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坊

題跋：刻在石碑上的不一定都是歷史。

一、朱鴻志

武水鎮文化站站長朱鴻志最近遇到了一件十分頭疼又非常棘手的事情：武水鎮在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中，竟然在龍鳳橋斜對面的西街上發現了狀元坊的遺址。

武水是運河邊上一個景色秀麗、民風淳厚的古鎮，嘉禾縣的城關鎮。昔日，曾有文人雅士聚會于此，揮毫留下“煙鎖唐宋柳，月泄龍鳳橋”之句。在如此文淵深厚的古鎮發現狀元坊遺址應當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可負責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的朱鴻志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朱鴻志是地地道道的武水鎮人，從17歲進文化站，到現在已經整整34年了。雖說進站時只有初中學歷，后來為了轉正提干，經過文化補習和考試，到現在簡歷上也只能寫高中文化程度，可搞文化時間久了，專業知識早就與簡歷不對稱，尤其是對本鎮的人文建筑、歷史典故更是如數家珍。上回省城那個姓黃的專家到武水鎮指導非遺普查，見了朱鴻志也是一口一個老師，臨走前還向特來餞行的鎮黨委書記蔡國榮講，朱老師是個人才，鎮里一定要用好。從那以后，朱鴻志的眼睛就更長到額角上了。所以，鎮里后來建立非遺普查領導小組，他雖然名義上僅僅是辦公室副主任，但實際上負全責。當普查隊隊長盛躍進喜氣洋洋地向他報告，講龍鳳橋邊發現了狀元坊的遺址，他非常高興，發現狀元坊，不但說明古鎮文化底蘊深厚，而且也可以作為普查成績層層上報，將來都是評先進的依據：聽說評上全國非遺普查先進工作者，退休以后可以享受省勞動模范的待遇。所以，他非常希望真的發現了狀元坊。可興奮過后是疑惑：武水的角角落落都在他的腦海里，怎么可能平白無故地迸出個狀元坊呢？于是，他要求盛躍進重新核實。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盛躍進將此事寫成簡報，直接送到了黨委辦公室，他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藐視和挑戰；他更沒有想到，蔡國榮書記立刻在報告上作了批示：盡快制定修復方案，大力弘揚“狀元文化”，為建設文化名鎮而添磚加瓦。蔡國榮還特別強調，具體修繕工作交由朱鴻志辦理。這一下就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

朱鴻志至今記得蔡國榮書記投過來的信賴目光。辦公室內，朱鴻志正要談談心中的疑點，蔡國榮笑呵呵地擺擺手，說：老朱，情況我都清楚了。我很忙，再過10分鐘還要開黨委會，讓我先講幾句。武水鎮發現狀元坊，這是開天辟地的大喜事。我們要建設文化名鎮，手里一定要有重磅炸彈，這個狀元坊就是我們的重磅炸彈。你想為啥叫狀元坊，這說明武水出過狀元，狀元是什么？狀元是天下第一，頭名狀元，天子門生，你沒見戲臺上都是這么唱的。將來申報上去，這狀元坊不是國家文保單位，最起碼總得搞個省文保單位吧。我已經布置下去，宣傳委員負責召集新聞媒體，廣泛宣傳、深入挖掘狀元文化內涵，至于修繕狀元坊的具體工作，還是由你負責，你是省里公認的專家嘛。從現在起，我們要大力弘揚“狀元文化”，促進武水文化名鎮建設。你聽我把話講完，你的意思我明白，這么大的事情，以前鎮志上怎么沒有記錄？鎮志上沒有記錄的事情多著呢，這么大個鎮，這么悠久的歷史，怎么可能件件有記錄。鎮志上也沒有記錄乾隆皇帝到武水，可老百姓都說乾隆皇帝微服私訪來過，黃酒喝醉了住在對岸的客棧里，而且講得有鼻子有眼，否則西街河上的龍鳳橋誰敢修？我認為，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到過武水是完全有可能的。為什么？乾隆皇帝風流成性，而武水有六國飯店、豆腐西施，還有……月泄龍鳳橋，這一個“泄”字不就是在暗示啥？可這些風流韻事能入志書嗎？所以，盡信書不如無書，哈哈，什么叫創新，這就是創新。要解放思想，大膽實踐。你好好考慮修繕方案，我要去開會了。

站在龍鳳橋上，望著不遠處的石墩墩，這就是“狀元坊”遺址，朱鴻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出現了一個明顯的“川”字。他原本身材瘦長得像根竹竿，這幾天奔波下來，更顯得瘦骨嶙峋，仿佛風一吹就會搖晃。在他的記憶中，這里就是個石墩墩，怎么可能突然冒出個狀元坊。他丈量過“狀元坊”殘存的遺址，那是一團說長不長，說方不長，厚約50厘米的青石砣，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凹陷，據盛躍進講是用來嵌立柱石的槽溝。朱鴻志絞盡腦汁，畫了許多草圖，卻怎么也無法復原腦海里勾劃的狀元坊。他以前去過陽澄湖邊的常熟城，見到過矗立在翁同和故居前的狀元坊。所以，在他的想象中，狀元坊應當是高大、巍峨、壯觀，而眼前的青石砣卻是個“四不像”。遙望著那石墩墩，朱鴻志明白，不管狀元坊有還是沒有，當務之急是無論如何也要盡快拿出一個修繕方案來，如果自己搞不出一個方案，背后想拿方案的人排著長隊呢！如果別人拿出方案，自己就顏面掃地了。可問題是自己從記事起，看見的就是這么一石砣。

清澈的河水在腳下流淌，風掠過龍鳳橋畔，剛剛過立秋，氣候還很悶熱，朱鴻志后背還是感到了一絲寒意。他聳聳肩膀，腦子清楚多了，眉頭也慢慢舒展開來：他想到了住在龍鳳橋邊的袁小梅老人。今年94歲的袁小梅是龍鳳橋邊的老居民，應當知道狀元坊最初的模樣，只要袁小梅老人講出狀元坊的形狀，自己就能當場勾劃出狀元坊的草圖。

二、袁小梅

袁小梅的背已經駝了，飄著稀稀落落的白發，坐在門前石階的竹椅上，仿佛像一支二胡的弓弦。朱鴻志拎盒“八珍糕”放在袁小梅的膝蓋上，說明來意。袁小梅張大嘴巴，牙齒沒了，很像一個深邃的黑洞，枯葉般的手掌放在耳朵旁，嗯嗯啊啊了好一陣子，最后，核桃殼似的臉龐露出了笑容，表示已經明白了朱鴻志的意思。她咧著透風的嘴唇，發出嘟嘟嚕嚕的聲音。朱鴻志拿出錄音筆放在袁小梅的膝蓋上，自己掏出筆記本，用了很大的心思，才勉強聽清楚袁小梅說了些啥。

你是問這石牌坊是什么時候造的？那我可不知道。反正從我記事那會兒開始，這石牌坊就豎立在龍鳳橋的旁邊。這石牌坊高高的、大大的、四面八柱口字形，老一代都叫它“八腳牌樓石八腳”，又叫“八腳蛇”，不叫狀元坊。為啥？我也不知道。反正上一輩人都這么叫。

朱鴻志心中一愣，繼續記錄。

記得小時候，我們經常在“八腳蛇”旁玩耍，躲貓貓，打游擊，還有老鷹抓小雞，可好玩兒呢。有一次，隔壁的阿昌哥逞能，拍拍胸脯說他能爬上去，我們大伙講他吹牛，說如果爬上去了，我們輸一包八珍糕給他。小時候的八珍糕可好吃呢，有八種中藥，又香又甜又治胃病，哪里像現在滿大街賣的八珍糕盡騙人，硬邦邦的，上次我孫女買了包讓我嘗，差點沒讓我憋過氣去。你讓我說啥？對，石八腳。阿昌哥就是赤腳摳住石柱上的大字爬上去的，那些字是石匠鑿的，凹凸不平，不然阿昌哥的腳丫子怎么嵌進去，可惜阿昌哥早死了，他是在文革中投河里死的，斗他的人批判他是走資派，其實他不是官，是一個雜貨店的小經理，手下管三個營業員。你瞧我又亂說了。后來我們輸了一包八珍糕，可阿昌哥也被他爸打了頓屁股，罵他摔死怎么辦，他家不就絕后了。噢，忘了告訴你，阿昌哥是獨子。

你問這八腳牌坊是誰的？這個讓我想想，好像是姓黃的，為啥，我是猜測的。那一年西街上有一戶姓黃的大戶人家要搬到上海，臨走的那天早上，輪船停在龍鳳橋洞旁，那個姓黃的老爺帶了一大幫子家眷傭人，在八腳牌坊前擺了香燭，大家都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朝八腳牌坊磕頭，完了向四鄰發八珍糕、熏毛豆，那年我13歲了，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還拿到了一包熏毛豆，那熏毛豆好香，八十年過去了，我還能聞到它的香氣。對了，這八腳牌坊如果不是姓黃的，那姓黃的為啥要拜？人家穿得衣冠筆正，又不是傻子神經病？

過了些日子，日本人來了，那些穿黃軍裝扛長槍的日本兵在這里舉行儀式，八腳牌坊下排隊進了武水，他們腳上穿的那個皮鞋锃锃光，好像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不過，那些日本兵住了一夜就走了，糧食、雞鴨豬牛搞走了許多，留下一個姓姚的在鎮上耀武揚威。那姓姚的瘦長精細，一對老鼠眼，戴一副眼鏡，說話甕聲甕氣，排行老三，大家當面喊保長，背后喊甕鼻頭阿三。那個甕鼻子阿三解放以后被人民政府槍斃了，講他是漢奸賣國賊。

解放以后，這個八腳牌坊成了封建迷信，再也沒有人燒香了。附近的人家在石頭上面曬霉干菜、曬小孩尿布。我還在上面晾曬過孫囡的尿片，就是你海清阿姨。后來大概是1958年夏天，鎮里搞大躍進，要圍蕩造水庫，找不著好石頭，就派人拆八腳牌坊，結果頂部那塊大石頭掉下來，把棺材鋪里的林木匠砸死了，林木匠是我姨表兄弟，那年才32歲。我去看了，后腦殼都砸扁了，脖子陷進去，好嚇人。我人情送了三角錢，可是連豆腐飯都沒有吃到，這不能怪我表弟媳，人家不是小氣，因為買豆腐要憑票，實在買不到。后來每家發了一小把熏毛豆，代替豆腐飯。現在講這些干嗎，我表弟媳前幾年也沒了。他孫子挺有出息的，大學生在上海上班，公務員挺神氣的。

你說后來？大家都嚇跑了，再也不敢拆八腳牌坊了，為什么？有人講這是皇帝老兒賞賜的狀元牌坊，有靈氣拆不得，誰拆誰倒霉。以后不但沒人敢拆，連曬干菜、曬尿片都設了，逢年過節還有人燒香磕頭，求牌坊保佑平安，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破四舊”，這牌坊才被人炸掉了。

你問這八腳牌坊是什么模樣？高高的、大大的、挺威武的，具體啥樣子，上面寫什么字，我不清楚。對了，這件事你可以去問問黃鼠狼，牌坊就是他帶人炸掉的。

三、黃鼠狼

黃鼠狼的大名叫黃楚朗，人們嘴叫滑了，成了“黃鼠狼”。他是鎮環衛所退休職工，和兒子、媳婦住在下西街的一條弄堂里。傍晚，朱鴻志拎著兩瓶老酒和一包椒鹽花生米、一荷葉紅燒肥腸走進小天井，坐在藤椅上搖蒲扇的黃鼠狼眼睛立刻直了。三盅黃酒下肚，興致立刻高漲，嗓門也粗獷起來。

你是問狀元坊？什么狀元坊，不就是兩個肩膀上扛個腦袋，腦門上寫了四個字？啥四個字？咳，45年過去了，彈指一揮間，誰還會想到記得？反正是正面4字，陽光照射金燦燦的，很遠就瞧見了。屁股后面畫了些花。為什么炸毀？你問得好怪，為了響應號召“破四舊”嘛！你不懂，那時你才5歲，屁大的小毛孩子。哈哈，那時造反了，大街小巷都是標語，連商店的排門板、居民家的門窗都用紅色油漆刷一遍，為什么？你又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要創造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當然要全部用紅油漆刷一遍。那時市面上紅紙紅布紅漆買都買不到，要憑介紹信。單位介紹信？不行，要憑造反派介紹信才能買到。忘了告訴你，那個時候全都造反了，都成立了造反派，就連我們環衛所也成立了“紅爛漫”造反兵團，我家是苦大仇深的兩代貧農，我就當上了總司令。誰會想到運動結束后，我倒成了打砸搶分子，少加了一級工資，真是觸霉頭。那肯定是冤假錯案，我是不服氣的，可申訴幾次都沒有人理睬我，我現在還在寫信向上反映，要求補發工資。

你問為啥子炸那狀元坊？說心里話，原本我們是不想動的，斗牛鬼蛇神、斗走資派，抄家游街那多有趣，看著那些細皮嫩肉的牛鬼蛇神戴了高帽子，手敲銅鑼從眼皮下灰溜溜地走過，你別提我心中有多開心，有多激動，不是造反，我們能那樣威風凜凜，還是應當感謝那個火紅的年代，給了我們創造歷史的機會。你說怎么這么野蠻，哈哈，你又錯了，我們算是很文明了，有的地方游街，只要是牛鬼蛇神、地富壞反，不管男的女的，統統剝得精光，讓他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些女人回家就上吊了。地富壞反右是什么東西，你怎么一點兒也不明白，虧你還是老文化，就是地主、富農、壞分子、反革命和右派。來，喝酒！這個狀元坊是個死老虎，冰冷冰冷的，斗它有啥味道。可是別人講，這石牌坊有靈氣，碰不得，碰了會倒霉，我偏不信這個邪，牛鬼蛇神走資派都能動，就這個死牌坊動不得，哼，我一定要推倒它。

那天早上，我帶了幾個哥兒們視察了狀元坊，你別笑，是視察，的的確確是視察，你想，鎮長、書記都關押了，全鎮數我最大，我到下面看看，不叫視察叫什么？我讓人用皮尺量了這石坊的高度，這石柱有多寬，全部畫在紙上，記錄得清清楚楚。保護？什么，你說保護資料，我哪有這個覺悟，我是要寫成材料上報到縣聯總部，不寫清楚石牌坊的尺寸，人家還以為你在謊報軍情呢。謊報軍情是要受批評的，嚴重時這頭也當不成，不像現在謊報產值，不但沒有處分，而且到了年底還可以拿大筆獎金，挺合算的，可惜我沒有趕上這個好時光。行，我不扯皮，直奔正題。

畫好尺寸，我們就開始砸牌坊，那牌坊硬邦邦的可結實了，用鐵錘、鋼釬砸了半天，只砸下一只角，我上前視察，誰會想到那鐵錘反彈回來，正巧砸在我的小肚子下面，痛得我兩眼發暈渾身冒汗，趴窩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大伙把我抬到醫院，住了半個月。幸虧我老婆已經懷孕，否則我真對不住我們黃家的祖宗了。

我想想實在窩囊，這么多人就對付不了這個石牌坊，笑話！要知道，天下事，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干，誰干？這點小事能難倒我們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鐵錘鋼釬不行，就用炸藥炸，炸藥不行，就用大炮轟，總歸有辦法的。什么，你說天方夜譚？你不懂，那時到處都在武斗，藤帽鐵棒長矛大刀片，還有手槍步槍機關槍都用上了。人武部也支左，別說搞炸藥，搞門迫擊炮也是小事一樁，人武部倉庫里都有，民兵訓練用的，炮彈用木盒子裝，死沉沉的：這是軍事情報，對外不能亂講的。我們很快搞到了炸藥雷管導火索，人武部還派人指導，“崩”的一聲，兩根柱子倒地了，最上面那個牌匾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就是基座沒有炸毀。我們還想炸第二次，人武部的那個小參謀說，附近居民的玻璃窗都震碎了，勸我別炸了。我想想也是，反正四舊破了，就留個基座作為封資修的罪證吧。

哈哈，我可沒有喝多，我腦袋清醒得很。實話告訴你，當初聽人講，牌匾上的字是黃金做的，可字炸飛了，我們挑挑揀揀，也沒有看見一絲兒黃金屑。早知道現在這么重視四舊，當初我們又何必花費這么大的氣力。來，干一杯！

你問那基座到哪里去，這個我不知道，可能是附近居民修房子，也可能農戶造豬圈，反正都偷偷拿回家去了。圖紙，哪里有圖紙，當初畫的那些圖紙，早就被我當手紙用掉了。對了，你可以去找虞雪蓮，這牌坊就是虞雪蓮家的。什么，黃家的？袁小梅說的，那老糊涂的話你也信？這牌坊確確實實是虞家的。當初我們還抓了虞雪蓮的爺爺跪在牌坊下請罪呢！你沒見過這個糟老頭子，純粹是個封建社會的遺老遺少，都解放十幾年了，腦袋后面還留個小辮子，像條豬尾巴，穿件長袍，不男不女，問他年齡，永遠是99歲，真是成精怪了。不過他寫的毛筆字真的很漂亮，比印刷的還好看，放在現在一定很值錢，你沒見現在縣里幾個書法家，開口成百上千的，他們的字哪能和虞老頭相比。哦，聽說那糟老頭子在清朝是個秀才，還參加過辛亥革命，我們可不管這些，什么辛亥革命，那是資產階級的，不是我們無產階級革命，統統打倒。那糟老頭子也真想不開，沒三天就死了，我看見那口棺材用板車推出弄堂，那時火葬少，還興棺材，聽說埋在西邊的山岙里。如果現在還在，肯定是個文化名人。唉，想想當初，也真是作孽呵！

你這就去找虞雪蓮，也不看天色都晚了，人家一個退休女教師，老公有錢在外面找了小蜜，把她給休了，你一個大男人夜里闖紅燈，人家今后還活不活了。坐下，陪我喝酒，難得這么開心，我肚子里還有好多故事呢，都講給你聽，保證聽得你眼睛發直。老婆，再來盤油氽花生米……

四、虞雪蓮

虞雪蓮60出頭，衣著樸素，文弱沉靜，短發烏黑，一絲不亂。她住在臨河西園旁的唐家弄內，這是一處粉墻黛瓦的江南民居，住房不大，但很整潔，天井處擺放了幾盆盛開的杜鵑花，有嫣紅的、有嫩黃的，還有翠綠的，伴著上午的陽光，給小院增添了幾分生氣、幾許暖意。當朱鴻志提到牌坊，虞雪蓮的笑容有些僵硬了。

這牌坊都過去四十多年了，該忘的我都忘記了，還有啥可提的。你說有助于建設文化名鎮，我看政府如果有錢，花在現在的文化基礎設施建設上，或者修修校舍，老百姓也受益，你沒見那幾所民工子弟學校，都是原先的村小、倉庫改建的，其中有一部分是危房，該修繕了，萬一發生意外，對上對下都不好交待。為什么老是把目光盯在那些被撤毀的古舊建筑上，我看沒有多大意思，能夠把現有的古舊建筑保護好，少拆些舊房子，已經很不錯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化，文化就是這么一層一層覆蓋上去，誰也不能替代誰，最后就成了厚厚一本書。創造文化，聽起來轟轟烈烈，其實很無知。文化是一切文明成果的總和，靠這樣大張旗鼓能創造出來？依我看，你們搞文化的就是有知識，沒文化。你既然是帶著任務來的，行，我就隨便講，算是幫你交交差。

這牌坊什么時候有，我不曉得，反正從記事起，這牌坊就高高地豎立在龍鳳橋對面，逢年過節，爺爺總要牽我的手去看看牌坊，那時已經解放了，不興跪拜了，就繞圈子走三圈。爺爺常講祖上積德中了狀元，皇恩浩蕩欽賜了這狀元牌坊。爺爺還告訴過我，解放以前，虞家的人讀書都很用功，很多人考上了大學，臨走之前，作為告別儀式，都要到牌坊前祭拜一番。現在，虞家在北京、上海、廣州的大學和科研單位里當教授研究員的不少，在海外也有一些知名的專家學者。說到底虞家是個大姓呵。

你說袁小梅講，這牌坊是黃家的，不是，肯定是袁小梅搞錯了，可也不是一丁點沒關系。那姓黃的我沒有見過，但論資排輩我還應該叫他一聲爺爺，他是我爺爺的表弟，比我爺爺要小七八歲，走的時候有三十多歲了。我聽爺爺講過，我的太公就是我表爺爺的老爸，在清朝時當過道臺，后來官不當了，在盛宣懷手下做事，先是江南制造局，后來經商，生意都做到外國去了，我那表爺爺全家遷上海，就是去接家產。那黃家可不得了，不但生意興隆，官也當得大，國民黨時期當大官，共產黨手里也當大官，聽說還是全國政協委員，經常去北京開會，和中央領導合過影。雖說我父親后來也當過縣政協副主席，可哪能和他們相比！

我爺爺是氣死的，你想想，黃鼠狼那些造反派牽著他的小辮子，就像耍猴似的，他能不窩火嗎，又那么大年紀了。多少年齡？我也不清楚。他雖然沒有具體單位，可他是省文史館館員，每個月有60塊津貼，那時物價便宜，都花不了。爺爺這么大年齡了，每天在家寫字寫材料，也不和外界接觸，頭上也沒戴什么帽子，按理什么運動都和他無關，可最后我爺爺還是遭了殃。為什么？主要是受我父親的牽連。抗戰時，我父親大學畢業后參加過青年軍，打過日本鬼子，后來，這支青年軍在嘉興起義，投奔共產黨了。建國后我父親轉業，他學的是理科，分在工廠里當工程師副廠長，文革中廠里造反派批判他是歷史反革命，上門抄家，結果把我爺爺牽扯進去了。我爺爺去世前悄悄對我講，他活了這么多年，最后悔的是參加了辛亥革命，別人鬧革命讓別人去鬧，他不該去圍攻清政府的巡撫衙門，因為他是大清秀才，皇上還賜過狀元牌坊，他這樣動刀動槍，實在是良心上過不去呵，將來怎么有臉見虞家的列祖列宗呢！

這個牌坊啥模樣？沒啥特別的，四根大石柱子，兩根長的立中間，兩根稍短的豎兩旁，上面用石匾聯結，形成三個通道，中央是主通道，另外左邊還有根小石柱，聽說是拴馬樁，對，就這個模樣，你這草圖畫得挺像的，不過沒那么寬敞，你想想，整條西街能有多寬？上面有什么字，石柱上寫什么，這個……讓我想想，中央正面圖案好像是雙龍戲珠，背面碑文是狀元及第，還有祥云、飛禽什么，四根柱子上的楹聯我記不清了，反正有厚德載物、皇恩浩蕩、深恩厚澤、澤被萬民這樣的詞句，嗨，快50年了，誰還記得那些舊東西呢？

朱鴻志怏怏不樂地走出唐家弄，此刻在他的眼睛里，河水是混濁的，天空是灰色的，空氣也是酸溜溜的：除了印證狀元坊有五條“腿”外，聽到的幾乎全是廢話。他隱隱約約感到虞雪蓮的記憶發生差錯，也許是無端被老公休了的緣故，“狀元坊”上怎么可能有龍的圖案呢？龍是皇室的專用品，民間使用不是謀反便是僭越，是要滅九族的，民間使用龍的圖案，是在辛亥革命以后，那時皇帝退位了，專門為皇家鑿龍的工匠失去了飯碗，只得流向民間謀生糊口，龍才真正成為中華民族的圖騰。朱鴻志盡管學歷低，可他聽北京專家上課時講過，凡是民間有龍的圖案，都是進入民國后添加上去的，這是識別真龍與假龍的標記，也是考古中的一個很重要的知識點。狀元坊上怎么可能會有龍的圖案呢？或者是在暗示什么？莫非乾隆皇帝真的微服私訪到過武水，在六國飯店與豆腐西施調過情？

朱鴻志又一次陷入了困境，這時，他想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檔案館館長姚依新。

五、姚依新

姚依新50出頭，個子適中，皮膚白凈，頭發稍稍謝頂，戴副玳瑁眼鏡，看人瞧物時泄出一道莫名其妙的光亮，給人深不可測的感受。別看現在其貌不揚，年輕時可是風流儒雅。他是正兒八經的名牌師范大學的歷史專業的研究生，念大學時已經在國家很有影響的刊物上發表過論文，所以分配到當地高級中學以后，校主要領導把他當成了“金娃娃”，不僅列入了后備干部的培養名單，而且也列入了“毛腳女婿”的考察名單。可后來這位校領導漸漸發現不對勁，這姚依新教書不用心，喝酒忒賣力，常常上課鈴聲響了，他還高臥不起，單身宿舍里始終彌散酒味，每月總有收破爛的從屋里扛出幾箱酒瓶。校領導更吃驚地發現，作為“詩人”的姚依新有眾多的崇拜者，其中不乏高中的女同學，再細細打聽，這姚依新是在失戀后“貶”下來的：導師堅決將女兒遠嫁歐洲的友人之子，又以“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為理由，建議學校將姚依新分配回原地。校領導內心叫苦不迭，為了學校的“安定團結”，三個月后又以輸送人才的方式，向組織部門熱情推薦姚依新到縣圖書館工作，從事古籍和地方志的研究。姚依新糊里糊涂地當了圖書館副館長，并將寫詩的激情投入地方志的鉆研，很快在全省的縣級圖書館長中嶄露頭角。可是好景不長，在歡送老館長退居二線的茶話會上，有位領導一時興起，脫稿講起了乾隆皇帝到武水的種種軼聞，姚依新忍俊不禁偷偷一樂，15天后，圖書管理組組長升任圖書館館長，而他改任縣博物館副館長，專門負責古墓葬挖掘和研究。以后工作幾起幾落，始終在棺槨和遺骸中周旋，姚依新便自嘲是“盜墓人”，還央請本縣篆刻名家薛元刻了一方陰文印章：“嘉禾第一合法盜墓人。”3年前，他調到縣檔案館當館長，這是他參加工作20多年中的第一個法人代表，自然非常珍惜，工作也更加努力，很快又成為全市聞名的活檔案。當朱鴻志走進檔案館館館長辦公室時，他一只手托老酒瓶，一只手在翻閱年鑒，還沒聽完朱鴻志的陳述，便突然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對不起，我不是笑你，你也知道，我許多年不笑了。不過，乾隆皇帝下江南，在武水喝過黃酒睡過豆腐西施，這真是搞笑，我實在忍不住了。姚依新仰脖喝口酒，把酒瓶放在桌上，用紙巾使勁擦拭嘴唇，說：現在別說中央領導到武水，就是省市領導到武水，這年鑒上都會有記錄，皇帝出巡是件震天動地的大事，即使是微服私訪，史志上怎么可能沒有記錄呢？況且還有本起居注，專門記載皇帝的吃喝拉撒睡，連皇帝和哪個女人睡覺，什么時候上床的，什么時候離開房間的，那女的有沒有受孕，都記載得一清二楚。你別拿眼睛這么瞧我，好像我專門躲在床下看西洋鏡。你想想，封建王朝是家傳天下，整個江山都是老皇帝的遺產，這血統純正最重要，皇宮里就皇帝這么一個成年男性，卻有成千上百名年輕女子，僧多粥少滿足得了嗎？那時又沒有親子鑒定技術，萬一搞個雜交品種，這王朝不就悄悄易姓了。別說過去，現在也一樣。你沒見開發區那振興實業公司的董總，家產幾個億，兒子不像爹，官司打了3年，到現在還沒有個結論，如果那個董總有本起居注，這煩惱不就免了。依我看，就那個姓張的律師最實惠，耍嘴皮子就拿了十多萬！

行，言歸正傳，咱不耍嘴皮子，就談談這狀元坊。中狀元是件大事，不僅史書上有記載，地方志也肯定要大書特書。本縣建制890年，一共出了兩個狀元，志書均有詳細記載。890年中共編寫七部地方志，七部地方志我都看過，從未有過姓黃的狀元。所以，這龍鳳橋旁的狀元坊，當屬子虛烏有也。那“煙鎖唐宋柳，月泄龍鳳橋”之句，不過是無聊文人之佳句，君豈不聞近日更有無聊文人放言，橋嬌通假矣。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可使人神游八極，浮想聯翩。君信乎？天曉得！

你別著急，讓我喝口酒，聽我慢慢往下講。這坊雖然不是狀元坊，可也不是空穴來風。我專門查過野志筆記，也問過一些老人，這碑坊的來歷大致有三處說法。虞家祖先當年經商致富，又捐款輸糧資助湘軍剿滅“長毛”，得到朝廷旌表施坊，這是其一。其二是庚子亂后，老佛爺從西安逃難回京，虞家祖先敬送供奉，內有“狀元糕”，慈禧大喜，親書詔書，誤將“狀元糕”寫成了“狀元坊”，一字之差，謬種流傳。你別笑呀。這第三嘛，虞家祖先進京赴考，恰逢清廷廢除科舉，可那太監總管已經受了賄賂，沒奈何，只得矯旨予以旌表。

朱鴻志聽到這里，心情頓覺異常輕松：既然沒有狀元坊，就免去了修狀元坊的苦惱。他抓過酒瓶，往嘴里灌了兩口，拱手正要告辭，忽聽得姚依新一聲怪笑，不由得愣住了。

你以為天下太平了？NO，NO，依山人看來，事情還剛剛開始。你呀，還是不讀書的緣故。這件事聽你的還是聽領導的？什么叫錦上添花？什么叫無中生有？你想到的只是狀元坊，你看不見的卻是領導心中的宏偉藍圖。

汝把耳過來，聽山人錦囊妙計！

六、蔡國榮

鎮黨委書記蔡國榮三十出頭，五官端正，皮膚很白，頭發锃亮，笑起來和藹可親，頗有幾分明星的帥氣。他原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下派到武水鎮不久，就接到龍鳳橋旁發現狀元坊的遺址，很感興趣。在聽完朱鴻志匯報后，沉默了良久才慢慢地抬起頭，微笑著說：老朱，你把整個復修方案再講一遍，有些細節我還想再聽一遍。

朱鴻志迎著蔡國榮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我認為，鎮里重修狀元坊，不能僅僅著眼于狀元坊，而應站在更高的視角，一定要做大做強，就是從建設文化大鎮的角度出發，規劃整個狀元文化區，而狀元坊僅僅只能是其中的一個點。我以為，狀元文化區除了狀元坊外，還應當包括狀元府邸、含有土山、水池、石橋、林木及廊亭，如有必要，再設置碑廊，鐫刻名家詩詞，以增加其文化氛圍。

朱鴻志打開圖紙，被煙熏黃的手指頗有氣勢地在紙上劃動，說：狀元文化區的初步規劃方案我已經做好，初步設想是，未來的狀元文化區，東至龍鳳橋，西接斜西街，南連花園弄，北至環秀路，規劃占地總面積34850平米，建成以后，將成為我鎮著名的景觀帶和商業園區，預計年產值150億，利稅10個億。

蔡國榮沉默地看著圖紙，沒有說話。

建設狀元文化區，涉及到89戶居民的拆遷，12家商鋪的改造，需填平兩條小河濱，西弄堂內的鎮第三小學也要異地重建。我請鎮拆遷辦公室的同志粗略地匡算一下，居民的拆遷費、安置費以及商鋪、學校的重建改造費，大約為3個億，狀元文化區域的“三通一平”費用約8000萬，各類圖紙設計費1500萬，地面建筑費用2個億，施工勞務費6000萬，再加上這個稅那個費5000萬，總費用在……

蔡國榮擺手制止，簡潔地說：這個方案如何實施？

朱鴻志胸有成竹地說：整個方案可分三步實施，按照常規應該是先拆遷后招商再建設，我們要反其道而行之。第一步招商引資，用規劃圖向海內外廣泛招商，以我武水鎮這樣的風水寶地，招商引資不是一件難事，先圈他幾個億再說；同時眼睛向內，現在老百姓手里有錢，沒處投資，我們可以引導他們預購商鋪，不僅拉動內需，而且也緩解了鎮里建設資金拮據的難度。第二步集中拆遷，全鎮掀起百日集中突擊拆遷大會戰，有關部門各司其職，分片包干，責任到人，各自為戰，排除一切人為干擾，務必在3個月內將西街拆成一片平地。第三步項目招商，哪個建設單位墊資比例高，就將狀元文化區這個項目交給他來做。

媽的，按你的方案，全鎮還不雞飛狗跳，我這個書記當不了三天就得滾蛋。蔡國榮在心中冷笑，臉上依然浮起笑容，親切地說：老朱，方案很好，創新超前，有建設大文化的氣魄，應該表揚。不過，現在建設和諧社會，強調穩定壓倒一切，拆遷容易引起群體性事件，不宜操之過急，方案是好方案，但要穩步實施。我的意見是先修建狀元坊，然后以狀元坊作為標桿向四周延伸，最終形成狀元文化區。所以，你的工作任務是先修復狀元坊。

朱鴻志立刻說：蔡書記，修復狀元坊經費我匡算過了，大約在100萬元左右，施工過程中，我會盡量節約。有關預算報告，三天后我送到你辦公室。

預算報告？我要預算報告作啥？蔡國榮攤攤雙手，說：老朱，你是知道的，鎮財政是吃飯財政，平時發工資獎金都是寅吃卯糧，哪里有錢修狀元坊哦？

朱鴻志苦著臉說：蔡書記，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蔡國榮哈哈大笑，說：有米誰都會做飯，算什么巧婦，沒米能燒出香噴噴的飯，那才叫做巧婦呢！這樣的巧婦，我們武水鎮有一串呢。總之，狀元坊是武水鎮的品牌，一定要建，而且要建好。修狀元坊沒什么難的，不就是刻條龍畫幾朵云，別搞得太復雜，錢花費多了游客還看不明白。這狀元坊我看跟公墓前的那個石牌坊也差不多，你去作個參考。哦，限期3個月完成，鎮里要舉行“狀元文化節”。這是政治任務。錢，我一分也沒有。

朱鴻志看著蔡國榮似笑非笑的臉龐，絲瓜臉立即變成了苦瓜臉，悶悶不樂地走出鎮政府大院。站在龍鳳橋上，他愁眉不展地眺望那團“石砣”，一陣風吹來，河面卷起魚鱗似的波紋，驀然，他想到了一個人：邱財寶。

七、邱財寶

邱財寶原是附近塘東大隊的村民，為人聰明伶俐，能言善辯又頗講義氣，高考落榜以后，他先在村里的鑄造廠當過半年的翻砂工，就義無反顧地投入市場經濟的海洋。二十八年中，搬運工、包工頭、服裝批發、香煙販子、醫藥代表、物流高管、房產中介……隨著身份的不斷轉換，終于在5年前建起了標準廠房，當上了中外合資康乃馨服飾有限公司董事長。邱財寶豐腴俊朗，又極善保養，穿著名牌西服，項間套條金黃色的真絲領帶，更顯奕奕神采。朱鴻志走進辦公室時，他正斜坐在寬敞的老板桌角上，歪扭脖子夾住話機，一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扣挖鼻孔，一邊擠眉弄眼地打電話。朱鴻志耐心地坐在沙發上，見邱財寶電話一個接一個打個不停，大都是約請對方吃飯打牌洗澡足浴唱歌之類的話，沒一件是生意上的正經事，其中有個電話是跟迷你歌舞廳老板娘調侃，生生地把自己冷落在一旁，心里很不開心，可想到使命，雙腳又硬不起來。

終于，邱財寶的電話煲煨熟了。他放下話筒，一邊倒水，一邊問：老兄今天怎么有空，想起光臨鄙公司了？

朱鴻志笑著說：你們當老板的活得多滋潤呀，瞧你白白嫩嫩的，哪里像快50的人，看上去最多不過三十五六，你瞧我干癟癟的都七老八十了。

男人是牛，女人是地，老牛耕地，天經地義。你是不知道，我們奮力拼搏也辛苦呀。邱財寶笑嘻嘻地說：你老兄平時請都不肯來，今日登門，必有要事。有什么最高指示，請講吧。

朱鴻志見邱財寶頤指氣使，心中不由滑過一絲酸溜溜的感覺：邱財寶以5000元起家，成就了今天偉業，其間自己出了不少力，自己的智商尚在邱財寶之上，倘若自己下海，今日又怎會品嘗這“嗟來之食”。他嘆口氣，盡量用自然的語氣把來意講了。

什么，100萬？你當我是開銀行的？邱財寶差點從桌面上蹦起來，說：老兄，你沒搞錯吧，現在是金融風暴次貸危機，我自己都快揭不開鍋了。憑咱倆交情，你要個三萬五萬我還可以想想辦法， 100萬，數目太大了。你說呢？

朱鴻志以沉默代替回答。

邱財寶同情地說：不過，你是公家人，吃公家飯，要是完不成指標，這站長就是那個姓盛的了。那次要不是你幫我，別說今天這個公司，家也保不住了。我財寶不是忘恩負義的人，為了你老兄的前程，這錢我認了。但我有個條件，狀元坊建成以后，要在石碑上刻上我邱財寶的名字，好讓我流芳百世。

朱鴻志搖搖頭，說：邱總，這恐怕不行，這狀元坊已經是仿古造假，準備申報省文保單位，如果刻上你的名字，上面就騙不成了。

邱財寶嘿嘿嘿一笑，說：現在這個世道，人民幣是最好的通行證。你以為那些評審專家個個清廉如水？行，我不為難你。我要擴建公司，需要新增10畝建設用地，你是蔡書記跟前的紅人，就煩請老兄和書記打個招呼，玉成此事。這件事老兄可以轉達嗎？

這不成問題。朱鴻志爽快地點頭。他心里清楚，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作為交易，應當有相應條件，不提條件，反而不正常了。當初邱財寶犯事，是自己去派出所說情，把他撈出來，見他窮得可憐，是自己和熟悉的村干部打招呼，讓邱財寶租賃幾間荒廢的舊房，5000元租金還是自己幫助墊付的，又是自己和幾個朋友私下通電話，讓他們租賃了屬于邱財寶名下的那些“廠房”，使邱財寶撈到了第一桶金：沒有這些交情，他也沒有上門的底氣。朱鴻志更明白，邱財寶是要用新增土地作抵押去銀行貸款圈錢，可這不違背鎮里招商引資的宗旨：任何項目增資都是招商引資的成績，自己在解決狀元坊修復資金的同時，又成了招商引資的牽線人，或許到年終還能從招商引資項目獎勵中分一杯羹，又何樂而不為呢！他的心事落了，便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講自己至今不了解狀元坊的具體形象，問邱財寶有否熟悉這方面的專家，可否推薦幾個，沒等講完，邱財寶竟然格格格地笑出聲來。

專家？你找什么專家？我就是專家！360行，我干過359行。不就是造個假嘛，你找我呀。一件衣服40塊賣不出去，4000塊賣得火爆爆，打個對折2000元，賺1960元，人家還要感謝你呢。為啥？就貼了張世界名牌商標，其實那是我五毛錢一個批發來的。也不光是我一個造假，你去問問那些挺胸凸肚的大老板，有誰沒有造假過？不造假哪來的資本原始積累。現在一個個人模狗樣像個貴族，其實扒開這身名牌西服，全是肥膘。當然，牌坊我沒有造過，我給你請個高參，就是城西陵園的劉師傅，我父親墓前那對石獅子就是他雕的，活龍活現呲牙咧嘴，活人見了都害怕，鬼魂就更不敢靠近了。你就講是我推薦的，他肯定賣力。

一語驚醒夢中人。朱鴻志暗暗稱贊蔡國榮果然明察秋毫，交談中早已經埋下伏筆。劉師傅他認識，名叫劉瑞年，不僅技藝高超，而且時值壯年精力充沛，確確實實是雕鑿狀元坊的不二人選。以前在維修文保點時，自己也曾經照顧他生意。朱鴻志在邱財寶處吃了盒飯，立刻騎上油漆脫落的“老坦克”，一口氣踏到了城西公墓后的石器廠。院子里散亂地堆放石碑、石獅、石人、石馬。午后的石器廠靜悄悄，靜得連風聲都能夠聽見，想到隔墻就是排列成強大軍團陣容的數千墓穴，朱鴻志的背后泛起絲絲寒意。他大步入內，一邊高聲招呼，同時一腳踢開破舊的木門，看到一中年男子正躺在竹椅上呼呼大睡，腳下有幾個東倒西歪的空酒瓶。朱鴻志見門邊有半桶水，便拎起水桶朝那顆圓圓的光頭澆下去。

誰？劉瑞年惱怒地從竹椅上蹦起來，等看清來人，便滿臉堆笑地說：朱站長，今天怎么有空到墓地一游，哦，我明白了，你也想搞幾個墓穴，行，我幫你挑，保你賺錢。

朱鴻志懵了，說：我還沒七老八十，要墓穴干嗎？

劉瑞年驚訝地說：怎么，你不曉得行情？現在墓穴價格漲幅遠遠高于房地產，很多人投資改炒墓穴，你就不想發財？

朱鴻志哭笑不得，把來意講了。劉瑞年面露難色，支支吾吾。朱鴻志原以為送生意上門，劉瑞年一定感激不盡，哪曉得劉瑞年躲躲閃閃，心里生氣便定要問個明白。劉瑞年已經被批準為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每年有一筆津貼，近兩年炒墓穴，也賺了點錢，手頭還有16只墓穴，生計已達小康，工作銳氣盡減，但這是講不出口的。支吾會兒，他說：自己帶徒弟只能干活，可修建狀元坊必須要有圖紙，可現在能打成套圖紙的高手實在難找呀！

朱鴻志闖蕩江湖幾十年，什么事情沒有經過，略加思索便明白了劉瑞年的心思。臨走時，他用惋惜的口氣說：既然如此，這筆價值百萬的工程只能交給其他施工隊了。

一語未完，劉瑞年臉色驟變，拉住朱鴻志的胳膊，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劉泱。

八、劉泱

83歲的劉泱滿頭白發安靜地坐在院子里，手掌托著小巧精致形如西紅柿的紫砂壺，瞇細眼睛看著不遠處追逐啄食的小雞，刻滿皺紋的臉上似笑非笑，猶如入定的老僧，內心卻充滿了說不出的惱怒。

劉泱原是縣石材廠藝雕車間的主任。自幼拜師學藝，技藝卻一直不精。那一年春季，鎮上的沈老太爺去世，要建一座富麗堂皇的墓塋，劉泱隨師傅入山采購石料，在深山中迷失了方向。大家都以為劉泱被野獸吃了，家里還辦了喪事，誰知秋季過后，劉泱的身影又出現在龍鳳橋邊。據劉泱自述，在大山深處遇到了一奇異白發老人，跟著那白發老人學做石匠，前幾天，那老人忽然不見了，他四處尋找，走來走去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龍鳳橋邊。眾人都說他腦子出了問題，可看他的手藝卻無不瞠目結舌。歸來的劉泱已經不是昨日的劉泱，大到牌坊小到珍玩，從選料布局、起手打坯、精刻修細、打蠟配墊，其技藝就是師傅也自嘆不如。劉泱從此名聲大振。后來日軍盤踞武水，日酋田中少佐下鄉“清剿”被擊斃，日軍逼令劉泱雕鑿石匣，以盛殮田中骨灰運送回國。劉泱拒鑿石匣自斷左手食指，并連夜逃走，直到勝利后才返回故里。經此浩劫，劉泱聲譽更盛，拜師學藝的幾乎踏破門檻。建國以后，他擔任了縣石材廠藝雕車間主任，幾次代表縣里派往北京，參加重點工程建設，還評上了“工藝美術大師”。后來，社會上對裝飾材料的需求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石材廠轉制了，他退休賦閑住在城郊接合處亭橋村的兒子劉豐收家里，人們也漸漸地把他忘了。5年前，城西公墓成立了藝石隊，聘請他當技術顧問，每月500大洋：其實是用他的名氣招攬活兒，也用不了出力。他原本想拒絕，一則劉瑞年是親侄子，情面難卻；二則退休金日不敷出，新增500大洋，兒媳婦周菊花的臉色可以陰轉多云，自己心理也得到極大滿足：不管世道如何變化，他仍然穩坐石雕工藝的第一把交椅。

可是，從昨夜到現在，他的心情一直不舒暢：為了造假，劉瑞年竟然要自己打一套圖紙，還許諾給3000元的報酬，這真是豈有此理！當初祖師爺傳藝時再三告誡，雕石如做人，做人要真，這雕石豈可弄虛作假！

劉泱正惱怒地遐想，院里沖進一大群人，呼嚕嚕地跪了一地，還沒等劉泱回過神，就聽得一片哭聲，籠罩了院子。

劉泱連連頓足，指著眾人氣哼哼地說：我還沒有死呢，你們嚎什么喪？眾人異口同聲地說：求老爺子賞口飯吃。劉泱氣得說不出話。趴在最前面的劉瑞年跪行幾步，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石材隊已經有3個月沒有接“生活”了，大伙兒生計己成問題，再這樣下去，都快揭不開鍋了。如果把修狀元坊的工程推了，大伙兒真的沒法兒活了。他給劉泱算了一筆賬，如果承攬修建狀元坊的工程，扣除石料、工錢以及上交這個費那個稅外，可獲凈利30萬。有了這30萬，不僅生計問題可以無憂，而且會產生良好的社會效益：現在各地重視文化建設，修坊建樓很快會形成一股熱，我們成功修復狀元坊，其實是搶抓市場機遇，有了好聲譽，不愁今后攬不到工程，而如果這次拿不到工程，別說名譽掃地，連石材隊能否存在都是問題，因為公墓管理處周主任已經放出狠話。如果石材隊解散了，叔叔那么大名氣，自然有人聘請當顧問，每月仍少不了有500大洋進賬，可其余的人只能喝西北風了。叔叔無論是作為顧問、師傅還是長輩，難道真的忍心看著晚輩到處流浪？

劉泱嘆氣說：我不能造假，我不能對不起祖師爺。

劉瑞年連忙說：叔叔，這不叫造假，我也反對造假。這是修舊如舊，保護文化遺存，上面政策允許的。我們通過修建狀元坊，不但弘揚中華文化，而且繼承了祖師爺的傳統工藝，祖師爺知道了，不但不會怪你，反而會很高興。如果這次工程接不到，大家沒錢過日子，都去找政府，政府忙得過來嗎？這不是增加社會不安定因素嗎？這次我們修建狀元坊，一是保護了文物，二是弘揚了傳統工藝，三是提高了生活水平，四是對社會穩定作出了貢獻，整潭水都活了。這是積陰德的好事，誰知道了誰都會夸獎，別說祖師爺復生，就是觀音菩薩知道了，也肯定會在功德簿上給你記一筆的。

別他媽放你的圈兒屁，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都快趕上梅蘭芳了。我家老爺子是明事理的，又是菩薩心腸，最是憫貧憐小，什么事沒見過，用得著你在這里胡言亂語灌迷魂湯。站在門邊嗑瓜子的周菊花“呸”的一聲，將瓜子殼撒了一地，用力拍打雙手，冷笑一聲，轉身提了熱水瓶，一邊給紫砂壺續水，一邊輕聲說：老爺子，這事你就答應他們吧，他們活得也不容易。什么造假不造假，興許上回那個狀元坊也不是真的。有錢才是硬道理。這牌坊再過100年，不也是古董了，你老的名字刻在上面，也就流芳百世了。她轉過臉大聲說：老爺子答應了，還不趕緊謝謝老爺子。

劉瑞年大喜過望，撲通一聲翻身倒地，帶領眾人正要磕頭，就見劉泱臉色鐵青，捧著紫砂壺起身走進屋內，砰的一聲將眾人關在門外，不由得嚇一跳。周菊花若無其事地說：沒事，小泱子，三天后過來拿圖紙吧。不過，這價格你也壓得太狠了。你蒙得住老爺子，可你騙不了我。3000元，你打發叫化子呀？

劉瑞年陪著笑臉，說：嫂子，3000塊是給老爺子的，孝敬你的還在后面。

周菊花雙手扠腰，似笑非笑地斜睨，說：一年365天，你來過幾次？過了今天，我上哪兒找你的魂去？廢話少說，我要這個數。

劉瑞年說：五千？行，一言為定，三天后我帶過來。

五千？不，再加個零。

5萬？劉瑞年的眼珠子差點從眶內蹦出來，說：嫂子，你也太狠心了，你拿5萬，我們還剩多少？

周菊花瞧著氣急敗壞的劉瑞年，格格格地笑起來，說：你當我傻呀？這知識產權歸我還是歸你？我們是一錘子買賣，你拿了這套圖紙，承攬的可不是一次性工程，以后稍微翻個花樣，人民幣就會成捆成捆地滾進你的口袋。行？還是不行？我等你一句話。如果不是我孫子上大學急等用錢，這套圖紙我還不打算這么快成交呢。

劉瑞年嘻皮笑臉地說：嫂子，別說了，一切聽你的，三天后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貸。

三天后的早晨，劉瑞年迫不及待地趕到叔叔家，周菊花已經等待在院子里了。當劉瑞年喜滋滋地接過厚厚的一套圖紙時，猛聽得房內大吼一聲：天地良心！這牌坊已經造假了，用料一定要上乘，再不許偷工減料了！

立秋后氣候最適宜養人，陽光照射在人的身上，有種暖融融的愜意感，可朱鴻志卻無緣享受這暖融融的陽光，他仍然在大街上匆匆行走，思維像風車般地飛速旋轉……

文以人傳，樓因文揚。岳陽樓倘若沒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寬闊情懷，怎么能名垂千古；滕王閣如果缺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明艷絕句，決不會雄視華夏。那年到九江，慕名尋訪潯陽樓，不過是圍墻內的一小樓而已，游人稀落，究其原因，只怪白樂天當初僅僅在《琵琶行》中一筆掃過，而濃墨重彩皆在那青樓歌女，使得潯陽樓從此黯然失色。所以，今日重修狀元坊，這碑文撰寫可是件大事，撰寫者不但要有扎實的文史功底，而且須年富力強：年輕人古文功力不足，倘若年老體弱，這氣勢、這筆力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聽說縣高級中學的吳清明老師幼承家學，擅長文言寫作，上次在省語委舉辦的文言文大賽中獲得過金獎……

朱鴻志急匆匆地朝縣高級中學走去，午后的陽光流淌下來，地面上移動著一條瘦長的影子。

責編 榮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