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以后,江南一夜之間刮起西北風,早晚的氣溫降到10℃以下。楓葉紅得耀眼,銀杏黃得濃郁,梧桐落葉蕭蕭,滿城風雨。這個季節雖然很有層次感,美麗如畫,但它很短暫,往往誘發人的心緒,引起人的遐思。傍晚,當喧鬧與躁動還在這個城市上空飄蕩的時候,當那些“明星學者”在大江南北滿天飛的時候,我來到靜靜的湖畔散步,常常會仰望星空,想想那些已經過往的先哲。這個時候,心靈仿佛被湖水洗過,浮躁的心緒就像湖水一樣寧靜起來。于是,便開始叩問困擾自己的一個問題——什么是學者?學者的使命是什么?
當我仰望星空、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個先哲凌空出現。他仿佛從遙遠的云端走來,目光嚴肅而深邃,臉色從容。這個先哲就是德國哲學家費希特。兩百多年前,費希特就在《論學者的使命》里說:“學者的使命主要是為社會服務,因為他是學者,所以他比任何一個階層都更能真正通過社會而存在,為社會而存在。”在這篇演講的結尾,費希特說:“我的使命就是論證真理:我的生命和我的命運都微不足道;但我的生命的影響卻無限偉大。”這是一個學者或者說知識分子的使命,也是他們的價值所在。
2012年夏天,當我來到北京大學訪問的時候,我忽然在北大的紅樓里找到了這樣一位真正的學者。他就是馬寅初。
北大有許多名勝古跡,比如高聳夕照的博雅塔,幽靜包容的未名湖,書藏古今的圖書館,還有那些古色古香的紅樓。當年北大那些著名的教授學者曾經在那里追求思想之自由、人格之獨立。而蔡元培主政的北大兼容并蓄,包容了他們。馬寅初先在北大當教授,而后被蔡元培聘為第一任教務長。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北京大學校長,校長辦公室就在紅樓。1957年,馬寅初因發表“新人口論”的學說而被打成右派,1979年得以改正。1995年,北大為了紀念馬寅初,在理科5號樓樓下豎立了一尊馬寅初半身銅像。
理科5號樓也叫逸夫1樓,是一幢綜合樓,樓門外沒有門牌標志。進門后,大廳里有一塊指示牌,指示牌上有北大社會學系和人口研究所等十多個系所。也許馬寅初是研究人口理論的,所以,北大才把馬寅初銅像立在這里。雖然馬寅初銅像被立在樓下,但我想,他的形象比大樓要高大得多!
1882年6月24日,馬寅初誕生在在浙江紹興一個以釀酒為業的小作坊主家庭。紹興這個江南水鄉山清水秀,承載著錢塘江和曹娥江通向大海的使命。也許是歷史的巧合,魯迅、蔡元培等也出生在這里。所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
馬寅初是父親馬棣生的第五個兒子,生時為壬午年丙午月甲午日庚午時,生辰八字里有“馬年”、“馬月”、“馬日”、“馬時”,加上他又姓馬,可謂“五馬齊全”。如此湊巧,這是什么命相?算命先生說“五馬齊全”是個大富大貴之命,長大后必做大官。于是,出生后,父親為他取乳名阿元,后來又取名元善,字尹初。元為狀元,亦為首善。
馬寅初的父親以開酒坊為生,雖然希望兒子做官,大富大貴,可是又想讓兒子繼承家業,幫他料理酒店賬務。因此,馬棣生只允許馬寅初讀私塾,準備將來從事酒店管理,反對他到城里新學堂繼續求學。可是從小就一心向往城里新學堂的馬寅初,對父親的強迫命令非常不滿。為此,他常常遭到父親打罵。不過,馬寅初就像一顆天生的“銅豌豆”捶不爛,砸不扁。父子倆常常為此斗氣,誰也不服誰。
馬寅初違抗“父命”的故事像風兒一樣傳遍鄉里,也傳到了馬棣生的上海老友張江聲那里。不過,張江聲不僅沒有認為馬寅初這個“逆子”有什么不對,反而覺得馬家老五有志氣。后來,張江聲說服了馬棣生,把馬寅初帶到上海讀書。沒想到馬寅初竟因此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1898年,馬寅初離開家鄉到上海貴族子弟學校中西學院求學,因對自己的字感到不滿意,便以諧音更名為“銀初”。1901年,又以“寅初”之名考取“北洋大學”,攻讀采礦冶金,追尋“實業救國”之夢。
1906年,馬寅初跨越太平洋,赴美國留學。在留美期間,先后獲得耶魯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和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馬寅初是我國第一個到國外學習經濟,并獲得博士學位的學者,他撰寫的論文《紐約市的財政》,轟動了當時美國的財政界和經濟界,被哥倫比亞大學列為一年級新生的教材。這是一個華人學者的莫大的榮譽。
1915年,馬寅初跨過太平洋返回中國,懷著“強國富民”的理想,支持進步,崇尚革新。回國后,應聘到北京大學任經濟學教授。1919年,任北大第一任教務長。
抗日戰爭爆發后,由于國民黨的消極抗戰,馬寅初在重慶多次發表時政言論,在不同場合抨擊蔣介石四大家族的腐敗生活。他講起話來喉嚨粗嗓門大,好像一頭吼叫的獅子,聲震場外。
當時,國民黨四大家族集中在陪都重慶。蔣介石得知此事后如同芒刺在身,但又無可奈何,便派人用委員長的名義請他赴宴。可是,馬寅初卻不吃這一套,對蔣介石派來的人說:“委員長是軍事長官,我是個文職,文職不去拜見軍方!再說我給委員長講過課,他是我的學生。學生不來拜見老師卻叫老師去拜見學生,豈有此理!他如真有話說,叫他來找我!”
后來,蔣介石又派說客游說:“委員長說了,您是他的老前輩,既是老師,又是浙江同鄉。委員長推薦您任財政部長,或者是中央銀行行長。”可是,國民黨的利誘,并沒有打動馬寅初。馬寅初對說客笑道:“你們想弄個官位把我嘴巴封住,辦不到!”說客又說:“那么,請馬老先生買些美鈔吧,政府批給您一筆外匯,這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啊!”
聽說國民黨想收買他,馬寅初勃然大怒,如同獅吼一樣答道:“不,不!這種豬狗生意我不做!我不去發這種國難財!”
國民黨見馬寅初不吃軟的,就想了一套硬的。有一天,馬寅初收到兩封信。一封信是一支上等派克金筆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請馬老筆下留情”;另外一封是兩枚子彈和一張字條,字條上面寫著“不要攻擊黨國要人,不然要你嘗嘗衛生丸的滋味”。
面對特務的威脅,馬寅初不為所動,依然用那獅吼般的嗓音揭露國民黨當局的黑暗和腐敗。在一次演講時,馬寅初還帶上夫人和子女。他說:“如果我為此死了,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為何而死。”由于痛斥國民黨政府出賣民族利益,怒罵四大家族大發國難財,1940年12月6日,馬寅初在重慶大學家中被國民黨憲兵逮捕。隨后被囚禁在貴州息烽集中營和江西上饒集中營。
1946年,馬寅初恢復人身自由。此后,離開重慶。在離開重慶前,馬寅初題了一首詩,贈給重慶大學愛國運動會主席許顯龍留念。詩曰:
粉身碎骨不必怕
只留清白在人間
馬寅初是中國共產黨的老朋友。全國解放后,他以一個學者的良心和使命,向國家領導人進言獻策,參政議政。
1951年,馬寅初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1954年9月被選為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作為人民代表,馬寅初走遍大江南北,一邊為新中國國民經濟的恢復而高興,一邊又為人口過快增長問題而憂慮。這時,他開始研究人口理論,對中國人口問題提出了許多獨到的見解。
1957年春,在中南海召開的最高國務會議上,馬寅初再次提出人口問題,建議實行計劃生育。他直言不諱地說:“人口太多,是我們的致命傷。1953年普查已經超過了六億,如果按凈增率20‰計算,15年后將達到八億,50年后將達到十五億。這絕不是我馬寅初嘩眾取寵,危言聳聽……如果不控制人口,不實行計劃生育,后果不堪設想!”
對馬寅初的建議,毛澤東笑了笑說:“人口是不是可以搞成有計劃的生產,可以進行研究和試驗嘛!言人之未言,試人之未試嘛!”
聽了毛澤東的發言,馬寅初以為自己的建議被采納。此后,他加緊人口問題的研究,在北大撰寫專著《新人口論》。后來,馬寅初在北京大學作了“人口與節育”的報告。此稿幾經修改,以《新人口論》為題,作為一項議案,正式提交全國人大一屆會議。之后,又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在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然而,沒想到《新人口論》發表后卻被康生在反右斗爭中當作“右派”言論。更沒想到,在《紅旗》雜志創刊號上,毛澤東發表了《介紹一個合作社》的文章。文中說:“人多是好事不是壞事,除了黨的領導之外,6億人口是一個決定的因素。人多議論多,熱氣高,干勁大!”
毛澤東的文章發表后,中國各大報刊紛紛發文批判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并給他扣了三頂大帽子:“宣傳馬爾薩斯主義”、“反對‘人多好辦事’的唯物史觀”、“否定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從此,馬寅初被打成“右派”分子,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這段歷史被記載在北大的校史上。
曾任北大教務長的江長仁老人說,在北大有許多校長,雖然馬寅初排在第22位,但他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為真理獻身的非凡勇氣,表現了一個學者維護學術尊嚴的高尚品德。毛澤東曾經說過:“馬寅初先生不服輸,不投降,可以繼續寫文章,向我們作戰嘛!他是個很好的反面教員。”面對氣勢洶洶的大批判、大圍攻,有人要他檢討。但馬寅初拒絕檢討,他說:“因為我的理論有相當把握,不能不堅持,學術的尊嚴不能不維護,只得拒絕檢討。”馬寅初還公開發表文章表示:“為了國家和真理,我不怕孤立,不怕批斗,不怕冷水澆,不怕油鍋炸,不怕撤職坐牢,更不怕死。即使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我都要堅持我的人口理論。”并公開說: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槍匹馬出來迎戰,直到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
1960年1月3日,北京風雪漫天。這一天,馬寅初向教育部長提出辭去北大校長職務。但他沒有因為學術問題而屈服,主動約見《新建設》雜志編輯,要求發表《重申我的請求》。在 《重申我的請求》這篇文章中,馬寅初寫下了這么一段話:“有幾位朋友,勸我退卻,認一個錯了事。要不然的話,不免影響我的政治地位,甚至人身安危。他們的勸告出于真摯的友誼,使我感激不盡,但我不能實行。這里,我還要對另一位好友準備謝忱,并道歉意。我在重慶受難的時候,他千方百計來營救,我1949年從香港北上參政,也是應他的電召而來。這些都使我感激不盡,如今還牢記在心。但是這次遇到學術問題,我沒有接受他真心實意的勸告,因為我對我的理論有相當的把握,不能不堅持,學術的尊嚴不能不維護,只得拒絕檢討。我希望這位朋友仍然虛懷若谷,不要把我的拒絕視同抗命,則幸甚。”
馬寅初辭去北大校長后,回到了他在北京東總布胡同32號的舊居。從此,這位剛直不阿的學者就在中國的學術界消失了。
可是,到了1966年,馬寅初再次遭到批判。冬天的一個夜晚,一輛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在呼嘯的西北風中開到他家門口,一車的紅衛兵擁入院中,他們一邊高呼“打倒牛鬼蛇神”的口號,一邊抄家。馬寅初在西北風中被批斗,但他沒有屈服。他相信“文革”終會過去,就像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遠么?
馬寅初沒有失望,他也沒有被遺忘。新華社記者楊建業在《馬寅初傳》中記載:1979年,在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中,新華社記者寫了一篇有關馬寅初問題的調查報告,馬寅初的家屬希望盡快為馬寅初落實政策。這篇調查報告以“絕密”的內部材料形式送到中南海,得到了胡耀邦的批示。胡耀邦贊成為馬寅初平反,恢復名譽。
歷史是什么?歷史也許就是現在與過去之間的一種對話。馬寅初曾經說過:你們對我的這種無理取鬧的批判,我是到死也不會服帖的。我沒有錯,但現在同你們說不清,將來總有一天,歷史和事實將會宣布我的理論和主張是正確的。
1979年7月26日,北京陽光燦爛。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一條新華社發出的新聞。這條新聞的標題是:“黨組織為馬寅初徹底平反恢復名譽。”這是真理的勝利。當時,馬寅初已經98歲。但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這一天,馬寅初的預言實現了。
9月5日,根據鄧小平的批示,中央任命馬寅初同志為北京大學名譽校長。時任中共中央秘書長兼組織部長的胡耀邦含著眼淚說:“當年毛主席要肯聽馬老一句話,中國今天的人口何至于突破10億大關啊!批錯一個人,增加幾億人,我們再不要犯這樣的錯誤了。”
馬寅初平反后,被任命為北京大學名譽校長。1979年11月,馬寅初的《新人口論》正式出版。1980年8月,馬寅初被選為全國人大第五屆委員會委員。
1982年5月10日下午5時,馬寅初因肺炎復發,病情惡化,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101歲。
在北大訪問期間,我常常到馬寅初銅像前佇立,懷念這位有良知的學者和北大精神。馬寅初曾經說過:“言人之所言,那很容易,言人之所欲言,就不太容易,言人之所不敢言,就更難。我就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敢言。”馬寅初在經濟政策和人口問題上的見解,言人之不敢言,為此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不過,馬寅初始終堅持真理,這是一個學者的崇高品質和使命。
在馬寅初銅像面前,我總是浮想聯翩。當我想到每年的高考結束后,數以萬計的莘莘學子在填報北大志愿的時候,不知有人是否想到過這位50年前的北大校長;或者有人是否更深一點地想到,報考北大,到北大讀書,是因為北大有一位被董橋謂之“頂天立地”的馬寅初校長、一位有良知的學者?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