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里的孩子
我沒想到,他發出凄厲的哭聲。那種凄厲,像一片刀片刮在竹子上。我用了凄厲,來形容他的哭。他摟著媽媽的脖子,發出凄厲的哭,甚至用了喊,我終于是聽清楚了,他喊,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他摟著他媽媽的脖子,我看見他扭曲的表情,他那張嘴把一口太陽都吞下去了。他媽媽摟著他,想要說幾句,終是閉了口。我這才知道,也有那么幾個孩子,穿得很漂亮,是本地出生的孩子,旁邊有他們的媽媽們。敢肯定,這是一個外省的孩子,穿得單薄,衣服上有污跡。敢肯定,這個外省的孩子,趁著春日融融,出來游玩,到了公園,在這里玩。再敢肯定的是,這幾個本地的孩子,幾個一起上來,打了這個外省的孩子。我看見,哭著的孩子,她的媽媽在看他的肚皮,他肯定痛,肚皮肯定被那幾個本地孩子揍了。他的哭,夠凄厲的了,如墜地的玻璃。他對著他媽媽喊,回家去,回家去……
陽光下,本地孩子的媽媽無動于衷,外省孩子的媽媽看了她們一眼,悻悻然走了。孩子發出的凄厲刺到了我的心,我知道那個孩子的痛不僅僅是肚子上的,還有胸口的,那小小的心靈上。
在公車上遇到的孩子
光要照進車窗來,車上的陌生人或是異地的謀生人,有著我一樣的表情,也是一下午的睡意,向著滑坡,傾斜。整個車廂滿,但感覺空,有著空中填不滿的潮熱。一上車,車廂的金屬味,從機身發出的燥熱。車子有九十的弧度,向一個彎拐了八十九度,只剩下一點角度,突然的把車扯了回來。人還是搖晃了下,我沒看清,本能地扶了下我眼前的老婦人,她有著白發夾著黑發的頭,臉上的皺紋由于清瘦像一根根藤纏著,我看清楚了,這是我農村的媽媽,她的皺紋像紅薯藤,爬滿家園的自留地。我要說的是那個孩子,小,給人初生的感覺,簡直就是一團肉泥。他被他的爸爸抱著,旁邊是他的媽媽,他媽媽的打扮一看就是一個普通的打工妹。孩子舞著手,喃喃著,他的手是舞著給他奶奶的。他手舞著,抓,小手捏成了拳頭。我至少看懂了一連串的字,抓,是要奶奶。奶奶往后退,往公車的出入門退。他沒要到奶奶,小手捏成了拳頭,捏字,是失望和憤怒。奶奶還是退,退到我的面前。小孩子咬住了他的嘴唇,他用手推他媽媽要抱過來的手,這個時候車來了個急彎,我扶住了老婦人,她也撞到了我面前。我說,那個孩子是你帶著,來深圳看望他的父母?她點點頭,笑有些苦澀。她的頭一低下,花白的頭發,我突然想起媽媽,妻子去南方打工,那一晚,媽媽把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我聽到孩子的哭聲,清脆。
電梯間的孩子
在電梯打開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一個手推車,手推車里正臥著一個小小的嬰兒。在電梯打開和合上的幾秒,我看見了手推車里的嬰兒,他的雙手舞著,嘴巴好像噙著個奶嘴頭,滴溜溜的眼珠,無知地打量著陌生的世界。他的衣著是棉質的,但看得出已經洗得很舊了,我一眼就看出來棉質的衣服有很舊的痕跡,還短小,袖子到了他的小手腕之上,但露出潔白的一段藕,皮膚是不能哈氣的嫩。
我在進去電梯的瞬間,看到了手推車上架著個巨大的蛇皮袋,說它巨大是袋里裝滿了礦泉水塑料瓶,一個擠著一個,親密無間,大都是白色的,間或看見一個綠色的,憑空添加了色彩。蛇皮袋的口子扎得很緊,手推車是舊的,有點散架的樣子,有一塊鐵皮板剛好放著那袋塑料瓶。
手推車被卡在電梯的門檻上,推不動了,嬰兒搖晃了一下,我才看清,他的臉色是紅潤的,有著茸茸的絨毛,他張了張嘴,感知到了搖晃,沒有哭。我忙幫了下手推車,我才看清推手推車的老婦人,她住我的樓上,想必是一家人,兒女在打工。有好幾次,我看見她,每次都是在電梯間,她一手拎著個膠袋子,里面是幾個拾來的塑料瓶,還有幾個被踩扁的易拉罐。她的一手就夾著這個嬰兒,有時是在左手,有時是在右手。有好幾次,她夾著嬰兒,很吃力地勾下腰去拾垃圾,由于嬰兒的重量,她沒拾著,然而,她是不甘心的,風吹著她花色的白發。
有著芙蓉面的孩子
我想了好久,才想起這個小女孩應該用芙蓉面來形容。她有一種靈動的美,盡管在工地上,周邊的壞境卻不屬于她。她穿著荷葉邊的棉質裙子,滾在她的身上。又像翻飛的芙蓉葉,簇擁在她小小的腰身。
她站在一堆沙的旁邊,細嫩的河沙,翻著黃金的顏色,在這個清晨,我們還能聽見并感受到來自河流的方向。想必,她從小跟著父母在工地上長大,并東奔西走,她的小小心靈是不是嘗盡了漂泊的滋味。她望著工地,陌生的眼色,她的眼底分明有點驚慌。就像一只鸕鶿,站在突然咆哮的河邊。
她的目光轉眼成為泡沫。
她的面龐像一朵芙蓉,讓早晨的工地如此安寧。這個時候,她的爸爸出現了,叫走了她。她離開了,工地打破了一地的陽光,開始沸騰了起來。
聽不懂普通話的孩子
張叔的孫子出來打工了,十六歲左右。時間真快,我記得我出來打工的時候,他頂多兩歲的樣子,在我們院子里學走路。我打工第一次回去,他已經在讀幼稚園了,表情很害羞。給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年,我住在沙尾村,聽說他來了,利用暑假來深圳玩。他走的時候,我帶著他去買零食,他已經很高,到我的胸膛了,還是害羞的樣子,面頰紅潤,瘦長的手。我問他,你怎么要回去?怎么不在深圳讀書?他說,我聽不懂老師的普通話。
如今他出來打工,在一家超市幫忙。我見到他時,他高過于我,還是害羞的樣子。我走進超市的時候,他沒來得及認出我來,用很流利的普通話問我要什么?我驚疑地抬頭看他,他認出了我,不好意思笑笑。
我說,你不是聽不懂普通話嗎?他笑得更青澀。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