？

婆婆眨眨眼，說，沒你的事，回到屋里去吧！

幺紅梅不知是計，聽了婆婆的話，就老老實實地呆在屋里了。

婆婆的高音喇叭一響，把鄰居們吸引過來，個個圍在一起好奇地問長問短。

人們才知道，夜里幺紅梅的房間遭賊了，把幺紅梅嫁過來的衣被洗劫一空。有人進了幺紅梅的房間一看，只見室內(nèi)亂七八糟、一片狼藉，慘不忍睹。

于是，人們深表同情，百般安慰，對小偷一番徹頭徹尾的譴責，漸漸地散去了。

幺紅梅聽著，莫名其妙，心里想：家里好好的，怎么說是遭賊了？房間什么時候弄得一團糟？

六月六這一天終于到了，各家各戶紛紛拿出衣被曬太陽，有說有笑的，只有幺紅梅緘默不語地坐著發(fā)呆。

婆婆說，幺紅梅，幫我曬衣被去。大大方方地出去，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幺紅梅跟著婆婆的身后拿著舊衣舊被出去曬。

有人碰上了，問，高婆婆，曬衣被啊？

是啊，是啊！婆婆朗聲說。

你家的衣被蠻多的。那人說。

婆婆說，要不是家里遭了賊，我媳婦也會有許多的紅衣綠被拿出來曬呢！可惡那個千刀萬剮的小偷。

那人隨聲附和，就是啊！小偷真該死。

幺紅梅回到家，抱著婆婆泣不成聲，婆婆……婆婆……

婆婆擦去幺紅梅的淚水，撫摸著她的秀發(fā)，慈愛地說，好閨女，別哭了，別哭了。沒事，沒事。

紅雞蛋

那年代的日子真苦，連照得出影子的粥也喝不飽。就在這樣的日子里，母親竟藏著那么多的紅雞蛋，我怎么也想不到。

我看到母親有那么多的紅雞蛋是在姐姐出嫁前的一天晚上，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天。

我一覺醒來，看到房間里透著一道微弱的光亮。我揉揉眼睛，清楚地看到了母親裹著棉衣在煤油燈下數(shù)著一個個紅雞蛋。

紅雞蛋大小勻稱，深紅色的，光溜溜的泛著亮光。母親小心翼翼地把紅雞蛋一個一個放進一個小紅口袋里，藏在柜子里。

哪里來的那么多的紅雞蛋？母親為啥不給我吃，反而藏起來？我不知道母親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這一宿我沒睡好，眼前晃動的都是紅紅的雞蛋，仿佛在跳著舞。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迷迷糊糊地醒來，發(fā)覺自己的涎水潤濕了一大片草席。我鉆出被窩，趁著母親下樓了，打開柜子，偷偷地從紅口袋里拿了一個紅雞蛋，藏在褲袋里，假裝睡著了。

天大亮了，母親要給我穿衣服。我怎么也不愿意，高聲嚷嚷著要自己穿。這是我第一次自己穿衣服。我怕母親給我穿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褲袋里的紅雞蛋。

我穿好了衣服，急急忙忙來到樓下，顧不得寒氣逼人，一人躲在稻草垛邊，拿出紅雞蛋翻來覆去地撫摸，越看越喜歡，口水都流出來了。我舍不得吃，緊緊地把雞蛋攥在手心里，只怕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破了。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給我盛了一碗稠一點的白米粥，很難得的一次，其他人都是麥碎粥，實在讓我驚喜。好久沒有吃過這樣的白米粥了，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白米粥咽進了肚子里。

我放下飯碗，母親慈祥地問我，兒子，你拿過柜子里的紅雞蛋嗎？

我臉兒一紅，不知所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聲說沒有。

母親的臉霎時不好看了，陰沉得可怕。母親嚴肅地問，你到底有沒有拿過紅雞蛋？看著母親一臉的威嚴，我就慌了神，很不情愿地從褲袋里掏出紅雞蛋，誠惶誠恐地放在桌上，淚水汩汩地流下來。

母親沒說一句話，看著我流淚也流淚了。半晌，母親拿過毛巾，擦干我的淚水，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

過了幾天，姐姐出嫁了。出門的時候，姐姐哭，母親也哭，哭成了兩個淚人。我拉著姐姐的手不讓她走，一是舍不得姐姐走，姐姐待我可好了。二是我分明看見姐姐打著的小紅傘的把柄上掛著那個紅口袋，那個放著紅雞蛋的小紅口袋。

我知道，母親的紅雞蛋都讓姐姐帶走了。母親不給我一個紅雞蛋，卻全給了姐姐，我越想越氣，對母親有了怨恨。

一天，母親來到學校找到了我，喜滋滋地從口袋里掏出雞蛋塞給我，瞇笑著眼對我說，兒子，這是紅雞蛋，你趁熱吃了。我冷冷地看著母親，沒有接。

兒子，吃吧！母親說，這是村里的新娘子送過來的，趁熱吃吧！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倔強得像一頭牛，說，我不餓。其實，我心里早就想吃了，想起上次那么多的雞蛋不給我吃一個，我就不高興了。

是不是還在記恨媽媽？母親眼圈有點紅，哽咽道，你年齡小，有些事你不懂。拿去吃了吧，兒子。

我慢悠悠地接過母親的紅雞蛋，母親慈愛地看著我，摸了摸我的腦袋就走了。母親一走，我就迫不及待地剝開紅雞蛋，品嘗著白嫩細膩的雞蛋，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好的美食了。

離姐姐出嫁一個星期后，姐姐帶著小紅口袋回來了。我好奇地打開紅口袋，里面盛著幾個紅雞蛋。我興奮不已地對姐姐說，紅雞蛋我可以吃嗎？

姐姐說，這不能吃，不是真雞蛋，是木頭做的。

我眨著眼睛看著姐姐，說，你騙人，怕我吃了吧！

姐姐說，你不信，在地上砸一下。我拿出一個紅雞蛋，使勁往地上一砸，啪的一聲響，紅雞蛋跳了一下，完好無損。我才明白紅雞蛋真是假的。

怎么是假雞蛋呢？我問。

姐姐告訴我，鄉(xiāng)村有個習俗，姑娘出嫁時，都要帶一些紅雞蛋到婆家，雞蛋越多越體面。可是大家日子拮據(jù)，沒錢買雞蛋，就用木頭加工成雞蛋，混在真的雞蛋里面，以假亂真，濫竽充數(shù)了。家家戶戶都藏著一些木頭雞蛋呢！

后來，我在抽屜里真的找到一些木頭雞蛋，從外形上看，跟真的雞蛋沒有什么兩樣。我就保留了一個。

長大后，我結(jié)婚生子，成了父親，就把木頭紅雞蛋拿給兒子玩耍。看著兒子玩著木頭紅雞蛋又是蹦又是跳，我的鼻子酸酸的，說不出是心酸還是愧疚，似乎看見我的母親手里拿著一個紅雞蛋，茫然地站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