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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即將來臨(中篇小說)

2013-12-29 00:00:00王廉明
文學港 2013年2期

隔壁男工棚里顧軍輝的那臺半導體收音機連續(xù)播著強臺風緊急警報:“據(jù)省氣象臺今天中午十二點鐘發(fā)布的臺風緊急警報:今年第十四號強臺風正以每小時十五公里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動,預計今天夜里在我省沿海東北部登陸。本次臺風強度大,范圍廣,速度慢,移動路線多變,預計將對我省造成嚴重影響——”副指導員柳芊葦走出女工棚抬頭看天,大團大團的烏云從東海的深處涌動而來。

有時挾著風,有時挾著雨,源源不斷,它們的形狀有的如怪獸猛禽,有的如巨鯊大鯨,張牙舞爪般地撲向內陸。站在圍海大堤上再看前面的海涂,此刻雖是退潮時候,海涂表面上沒有潮涌浪翻,但仍不時可見遠處海涂上迸發(fā)起簇簇水柱,并發(fā)出轟隆隆的巨響,猶如遭到轟炸。柳芊葦知道暗流急涌還在把一大片一大片海涂如鬼斧神工般地切割下去,并且步步向大堤逼近。杭州灣的特殊地形決定了此處的潮汐與全世界的潮汐不一般,舉世聞名的錢江潮鬼神魔力,把泥沙搬來搬去,也使主航道多變,并常常危及圍海大堤。柳芊葦心里沉重起來,看樣子圍海大堤真的難保了,因為潮水即使在臺風的助威下正面沖擊,大堤尚可抵御,而釜底抽薪式的切割卻是最怕的。只要一段大堤不保,后面的幾十萬畝土地必將一片汪洋,整個農(nóng)墾師不僅顆粒無收,幾年來千辛萬苦的圍墾毀于一旦,而且將全部撤離,更可能造成人員傷亡。柳芊葦遠眺時倏地發(fā)現(xiàn)遠處的大堤上坐著顧軍輝,面對大海,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塊灰褐色的石頭,原來他并未窩在工棚里。

今天早上,柳芊葦接到指導員李振邦打來的電話,說是根據(jù)團部的指示,為避免不必要的犧牲,要求搶險突擊隊撤離,只留下一二個人值守,如遇重大險情立即報告,具體安排由柳芊葦決定。為此,柳芊葦召集全體搶險突擊隊員傳達上級指示,討論誰來最后的留守。崇尚英雄的年代,年輕人的心里有著太多的英雄形象,也有著太多的成為英雄的夢想,誰都爭著留下來,還爭得面紅耳赤。而顧軍輝最為堅決,理由不多,只是悶著頭說反正我是不撤的,這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誰都知道他在連隊里偷懶耍滑是出名的,有一次男知青挑糞便到大田,為防糞便溢出,一般糞桶上都蓋著一些草。別人的糞擔壓得扁擔彎彎的,而他的糞擔看上去也是滿滿的,但扁擔卻是直挺挺的,李振邦上前把他的糞桶上蓋著的草挑開,糞桶里只有淺淺一層糞便,李振邦無語地看著他,顧軍輝撓撓頭皮掩飾說,剛才路上踉蹌一下,倒出不少。

在當時的情況下,留下兩名男知青是最合適的,留下一男一女肯定不合適。柳芊葦斟酌過,自己作為副指導員是毫無疑問要留下的,還有她已經(jīng)知道,李振邦推薦她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將進入大學讀書,這也許是她最后一次抗臺搶險了。而作為連隊的衛(wèi)生員林潔,那么一個嬌小柔弱的女戰(zhàn)士理應是撤離的,但她也同樣表示了堅守的決心,柳芊葦順水推舟把她也留下了。這個決定大大出乎其他人的意料!還有一個留下來的男戰(zhàn)士就是顧軍輝。顧軍輝對于林潔也留下來,既驚訝又暗喜,驚訝的是留任何人也不應留林潔,暗喜的是與林潔說話更方便了,似乎與真相更接近了。柳芊葦做出決定時顯得不容置疑,斬釘截鐵,揮揮手,撤離的人趁著現(xiàn)在風雨還不是最大趕快走!

標號十二工段至十三工段的大堤,全線一千米,是柳芊葦所在連隊的防線。柳芊葦叫出工棚里的林潔,走,我們去巡查。并對老遠的顧軍輝喊,我們去南邊巡查,你去西邊!

柳芊葦和林潔邊走邊察看腳下每一片大堤,知道我為什么同意你留下來嗎?柳芊葦突然問。

林潔抬頭看看柳芊葦?shù)哪槪悬c茫然。

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不是十分明白。林潔疑惑地回答。

柳芊葦不滿地白了她一眼,為你好!

哦。林潔有所悟,并且臉也有點燙。心想,他真有那么壞嗎?

風挾裹著雨又來了,打在兩人的臉上生生的痛,風把雨衣吹得像破旗嘩啦嘩啦作響,堤下的蘆葦也被吹得波濤起伏。

林潔,你怕嗎?

不怕,也有點怕。林潔說,她知道柳芊葦指的是抗臺的形勢,說實話她心里根本沒有底,她是好依賴人的女孩,說完,被風吹得一個踉蹌。柳芊葦敏捷地拉住她的手,道,我們要迎接老天的考驗了!

林潔機械地答,我一定經(jīng)得起考驗!

柳芊葦看看天,感慨地說,真是風雨人生啊!她正隱隱感到另一場風雨也在悄然逼近。

柳芊葦?shù)娜松娴某錆M了風雨。除了她不記事的出生時刻風雨交加,懂事后,她記得人生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幾乎都是風雨相伴,這似乎是宿命。她記得,爺爺奶奶相約共同吞下安眠藥去世那天風雨交加;她記得,她們一家被從石庫門里掃地出門那天風雨交加;她記得,離家坐火車來建設兵團那天風雨交加;還有她人生轉折那天也是風雨交加——

剛來建設兵團的第二年初夏,連日滂沱大雨。其實,下大雨大雪是知青們的最愛,因為可以不出工了,待在宿舍里讀兩報一刊社論雖然枯燥無味,但總比去大田里流汗勞作舒服。可是孵種房里的稻種全都發(fā)芽了,再不下田就成了豆芽菜,這種情況最著急的是連指導員李振邦,連長是個老病號,長期病休在家,連隊的工作成了指導員一肩挑,他明白稻種爛在田里比爛在孵種房里好,雖然結果一樣,但一個是自然災害,一個甚至可說是責任事故。雨稍歇,李振邦即命男知青們出工開挖排水溝,找來鐵姑娘班班長沈苗苗,激勵道,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你們鐵姑娘班戰(zhàn)士要做暴風雨中的海燕,有沒有決心把稻種播下去?

正在積極爭取入黨的沈苗苗馬上表決心,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我們鐵姑娘班堅決完成任務!姑娘聽說這種天氣下要把稻種全播下去,集體“啊”了一聲。沈苗苗嚴肅地說,啊什么?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播不播是路線問題,活不活是種子問題,立即出發(fā)!

當鐵姑娘班把稻種全部播下后,個個累得精疲力竭。要命的是瓢潑的大雨又忽然而至,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幾乎分不清路。盡管姑娘們穿著雨衣,可是此時早已全身濕透。她們頂著風雨回連隊,腳下滑得像溜冰場,使人跌跌撞撞,步履踉蹌,一個班的姑娘拉開了距離,副班長柳芊葦和林潔攙扶著走在前面,一面抱怨著老天,一面發(fā)著牢騷,沈苗苗和鄭鳳瑛走在最后。在走過一道流滑溝時,一陣大風把柳芊葦頭上戴著的斗笠吹翻了,掉進了流滑溝,斗笠里還有一枚紫絳色的、用綢緞做的發(fā)卡,水流中的斗笠像一朵盛放的蓮花,而發(fā)卡像是花蕊。

算了,發(fā)卡可以再買,斗笠可以再領,林潔說。

不,撈撈看。這是柳芊葦最喜歡的常戴的發(fā)卡,她心中不舍。

柳芊葦和林潔停下來用扁擔來打撈,可是在林潔彎腰撈住發(fā)卡的一瞬間,腳下一滑,她掉進了流滑溝里。

這流滑溝是雨水在海涂上沖刷出的溝壑,連著排水溝或河道。平日里只是不深的一條溝,連日的暴雨使它成了一條水流湍急的河。

柳芊葦急得大喊起來,快來人哪,林潔掉進溝里了!一面不顧一切地跳下溝去拉林潔。水流推得柳芊葦和林潔只會窮撲騰,在水中沉浮。走在后面的沈苗苗和鄭鳳瑛聽到呼救聲火急地趕來了,一看急流中時沉時浮的戰(zhàn)友就要堅持不下去,沈苗苗根本來不及多想就跳了下去拉她們。鄭鳳瑛也急得跳腳,她從來膽小,是一個見到蟑螂都會尖叫的人,最怕水,也不會游泳,只會尖厲地呼救。水中的三人都不會游泳,只是力不從心地掙扎,這時柳芊葦和林潔已失去思維能力,只覺得水嗆入肺中似要爆破。沈苗苗入水時間短,尚能想到干什么,但身不由己。不會游泳的人到了水中縱有天大的力量也只是無可奈何的徒勞。

湍急的流水推著三個姑娘向河道涌去,在岔口處,三個人碰撞在一起,擠成一團,柳芊葦和林潔突然感到腳蹬著了水底一下子從水中躥了起來,撲倒在岸邊,可是沈苗苗卻順流沖入了河道——

一枚發(fā)卡引發(fā)一場死亡事故。

最后悔、最惱怒、最緊張、最擔心的是指導員李振邦。后悔的是,知道有這么一場事故,李振邦是萬萬不會再叫鐵姑娘班去冒雨把種子播下;惱怒的是,一頂斗笠微不足道,兩個傻姑娘竟然冒險去打撈;緊張的是,事故必然會被追究,結論如何難以預料;擔心的是,自己作為連隊主要負責人,不知會受到什么處分。李振邦腦子似陀螺般地飛轉,這件事故要爭取最好的結果!既對沈苗苗一個好的交代,也要對自己一個好的交代。

李振邦分別找來了驚魂未定的柳芊葦、林潔和鄭鳳瑛。

說說事情經(jīng)過吧,李振邦抑制住心中惱火問柳芊葦。

害怕、內疚和受到驚嚇的柳芊葦?shù)椭^默默流淚,事故由她而起,沈苗苗丟了一條活生生的性命,看到全連驚愕痛惜的氣氛,真愿意自己代替沈苗苗去死。她不用抬頭就知道指導員此刻嚴厲的目光,不敢開口。

李振邦用手指敲敲辦公桌,你倒是說話呀。

都是我不好,柳芊葦哭出聲來。

我真不明白,一頂斗笠有那么重要嗎?純粹是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害得戰(zhàn)友犧牲了年輕的生命,怎么處分你都不過分。過了許久,李振邦緩了緩口氣問,林潔最先落水對嗎?

是。柳芊葦囁嚅,她沒敢把發(fā)卡說出來。

你是怎么落水的?

我慌了,跳下去想拉林潔,可是——

李振邦若有所思,明顯緩和了語氣,繼續(xù)問,沈苗苗也是跳下去拉你們嗎?

是的。

水中的情景怎么樣?

我們都不會游泳,反正就是胡亂地拼命掙扎。

你有沒有覺得有人托你一把或者往岸邊推你一把之類的舉動?

柳芊葦陷入了沉思,說實話她記不清,至今最深刻的印象是水嗆入肺部的難受。但好像又有,因為三個人在岔口擠成一團時,碰撞在一起似乎身體真有被推動的感覺。柳芊葦喃喃說,好像有,好像沒有,我真記不清了。

李振邦詢問林潔時是和顏悅色的,你怎么落水的?

柳芊葦?shù)亩敷冶伙L吹落了,我?guī)退龘埔幌拢瑳]想到腳下一滑,就落水了。林潔輕輕回答,她故意隱去了斗笠中那枚關鍵的發(fā)卡。

柳芊葦是怎么下水的呢?

她是跳下來拉我的,后來沈苗苗也跑來了跳下流滑溝拉我們。

在水中你有沒有感覺被人托一把或者往岸邊推一把之類的舉動?

林潔在腦子里緊張地搜索,努力尋找似有無有的印象,過了片刻道,這個——好像有,我的腰被人頂了一下。

李振邦的眼睛里火花一閃,連說,好,好!

林潔疑惑地看了一眼李振邦,雖然沒說出口,但心里問:怎么個好?

李振邦詢問鄭鳳瑛是這樣的:你把事情經(jīng)過詳細地講一遍。

鄭鳳瑛說,收工后,我和沈苗苗走在后面,忽然聽到前面柳芊葦在大喊林潔掉進流滑溝里了。沈苗苗說,快,前面出事了!我倆趕緊跑了過去,看到林潔和柳芊葦都在水中掙扎,沈苗苗二話沒說就跳了下去拉她們,可是沒把她倆拉上來,自己也被急流卷了去。

你有想過去救她們嗎?李振邦微笑著問。

鄭鳳瑛臉紅了,她低頭老實地說,我沒用,我害怕,只會焦急地大喊。

李振邦拍拍鄭鳳瑛的肩膀溫和地說,也好理解。這樣吧,你去把柳芊葦和林潔叫來,我把你們講的事情經(jīng)過湊在一起理一理脈絡。

當柳芊葦、林潔和鄭鳳瑛再次來到李振邦的辦公室時,她們都覺得指導員的神情有點興奮,正在原地快速地踱著步,并且不時用拳擊掌。看到她們,李振邦說,根據(jù)你們把事情經(jīng)過的描述,串起來可以肯定沈苗苗的犧牲是一個英雄的壯舉!你們看是不是這樣:在冒雨搶播完稻種以后,回連隊路上,林潔不小心掉進流滑溝里,柳芊葦一面呼喊一面跳下去拉林潔,但也被急流卷走,正在隊伍最后的沈苗苗和鄭鳳瑛聞聲飛快趕來,沈苗苗二話沒說就跳下去救你們兩個,她在水中與急流搏斗,在最后時刻也就是最關鍵時刻,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分別托舉了你倆一把,使你們游近岸邊,自己卻被急流卷入河道壯烈犧牲,她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戰(zhàn)友,把死亡留給了自己,何等英勇偉大啊!李振邦說到這里站定身軀,左手托腰,右手向上一舉,雙目炯炯發(fā)光,他的姿勢像電影中董存瑞英勇炸碉堡。

經(jīng)李振邦如此一理脈絡,形象地一歸納,三個姑娘對此事的整個過程仿佛真真切切,又模模糊糊。

李振邦又說,這件事就按照我剛才歸納的口徑統(tǒng)一,你們趕緊把書面材料寫好報給我,上面的調查組馬上要進連隊了,我們要大力宣傳沈苗苗的英勇事跡,掀起學習沈苗苗英雄壯舉的熱潮!

在回宿舍的路上,柳芊葦緊緊地抓住林潔的手,暗暗地用了用力,林潔默默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火紅的青春,壯麗的人生》,省報以醒目的標題,頭版整版的篇幅刊發(fā)長篇通訊,報道了沈苗苗的英勇事跡,并配發(fā)沈苗苗的照片和題畫,題畫中山一樣高的洪峰撲來,沈苗苗挺立在浪谷之中,右手高擎。長篇通訊文字熱情洋溢,詳細描述了沈苗苗英勇犧牲的經(jīng)過,由于柳芊葦也是救人者,通訊中也表揚了她,于是她成了“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

作為英雄所在連隊,各項榮譽也接踵而至。同時,為了宣傳沈苗苗的英雄事跡,團部組織巡回報告團到建設兵團的各兄弟單位去巡回報告。柳芊葦是報告團的主要成員,她還受到了嘉獎。在宣傳沈苗苗英雄事跡的日子里,柳芊葦常有暈眩的感覺,猶如自己是雙面人,白天在報告臺上聲情并茂地宣講沈苗苗動人的故事,夜里常與記憶中的沈苗苗對話甚至爭吵,問沈苗苗,你真是這樣嗎?同時問自己,你怎么是這樣?但是日子長了,柳芊葦仿佛是麻痹了,又像是全盤接受了領導上為沈苗苗及對自己定的宣傳口徑和調子。老實說,柳芊葦別無選擇,她既不敢否定沈苗苗的英雄事跡,畢竟沈苗苗是為了救她們而犧牲,為逝者歌功頌德是對家屬最好的安慰,至于到底有沒有托舉她們一把已不重要,大節(jié)一定,小節(jié)也就不用較真,如果較真一定要還原一個真實的沈苗苗,豈不是捅了天大l7M8YqEKXOWEUjp5FEU7CQ==的窟窿?她也不敢否定自己,因禍得福,名利雙收,如今的結局是最好結局,聰明的林潔為她瞞下了要命的發(fā)卡,她就沒有勇氣再去“打撈”那發(fā)卡,將錯就錯或裝糊涂往往是事情最好的處置方法,漸漸地柳芊葦真的被塑造了。更沒想到的是,爸爸來信了,說沈苗苗和她的事跡在家鄉(xiāng)也被廣為宣傳,爸爸原以為這輩子“黑六類”做到底了,可現(xiàn)在他和媽媽在單位里的處境也好了許多,爸爸本來每天班后都去學習班學習毛主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如今免了,現(xiàn)在人們看他們一家的目光都變了,贊揚他們養(yǎng)了一個好女兒。看了爸爸的來信,柳芊葦欣喜寬慰,在靜下來的時候,柳芊葦心里感激兩個人,一個是林潔,一個是指導員李振邦,可以說是他倆成就了她的今天。

在建設兵團的編制里,連以上干部是現(xiàn)役軍人,但那些現(xiàn)役軍人多是不得志者,有被貶的味道。李振邦也是如此,按理說,他立過功,上過軍校,能說會道又會寫,原在部隊的機關里大有機會,當上將軍是他最大的愿望。還在上軍校時,他曾開玩笑在自己空白的肩章上各別上一枚圖釘冒充金星,躊躇滿志地拿腔拿調對同學耍將軍派頭,結果睡覺時忘了摘下圖釘,次日出早操,少將校長站在隊列前,在清晨的霞光里,他發(fā)現(xiàn)隊列中有顆將星閃爍,校長把李振邦請出隊列,客氣地問他,請問您是哪一國的將軍?來本校貴干?隊列中一陣爆笑,李振邦無地自容。后來雖然軍銜取消了,可是李振邦的理想未滅。然而在講究階級斗爭的年月,他卻因岳父的問題受到了牽連,調出了機關,不被重用,后來又調到建設兵團。李振邦感到前途渺茫,心灰意冷了,他埋怨在心,認為岳父耽誤了他的前程,因此夫妻關系也弄得十分緊張。別人一有機會就往家里跑,如連長老是稱病美尼氏綜合癥發(fā)作賴在家里,而李振邦卻以連隊為家,甚至放棄了探親假,其實,他不愿看到妻子瘦骨伶仃的、病怏怏的形象,即使在床上妻子也像一截木頭,再說結婚七八年也沒孩子,家里的氣氛相敬如“冰”,毫無生氣。李振邦想過離婚,但妻子的態(tài)度表明,她絕不肯離婚。那年代,離婚是一件天大的事,他無法預料后果如何,只得作罷。

沈苗苗的犧牲,靠著李振邦的運籌帷幄,把喪事辦成喜事,作為英雄所在連隊的指導員自然風光無限,誰也不會否認他培育教導有方。這中間,李振邦也慢慢體會到在建設兵團的好處,身為現(xiàn)役軍人在知青中身價百倍,個人權力得到了最大的擴張。建設兵團的一個連隊有一千六百余畝土地,有一百六七十個知青,位置上自成一統(tǒng),在這片土地上指導員是最高首長,李振邦幾乎掌控著一個連隊知青們的命運,入黨入團,推薦上學,換一個崗位甚至審批探親都由指導員說了算。李振邦三十五六的年紀,正處男人最具魅力的年華,他身材頎長略顯清瘦,成熟而俊朗,目光堅毅而不失溫和,說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音質富有磁性,只要不下田勞動,他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軍容風紀嚴正,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如果說洪常青虛幻地遠在天涯海角,李振邦卻實實在在是知青們的指導員,特別令女知青們可敬可親,少女們的夢想代表了一個時代對男人的要求,李振邦幾乎成了那個時代少女們夢中的王子。在圍墾海涂大會戰(zhàn)中,工間稍歇后,別的連隊的領導吹破了哨子,喊破了嗓子才把知青們拖拖沓沓喚來繼續(xù)挖土,而李振邦所在的連隊,只要他無聲地走向工地現(xiàn)場,嘩的一片知青全跟上來了,他的威信可見一斑。

在柳芊葦從巡回報告團回連隊的第一個晚上,李振邦和她談了一次心,他問,這些日子宣傳沈苗苗英雄事跡有什么收獲?

經(jīng)過歷練,柳芊葦已經(jīng)會應付場面了,回答道,收獲真不小,主要是自己越講越覺得與沈苗苗的差距很大。

李振邦深淺莫測地笑笑,在他看來,柳芊葦這段時間沒下大田勞動,模樣更白皙了、豐滿了、水靈了,而且也變得自信了。青春就是美麗!李振邦心里不禁異樣地一動,滋生出一種似有似無的念想,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一本正經(jīng)說,黨支部經(jīng)過研究決定,你接替沈苗苗任鐵姑娘班班長,希望你繼承沈苗苗的遺志,繼續(xù)發(fā)揚鐵姑娘精神。同時決定吸納你入黨,這是入黨志愿書。

柳芊葦激動得一下漲紅了臉,這是所有要求進步的人夢寐以求的,更何況柳芊葦這樣出身不好的人,入黨要比一般人經(jīng)受更多的考驗,雖然她早已寫了入黨申請書,但心里不抱太大的希望。幸福突然來敲門,她甚至有點不知所措,語不連貫地說,謝謝組織信任,謝謝指導員培養(yǎng)!

李振邦專注地看了柳芊葦一眼,看得她有點不好意思,懷疑自己是否說話得體。李振邦又道,入黨只是人生新的起點,也是萬里長征第一步,你還要經(jīng)受黨組織更大的考驗,準備挑起更重的擔子。

柳芊葦莊重地表示,我一定不辜負黨組織的期望,黨叫干啥就干啥,看我實際行動吧。

李振邦滿意地點點頭,心里卻有什么東西在暗暗發(fā)酵。

上級黨委很快批復了柳芊葦?shù)娜朦h,在連隊大紅光榮榜公布后,鄭鳳瑛找到了指導員李振邦,欲言又止。

李振邦看出了鄭鳳瑛有話要說,和顏悅色地問,小鄭,有什么事嗎?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鄭鳳瑛支支吾吾,心里猶豫著,生怕說錯了被李振邦責備。無事不可對黨說,把一切情況向黨的代表指導員匯報都是應該的,也是要求進步的表現(xiàn)。

李振邦是善做思想工作的人,勸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我是不會抓小辮子的人。

鄭鳳瑛鼓了好大的勇氣說,林潔落水的原因好像不是她倆說的一回事。她對柳芊葦似乎一夜間光環(huán)四射有不服氣,也有嫉妒。

李振邦警覺了,但依然春風滿面,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們班里聊天時,聽林潔無意中模模糊糊說起,是為了撈柳芊葦?shù)陌l(fā)卡才落水的。

哦,李振邦一沉吟。憑經(jīng)驗,李振邦可以斷定,鄭鳳瑛的匯報不會有假,他還依稀記起柳芊葦曾常戴著那枚別致的發(fā)卡,如今再也未見她戴過。盡管事情木已成舟,再把它翻過來也于自己不利,但他還是想把它弄清楚,掌控他人最隱秘的東西,等于掌控了他人。

我是不敢確定,我想如果真的那樣,事情就——

李振邦點點頭,你反映的情況很好,要表揚,但在沒有調查清楚前,你對任何人都不要說,事關重大。

受到表揚的鄭鳳瑛如釋重負地走了。

這是一個風雨之夜,柳芊葦高高興興來到連部,可是她看到的卻是指導員嚴肅的神情,柳芊葦心里打起了小鼓。

指導員的辦公室其實也只是一間草舍隔成兩半,半間是宿舍半間是辦公室,風雨中的草舍猶如四面漏風,墻角還淌著細細的水流。柳芊葦坐下,心情忐忑地等著李振邦的下文,她估計指導員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李振邦沉吟許久,空氣中有了強烈的壓抑感,他緩緩說,你知道作為黨員首先要對黨忠誠老實,決不隱瞞是嗎?

柳芊葦頷首,是。

你做到了嗎?

我——柳芊葦看到了李振邦針錐似的目光。

有人反映,沈苗苗犧牲事件的發(fā)生,你有重要的細節(jié)沒有向組織交代。

這——柳芊葦?shù)男囊怀粒陌l(fā)卡又浮了出來,但她相信林潔不會傳播此事,更不會打小報告,那是誰?怎么知道的?

你說,有沒有此事?李振邦咄咄逼人。

柳芊葦?shù)皖^垂淚,不承認,不否認,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忽然斷電了,那年月斷電是家常便飯的事,李振邦很快點亮了蠟燭,燭光在絲絲風中搖晃,然后他默然看著手中燃燒的火柴慢慢燃燒,快燙手的時候一下?lián)鍦纭Kа垡黄常謫枺@事還須我向林潔求證嗎?

柳芊葦默默地搖搖頭。

李振邦嘆了一口氣,說,你犯了多大的錯啊!你是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嗎?我看恰恰相反。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不改,隱瞞事實,欺騙領導,欺騙組織,為一枚微不足道的發(fā)卡,犧牲掉一個戰(zhàn)友年輕的生命,怎么處分你都不為過。李振邦的語氣越說越嚴厲。

柳芊葦幾乎崩潰了,她像被剝掉了衣服一般羞愧和不安,不知后果將如何。

李振邦站了起來,又習慣性地在辦公室里踱步,來回晃動的身影使得燭光更加搖曳。你說怎么辦吧?沈苗苗的英勇壯舉是無可否認的,但你、我卻造了一個假典型。我怎么對得起組織?怎么對得起被蒙蔽的人?

柳芊葦無言以對。

揭開真相,你將永世不得抬頭,繼續(xù)掩蓋真相,我將承擔重大責任。你知道我的為難嗎?我這不也是幫你在欺騙組織嗎?李振邦推心置腹而內疚地說。

柳芊葦清楚,如果事情真相大白,她不但抬不起頭,現(xiàn)在的榮譽煙消云散,而且今后一切好事都會與她無緣。想到此,感到前途真比此刻屋外的風雨之夜更黑暗,她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哭得很傷心,也體會到指導員的為難之處。

在李振邦踱過來時,蠟燭火花突然“嗤”地爆了一下,熄滅了,屋內一片漆黑。柳芊葦有了剛才的經(jīng)驗,以為李振邦又會馬上點亮蠟燭,可是好一會兒竟沒有動靜。漸漸地她感到人氣的逼近,一只手按她肩上,卻沒有言語。

柳芊葦慌了,心突突地跳,要知道活了二十歲,除了父親還沒有男性如此近地氣息相聞,然而她一動也不敢動。慢慢地那只手從肩上滑了下來,落在了她的胸部。如同遭到電擊,柳芊葦一下站了起來。

但是李振邦更堅決,反而從身后緊緊抱住了她。

指導員,你別——柳芊葦還想掙扎。

閃念間,李振邦曾短暫遲疑猶豫,畢竟有犯罪感,他想到了難測的后果,僵持了一會,但此刻充滿青春氣息的、溫熱的女人就在懷中,他的喉嚨一陣發(fā)干,欲念馬上占據(jù)了上風。聽話,這里只有我才能幫助你。李振邦在柳芊葦耳邊輕輕的一句話,頓使她不動了,李振邦抱起柳芊葦走進里間放到床上。此刻的柳芊葦如僵尸一樣,渾身除了微微顫抖竟沒有感覺,腦子也一片空白,任憑李振邦脫去了衣服。猛然,如刀一般插入她的身體,直抵心尖,柳芊葦禁不住痛苦地“啊”了一聲,閉上了眼睛,接著她感到身體如在墜向深淵,靈魂如飄浮發(fā)散——

忽然,電燈亮了。李振邦驚呆了,他沒想到柳芊葦青春的身體是如此的美,用冰清玉潔來形容毫不為過,也馬上想到了妻子干癟如柴的、毫無青春感的身子,對比之下,令他有了褻瀆神圣的罪孽感和深深的憐愛之情。

柳芊葦依然閉著眼睛,默默地雙淚長流,竟沒有想到遮蓋自己的身體。

李振邦輕輕地替柳芊葦擦去淚水,不哭,我會保護你的。并再一次親了親她冰涼而麻木的雙唇。

柳芊葦病了,發(fā)著高燒,昏昏沉沉,噩夢不斷。李振邦關心地來看過幾次,摸摸她的額頭,還吩咐炊事班做來了病號飯,他就是這樣作風,連隊里每一個人病了,他都會到床前親切地噓寒問暖。柳芊葦抗拒地閉著眼一動不動,一個星期后才有所恢復,但她自我感覺又死了一回。這期間,柳芊葦想了很多很多,恨李振邦恨得咬牙切齒,甚至想到了一死,可是她能把這一切公諸于眾嗎?那樣,李振邦固然會受到法律的懲罰,但她自己同樣身敗名裂,甚至人們會以鄙夷的目光來看待她的遭遇。柳芊葦最終還是決定,打落牙齒和著血,使勁往肚子里咽,把屈辱深深埋在心底。當柳芊葦再次站在李振邦面前時,李振邦竟然感到柳芊葦冷艷無比,仿佛渾身上下透著寒氣。

只有鄭鳳瑛心里清楚,柳芊葦?shù)牟『退膮R報有關,柳芊葦一定感到無比沉重的壓力,鄭鳳瑛不安和歉疚,在柳芊葦病時殷勤地為她端水倒茶。但柳芊葦不為所動,她知道鄭鳳瑛心眼小,好嫉妒,而且愛在背后議論人,心里記下了鄭鳳瑛的一筆。

為了確定,李振邦也找來了林潔。可是林潔的敘述和前面一樣,這倒反而好,李振邦明知她在掩飾和說謊,卻也不去戳穿她。只是話里有話地告誡,你要負責,始終如一。

林潔是個聰明的姑娘,她明白此時坦陳事實,后果更嚴重,還不如照前所說,反正無法對證。再說柳芊葦悄悄地對她暗示過,有人在指導員面前打小報告,說那事不是公開宣傳的那樣。林潔當時即后悔,肯定是自己什么時候說漏了嘴,但幸好沒有明確地說過。她回答柳芊葦?shù)氖牵何矣袛?shù)了。

李振邦說到做到了,此后再也沒質詢“發(fā)卡”之事,并且對鄭鳳瑛說,你可能聽錯了,林潔和柳芊葦根本不承認,此事到此為止,你不許再對任何人說。李振邦還大會小會經(jīng)常表揚柳芊葦和她的鐵姑娘班。

人們發(fā)現(xiàn)柳芊葦變了,變得更加沉靜和堅毅,但工作上該她說的時候,她還是說得斬釘截鐵,該她干的時候,她還是干得下死力氣,只有細心的人才能細微地感知她的情緒其實變化很快、很大,粗心的人反而都以為她經(jīng)歷過大事件后成熟了。

所有人當中最明白的是李振邦,對于柳芊葦變化的緣由再也清楚不過了,尚存的良知告訴他深深傷害了柳芊葦,什么都無法寬慰柳芊葦?shù)陌г购偷钟|。李振邦的心里也不是沒有“斗私批修”過,他暗暗譴責過自己,覺得自己一時昏了頭,色迷心竅,做出了犯罪的事,也非常害怕柳芊葦去告發(fā)。但過后他又以為那不是傷害,而是柳芊葦應該對他的回報,他認為事情完全在于自己的掌控中,只不過是生活作風問題,他還可以彌補。李振邦特意找來林潔迂回著問,柳芊葦是不是有什么事?你看出她的情緒不好嗎?林潔回答,嗯,我估計是背后有人議論她的緣故。你告訴她,有指導員撐著呢!他話里有話。過了一些日子后,李振邦斷定柳芊葦不會去告發(fā),他的心又活動了。那個風雨之夜,李振邦是一時性起占有了柳芊葦,說實在由于明知自己是在犯罪,整個過程也顯得倉促魯莽,事后竟體會不到快意,倒有罪孽感,惟有柳芊葦極富韻致的青春的裸體給他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每當夜里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時間過去越久,他的印象越強烈;時間過去越久,他就越覺得事情可控;時間過去越久,他就越覺得自己雄霸一方,可以一手遮天。

指導員找班長談工作,班長不能不來。柳芊葦又坐到了李振邦面前,但一時又無從談起,過了好一會,李振邦淡淡說,對不起,但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柳芊葦已沒有了淚,低頭木然坐著,一臉抵觸神情。

李振邦從未有過地為下屬倒來了一杯水,看了看柳芊葦?shù)哪樕f,我知道你一定在恨我吧。

柳芊葦抬頭怨恨地看了他一眼。

李振邦曖昧地笑笑,你現(xiàn)在恨我,以后說不定還會感謝我,說實話,我早就暗暗喜歡你了。

喜歡我的人會這樣害我嗎?柳芊葦憤憤地問。她心里想,原來你早就不懷好意了。

好了,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我要對你說的是,我會盡力幫助你,保護你的,你看如此大的事情,到我這里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嗎?你不是光榮入黨了嗎?多年的政治工作使李振邦總能抓住事情的要害,綱舉目張。他站起來又道,不是我多么了不起,老實說,這一連人的命運我還能左右得了,我會把你的前途安排好的。

柳芊葦默然了,這也是她最無奈的地方,也是致命的軟肋,并且她聽出了隱含的威脅,雖然李振邦的語音不重,但分量很重。

李振邦看著柳芊葦?shù)痛沟哪槪闹腥滩蛔∫魂囋陝樱俅螐牧啡數(shù)纳砗蟊ё×怂啡斚霋暝酒饋恚钫癜畹碾p臂卻死死地在她胸前交叉緊扣,她從耳后感到李振邦急促呼出的熱氣,有點暈眩,有點恍惚。柳芊葦無力掙扎了,雖然身體依舊僵硬,李振邦明顯地感覺到了這點,一下拉滅了電燈——

當柳芊葦和林潔從南邊巡查回來,她們發(fā)現(xiàn)顧軍輝仍如一塊石頭般地坐在那里抽煙。柳芊葦有點生氣,這人怎么這樣?不想干,何必留下來呢?她走上前去問,我們都查了一圈回來了,你怎么不動啊?

顧軍輝沒好氣地頂撞說,誰說我沒去查,我比你們走得快,西邊沒事。

柳芊葦看了一眼顧軍輝,她知道此人性格孤僻是個刺頭,常常整天不說話,有時說出話來能撞死人,但寫得一手好文章。柳芊葦也早就明顯地感覺到顧軍輝有點瞧不起她,沒把她副指導員放在眼里。此時,她也不想計較顧軍輝的態(tài)度,轉身回工棚了。

林潔看著柳芊葦?shù)谋秤埃瑢︻欆娸x說,你怎么這個態(tài)度啊,不會好好說話嗎?林潔和顧軍輝是同學,所以她說話直了點。林潔也知道顧軍輝過去不是這樣的,自從受到了打擊后仿佛性格變了,如今的他猶如患上了自閉癥,目光中充滿痛苦、憂郁、冷漠和被遺棄的孤寂感。

我對她這樣的態(tài)度夠可以的了。顧軍輝手指一彈,煙蒂飛向空中。

你可真會記仇啊!

我就看不起專打小報告的人。

你知道嗎?要說打小報告也是鄭鳳瑛先打她的小報告。

這話怎么說?顧軍輝盯著林潔的臉。

眾人的眼里,鐵姑娘班也是美女班,柳芊葦天生麗質,清秀寧靜;林潔甜美可愛,開朗活潑;鄭鳳瑛小家碧玉,溫婉動人。她們三人都是美女,只是味道各不相同。李振邦曾暗嘆,真是什么樣的家庭,養(yǎng)出什么樣的女兒。在建設兵團最初的幾年里,男女知青談戀愛是大逆不道犯紀律的,各級領導把男女知青的戀愛動向當作僅次于階級斗爭動向來對待的。然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人的天性不可禁錮,無論是戰(zhàn)爭還是災難,都擋不住隨青春勃發(fā)的愛情,青年男女該發(fā)生的愛情還是在知青中間發(fā)生了。漫漫寒夜中看見一盞燈火,你就會感到無比的溫暖;在最艱苦難熬的歲月中,有了愛情,就有了某種寄托和依賴,心里就不再絕望。有紀律有禁令,知青們更有辦法,寫信是最主要的辦法,雖然近在咫尺,許多人還是用寫信的方法來傾訴衷腸,只不過在信封的落款上不寫具體地址,僅內詳二字。那些信投入郵箱,到郵局去轉了一圈又回到連隊。形象出色的女知青會經(jīng)常收到寫著內詳?shù)纳衩氐男牛€會撞車同時收到兩三封,一般地她們會偷偷地躲在蚊帳里看。

鄭鳳瑛第一次收到了內詳?shù)男牛钏d奮得臉龐都緋紅,猶如捧著一團火,更是一個謎。謎底揭開,信是顧軍輝寫來的,不善言辭的他,用文字表達卻是強項,他先是談了在廣闊天地里自己的感受,描述了自己的美好理想,然后火辣辣地表達了愛慕之情,并且約她星期天去小鎮(zhèn)的街市上相會。本來鄭鳳瑛對顧軍輝就印象不錯,覺得小伙子身材頎長,斯文有教養(yǎng),尤其那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清秀飄逸。她決定給顧軍輝寫回信,同意成為比革命同志更進一步的關系。

鐵姑娘班是連隊的標桿,李振邦要求她們各項工作都成為全連的榜樣,生活上當然也是如此,防微杜漸,自覺抵制資產(chǎn)階級思想侵蝕。鄭鳳瑛的神秘兮兮立即被柳芊葦注意到了。在當晚的班務會上,柳芊葦話里有話地告誡大家,我們年紀都還輕,要把大好的時光用在學習毛澤東思想上,把精力用在建設社會主義事業(yè)上,不要學資產(chǎn)階級情調,不要被資產(chǎn)階級香風所迷惑,連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個別同志偷偷地談情說愛,這是紀律不允許的,我們鐵姑娘班作為沈苗苗生前所在的班更要在這方面起表率作用。

鄭鳳瑛躲在燈影里,不吭聲,她知道柳芊葦是在敲打自己,但她已放不下顧軍輝了。星期天上午,鄭鳳瑛把自己收拾了一番隨著柳芊葦和班里的同伴去小鎮(zhèn)街市了。到了街市后,鄭鳳瑛借口要去縫紉店補衣服,甩開了柳芊葦和班里的同伴。她如搞地下工作一樣,抑制著激烈的心跳,悄悄地來到了鎮(zhèn)上藥店后面的小樹林。

此刻,顧軍輝早已望眼欲穿,他穿著一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這是那時代最時髦的時裝。你來了。顧軍輝打招呼。

鄭鳳瑛紅著臉低著頭,嗯。她身子忸怩。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顧軍輝傻笑著。

我是不想來,讓別人知道了多不好,柳芊葦已經(jīng)有所察覺了。鄭鳳瑛說著四面張望了一下。

結果還是來了,這就是愛,沒有力量可以阻擋的,除非不愛。顧軍輝說起來一套一套的。

兩個人背靠著樹桿,漫無邊際地說著話。

鄭鳳瑛,你怎么在這里?忽然柳芊葦?shù)囊痪鋯栐挘@得鄭鳳瑛如同晴天霹靂。柳芊葦和林潔來到了小樹林。原來,柳芊葦早已發(fā)現(xiàn)鄭鳳瑛異常的舉止,她料定鄭鳳瑛會在街市上金蟬脫殼,當她在街市上走了一圈,看到縫紉店里沒了鄭鳳瑛時,拉著林潔找來了。

此時的鄭鳳瑛恨不得鉆到地下去,但顧軍輝尷尬之后立即裝得若無其事道,你們來了,我走了。

李振邦分別把顧軍輝和鄭鳳瑛找來訓誡一頓,還在全連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李振邦諷刺道,過去人們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如今有人進步了,光天化日下,公然相約集鎮(zhèn)小樹林。一時里搞得倆人灰頭土臉。從此,顧軍輝和鄭鳳瑛對柳芊葦在心里打下了結,但他們的情絲斬不斷,轉入了更隱蔽。

李振邦的一項土政策連隊里的女知青最擁護,本來團部規(guī)定,女知青每個月例假時有一天可以休息,李振邦卻規(guī)定可以不下大田三天,如此體恤關懷使女知青們對她們的指導員更擁戴。惹得男知青們羨慕不已,特別是顧軍輝在同伴們議論時冷不丁地說,我們男知青放空炮應該也休例假。

那一天,連日大雨初歇,連隊出工排水去了。鄭鳳瑛和林潔同時休例假,林潔悶頭呼呼大睡。有心事的人睡不著覺,鄭鳳瑛悄悄地拿出昨天剛收到的顧軍輝寫給她的信,一遍又一遍甜蜜地讀了起來。鐵姑娘班的宿舍是這樣的,從草舍門進去,十名知青,五張俗稱白鴿籠的雙層床分列兩邊,鄭鳳瑛的床在最外面的下鋪,林潔的床在最里面靠窗邊的上鋪。本來鄭鳳瑛把顧軍輝的來信都藏得好好的,自從被指導員不點名的批評后,她總是把來信一遍又一遍偷偷地看,到幾乎能背下來后,才小心地到?jīng)]人地方處理掉,生怕被人看到又去報告。那天因為除了林潔在大睡,其他人都出工去了,鄭鳳瑛把信背得爛熟,劃亮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信,她看著信似金色蝴蝶般在燃燒,竟然出神了,恍惚間燃到了手指,一甩手火苗燒著了蚊帳。鄭鳳瑛慌得雙手亂撲,可是火苗越燒越大,眼見自己無法撲滅火時,鄭鳳瑛逃出了草舍,雙腳直跳地呼起救來。

恰巧李振邦從團部開會回連隊,他看見女宿舍的窗口里竄出濃煙,知道大事不好,飛奔過去。此時,炊事班的幾個人也提著水桶跑來了。怎么回事?還有誰在里面?李振邦大聲問。

林潔在里面,鄭鳳瑛哭著回答。

快,你們從這里滅火,我從那邊進去救林潔!李振邦指揮炊事班的人滅火,自己繞到另一頭,高聲喊,林潔,林潔!他聽到了里面激烈的咳嗽聲。

正在睡覺的林潔被鄭鳳瑛尖厲的呼救聲驚醒,她一時懵了,不知所措,只覺得濃煙嗆得要死,沒等她爬下鋪來已被濃煙熏昏了。

外面的李振邦急了,他明白再不把林潔救出來就完了。李振邦一桶水從自己頭上澆下去,后退幾步,飛沖上去,撩起腳猛地踹向草墻,草墻被踹出了一個大洞。李振邦用已經(jīng)濕透的衣袖捂住口鼻沖了進去,看見林潔軟塌塌地半掛在床沿,一把抱起她沖了出來。

幸好連日的大雨,使草舍幾乎濕透了,對火勢有阻燃作用,在李振邦和炊事班共同合力下火被撲滅了,草舍燒掉了大大一角。李振邦轉身對林潔做起了人工呼吸,手掌按住她胸部手法嫻熟地一壓再一松,并掐她的人中,不一會,林潔吐出一口氣醒了,接著一陣激烈咳嗽。李振邦長出一口氣笑了,摘下已經(jīng)燒出幾個洞的軍帽當扇子扇,他英俊的臉膛成了花臉,眉毛也燒掉不少,但轉臉就嚴厲地問鄭鳳瑛,火是怎么燒起來的?

我、我——鄭鳳瑛答不上來。

說呀,火是怎么燒起來的?難道是你有意放火嗎?李振邦威嚴地逼視著鄭鳳瑛,使得她抬不起頭來。

我、我在燒信,不小心點燃了蚊帳,鄭鳳瑛囁嚅著,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李振邦明白了,一定是神秘的內詳?shù)男牛駝t用得著偷偷地燒掉嗎?誰的信?什么內容?

鄭鳳瑛低頭流淚。

我責令你把事情經(jīng)過如實地、詳細地寫出來,深刻檢查思想,如有隱瞞看我怎么處分你!李振邦心頭的火大了,要是一封情書燒了連隊,他這個指導員也當?shù)筋^了。

關鍵時刻沖進火場救人,指揮得當滅火,李振邦在全連的威望更高了。事后,林潔見到指導員既感激又害羞,而李振邦竟回想不起來當時手按林潔豐滿柔軟的胸部是什么感覺。

顧軍輝有擔當,他主動找到李振邦,坦白是自己在糾纏鄭鳳瑛。李振邦正逼鄭鳳瑛交代誰給她寫的信,其實鄭鳳瑛不交代李振邦也心里清楚是誰,只不過是要她親口說出來罷了,惟有這樣才能斬斷他們兩人的情絲。

指導員,鄭鳳瑛的事是我引起的,要處分就處分我吧。顧軍輝正視著李振邦,千斤重擔一肩挑的樣子。

李振邦不屑地打量他一眼,道,好小子,敢做敢當是不是?

顧軍輝坦誠地說,鄭鳳瑛是不愿與我交朋友,是我單相思害了她。他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李振邦知道顧軍輝是個愛讀書鬼點子挺多的人,他曾收繳過顧軍輝偷偷讀的手抄本《基度山伯爵》,顧軍輝聰明不用在正事上,好多次幾乎闖大禍。寒冬臘月里,每個知青一天定量供應一瓶熱水肯定不夠,用冷水洗臉人凍得嘎嘎叫,顧軍輝想出了鬼辦法,把一盆冷水擱在木架上,一根電線插入盆中,看著水盆嗤嗤地冒白煙,不一會水熱了,拿掉電線,唱著歌兒洗著幸福的熱水臉。這事兒稍不慎就會致人觸電,多次造成短路。還有更絕的,他們班門口放著一只糞桶,為的是冬天的夜里,讓人方便,不用老遠的跑廁所。可是這只糞桶有人撒尿卻很少有人主動去倒,即使?jié)M得如同裝了虎跑泉水一樣冒頂了,男知青們還是照樣飛流直瀉。這可害苦了顧軍輝他們班,尤其是他的直線距離最近,每每聽著泉水叮咚,有時還聞著熱烘烘的臊氣。顧軍輝又動起了鬼點子,是夜,他把一根火線悄悄地放入糞桶中,叫全班熄燈屏息聽著外面的動靜。果然有人哼著歌兒來方便了,那人積蓄了滿滿一膀胱的尿水,激流如注,電流溯尿流而上,突然他剎車了,渾身打了個抖擻,小弟弟一陣發(fā)麻,嘴里罵道,媽的,怎么回事呀?接著繼續(xù)放尿,可是尿一下去,又突然剎車了,小弟弟顫抖不已,如此反復。見鬼了!那人自言自語,縮回半膀胱尿去睡了。

顧軍輝和班里的同伴用被子悶住頭,使勁忍住笑。過了一會,又有人來了,也是同樣的情景。這下,他們再也忍不住爆笑了。

知道了原因,那兩人惱火萬分,馬上來理論了,深更半夜里吵了起來,轟動全連。

李振邦強忍住笑,把顧軍輝訓斥一頓,你以為這是好玩嗎?你想讓他們斷子絕孫嗎?他們兩個將來生不出孩子看怎么找你算賬!

現(xiàn)在顧軍輝主動來認錯了,李振邦給他全連大會點名批評,并責令寫出書面檢查,而鄭鳳瑛差點釀成重大事故受到警告處分。

知青們信誓旦旦高喊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其實沒人當真,現(xiàn)實的冷冽早已冰凍了青春的熱情,口號代表不了人心。那些知青在家里草都不拈,如何承受得了高強度的圍墾海涂的艱苦勞動?尤其是女知青。他們最盼的是有一天能返城工作,但如同在黑暗的無盡的隧道里,他們看不到希望。受到處分后,鄭鳳瑛更迫切,她公開說,只要明天可以讓我返城,叫我干什么都可以。顧軍輝則說得更絕,如果明天可以讓我返城,寧愿只穿一條褲衩被蚊子叮一夜,猶如古代的“蚊刑”。要知道這里的蚊子多得隨便一拍掌就能打死好幾只,即便你穿著厚厚的衣服,它照樣會刺透吸血,知青稱它們?yōu)锽52轟炸機。

鄭鳳瑛和顧軍輝先后回寧波探親了,這是他們暗暗約好的,為了掩人耳目故意分開行動,但兩人都超假了。歸隊后,兩人先后拿著醫(yī)院的病假單來找李振邦審批。李振邦反復看了看兩人的病假單,不批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只說放在我這里,實際上他是懷疑病假單的真實性。哪來的這么巧?顧軍輝是闌尾炎反復發(fā)作,鄭鳳瑛是婦科的病,但病假單分明是市級醫(yī)院開出的,還蓋著大大的藍印章。事有湊巧,連隊里另有一人也來銷假了,同樣拿著一張病假單是與顧軍輝和鄭鳳瑛同一家醫(yī)院開出的。李振邦把三張病假單一對照,破綻出現(xiàn)了。他立即找來鄭鳳瑛,讓她看看三張病假單的異同。鄭鳳瑛立馬漲紅了臉,她清楚露了馬腳。原來顧軍輝從醫(yī)院偷偷扯來了空白病假單,自己用肥皂刻了假章,蓋在了上面。假的畢竟假的,一對照顯了原形。

你怎么解釋?

鄭鳳瑛沉默。沉默說明了一切問題。

這是誰的杰作,其實你不用解釋,我心里一清二楚。

李振邦惱火至極,絕不容忍有人偽造病假單來騙他,如果容忍,這種病假單將會泛濫,必須堅決剎住。在全連大會上,他聲色俱厲:為了逃避勞動,今天顧軍輝居然膽敢偽造醫(yī)院的病假單,明天你會不會偽造中央文件?會不會偽造人民幣?這種行為將使你滑向深淵!這是全連知青所看到的最嚴厲的指導員。

經(jīng)過兩年的建設,條件有了改善,首先是住宿條件得到改善,如今每個連隊的格局是兩幢男女宿舍,前面是連部、食堂和倉庫。經(jīng)李振邦力薦,破格提拔,柳芊葦被任命為副指導員,林潔也調到連部當衛(wèi)生員。柳芊葦與李振邦的工作關系更多了,宿舍的距離也更近了,柳芊葦和林潔都住到了連部,同一間宿舍。柳芊葦與李振邦的關系變得微妙了,同住在連部,而且有正副級的工作關系,李振邦的機會更多了。柳芊葦對李振邦從掙扎抗拒,到半推半就,再到默默順從,直到有點依附。她心里從怨恨恐懼到無奈忍受,從麻木不仁再到順水推舟。不過每個月總有最害怕的日子,那就是惟恐例假不至,幸而不知是運氣好還是有什么原因,她每個月的例假總是如期而至,這使柳芊葦既擔憂不安的同時又有些困惑不解。柳芊葦也從心底里審視過李振邦,除了占有她,李振邦其他方面真的很出色,為使她壓得住陣腳,工作上處處維護她、支持她,稱得上是有形象有才華有能力的男人。即便在占有她時,李振邦也做得情意綿綿,溫柔地引導她,一點也不粗暴,讓她過后竟有回味和依戀。柳芊葦甚至想象李振邦本來就是自己的丈夫多好!她曾怨恨地問過李振邦,你就一直對我這樣下去嗎?

但李振邦答非所問,我在等她提出離婚。他從未給過承諾,卻給柳芊葦留下了念想。李振邦心思縝密,做事情滴水不漏,別人根本看不出他長期占有了柳芊葦,在公開場合總是稱柳芊葦為副指導員,公事公辦的樣子。當然,柳芊葦更不想讓人知道,她也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是內心的痛苦、矛盾、彷徨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不斷泛起。

有一個夜晚,柳芊葦發(fā)現(xiàn)了異樣情況,熄燈號過后,她從各班巡視回來,宿舍里沒有林潔,走出宿舍一看,只有李振邦的屋里還有燈光。她走了過去,林潔、林潔!

唉,林潔回應。

柳芊葦推開門,屋里李振邦和林潔相對而坐。別人進李振邦的屋必須喊報告,柳芊葦不用,她是副指導員,更是——李振邦倒是不動聲色,而林潔明顯的不自然。我以為你去哪兒了,還不睡嗎?柳芊葦也不動聲色問。

這就去睡了。林潔說著站了起來和柳芊葦一同回到宿舍。兩人無話,熄燈睡下后,柳芊葦在黑暗里說,林潔,你要心眼多點。

嗯,林潔輕輕答。

他畢竟是個男人。

我知道了。其實,林潔心里還在抑制不住地狂跳著,剛才是柳芊葦在關鍵時刻給她解了圍。這個晚上沒有例行的學習,林潔經(jīng)過李振邦的門口時,恰巧李振邦看見了她,叫她進去坐坐。作為李振邦身邊工作的人,平日也常與林潔聊天,再說李振邦曾救過林潔一命,她對指導員無限信任和尊敬。李振邦是個能聊的人,不談工作時,他可以與知青們天南地北聊,畢竟他的閱歷、知識、見過的世面比連隊里任何一個知青多,聽他聊天也是一件快意的事。甜美可愛的林潔完全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公主在聽故事,不時嘻嘻地笑。有這樣的聽者,李振邦也是快意的。說著說著,李振邦說到了他家鄉(xiāng)小縣城婚嫁風俗,人們怎么千奇百怪地捉弄新娘子。燈光下的林潔撲閃著美麗的大眼睛,掩嘴而笑,更顯得單純和不諳世事。忽然,李振邦不說了,只是盯著林潔看。

林潔有點不好意思。

我覺得你真的很可愛啊,李振邦由衷地贊賞。

林潔害羞地低下頭。

還不好意思呢,我老家那邊像你這樣的年紀早就做了孩子他媽,李振邦繼續(xù)開玩笑說。

林潔弄不清李振邦是怎么來到身邊的,雙手按住她的雙肩摩挲著,俯下臉來湊近她,聞了聞她的頭發(fā),一股微熱的男人氣息猶如一張無形的網(wǎng)罩住了她。林潔慌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氣短臉紅心狂跳,甚至有片刻的恍惚和迷離。恰在此時,柳芊葦在叫她了。

次日,柳芊葦來到李振邦那里,正色地問,昨晚,你和林潔怎么了?

李振邦裝作不知所云,什么怎么了?不就是隨便聊聊嘛。

我可告訴你,不準打她的壞主意,否則我就——

說到哪兒去了,有你在我身邊,就足夠了。說著,李振邦攬住柳芊葦上下其手,你是不是有點吃醋了?

我有資格吃醋嗎?柳芊葦?shù)纳眢w不迎合也不抵觸,準確地說,她真有點醋意,然而更多的為保護林潔,她記著林潔的情。昨夜,她翻來復去地想,自己已經(jīng)這樣了,一次被占有跟多次被占有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林潔千萬不要再遭李振邦侵占,傻姑娘一定要長心眼呵!今后自己也要多盯著點。從這里柳芊葦也看清了李振邦決不是獨獨喜歡她,他喜歡所有年輕漂亮的姑娘,而是可能會把更多的姑娘侵占。如果李振邦不斷地把手伸向別的姑娘,那么總有東窗事發(fā)的一天,李振邦必然會受到嚴厲懲罰,到時,自己也必然被牽扯出來。阻止李振邦既是保護他,也是保護自己。

李振邦抱起柳芊葦送到床上,嘻皮笑臉地脫她的衣服,柳芊葦止住了他的手,你答應我,決不傷害林潔。

好、好,答應,我答應!我只要你。

十一

隨著知青們年齡的增長,建設兵團對知青們的戀愛也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領導們似乎明白了那是撲不滅的火焰,禁止年輕人戀愛如同禁止春天花開。國家的知青返城政策有點松動了,首先是有嚴重疾病的可以病退返城,這使許多人看到了希望,也動起了腦筋。最直接的辦法是雙管齊下,一面是知青在連隊里先放出風來,說是患了什么病,千方百計泡病假;另一方面是家長在城里想方設法先打通醫(yī)院的關節(jié),弄出疾病的證明,再是打通城市里的知青辦、勞動局等部門,出具同意病退的公函,接下來再到建設兵團自下而上疏通關節(jié),真比過五關斬六將還難。

鄭鳳瑛看到了一絲光亮,她是一天也不想再待在建設兵團,可是她身體很健康,幾年勞動下來,身子變得壯實了,胸部飽滿,氣色紅潤,一眼就可看出沒有什么病。為此,在她與顧軍輝偷偷約會時,常常嘆氣,怨恨自己為什么不生病。鄭鳳瑛還每星期給家里一封信,訴說著自己千般難熬的艱辛,水深火熱的生活,以及盼星星盼月亮的心情,有一次去信還把爸媽嚇得不輕,她在信中寫道,那些有門路的人已經(jīng)上吊了,我真的也很想上吊。她媽媽捧著信,瑟瑟地發(fā)抖。原來她寫錯別字了,把上調寫成上吊。可是鄭鳳瑛的爸媽都是普通的工人,哪來如此多的門路和關系?在他們眼里這簡直比登天還難!

顧軍輝既想鄭鳳瑛早日脫離苦海,又不舍她單獨離去,孤燕單飛往往是一去不返,但又不得不為鄭鳳瑛動腦筋,最善找旁門左道的他,忽然想到了一招。那天他問鄭鳳瑛,要辦成病退,首先要有病是不是?沒有這個基礎,一切都無從談起,我想首先讓你生病,而且是別人害怕的病。

真的讓我生病我又怕,鄭鳳瑛有點膽怯,別人都害怕的病,該是多嚴重的病啊!

顧軍輝笑笑,我哪有這么傻,假病,絲毫不影響你的生活,卻能讓醫(yī)生開出證明。

你真有這辦法?告訴我怎么弄?鄭鳳瑛急不可待。

顧軍輝故意賣了一個關子說,當務之急是我們爭取盡快回家探親,不過從現(xiàn)在起你要常對人說自己胸痛,并在人多的場合不時裝作咳嗽。

剛好是農(nóng)閑時節(jié),顧軍輝和鄭鳳瑛順利地回家探親了。去醫(yī)院前,在鄭鳳瑛家里,顧軍輝拆開煙殼,抽出里面的錫紙撕碎,挑出幾片對鄭鳳瑛說,我來給你貼吧。

盡管事先顧軍輝早已告知了鄭鳳瑛,但此刻鄭鳳瑛還是猶豫了,與顧軍輝偷偷相戀雖有不少日子了,顧軍輝也曾在她身上繾綣過,盤桓過,那僅僅是隔著衣服手到而已,顧軍輝如有進一步動作,她總是堅決阻止。現(xiàn)在從未在顧軍輝面前脫掉過衣服的她不免為難和害羞。

來吧,你自己又貼不準位置,顧軍輝勸道。

鄭鳳瑛一轉身脫下襯衣,并反手解開胸罩的搭扣,青春的胴體展露在顧軍輝的眼前。

顧軍輝對照著肺部的位置細心地把幾片錫紙貼在了鄭鳳瑛的背上。

忽然,鄭鳳瑛覺得顧軍輝沒了動靜,問:怎么了?

顧軍輝把雙手從鄭鳳瑛的腋下穿過來,緊緊地握住了她飽滿堅實的雙乳,他把腦袋扣在鄭鳳瑛光滑的肩上迷戀萬分,吻著她耳根,嗓音干澀地喃喃說,這樣真好!

鄭鳳瑛任由他的雙手在乳房游移了一會,恍惚間不免情迷意亂,但很快回首吻了吻他說,去醫(yī)院吧。

醫(yī)院里,鄭鳳瑛對醫(yī)生這樣表述,最近老是咳嗽不斷,隱隱有點胸痛。醫(yī)生用聽筒聽了好一會說,好像沒問題呀,要不去拍一張片看看。次日拍片報告出來,結論是肺部有結節(jié)。醫(yī)生對著燈光反復看片說,哦,可能是肺結核,還挺嚴重的,你要注意休息,不要去公共場所,醫(yī)生把這些醫(yī)囑全寫在了病歷上,并開出了病假。

從醫(yī)院出來,兩人興奮不已,尤其是鄭鳳瑛揣著診斷書好似撿了一個大元寶,有了這份最重要的基礎,以后的事就好辦多了。

顧軍輝探親假到期回連隊了,鄭鳳瑛把病假單寄給了連隊,滯留在家里。

十二

鄭鳳瑛終于歸隊了,然而她不是來勞動的,她懷揣著幾份病歷、證明、公函來兵團商議病退的。幾個月不見,她變得白嫩了,她這幾個月的真實情況只有顧軍輝知道,鄭鳳瑛父母動員了所有能用得上的社會關系,七轉八彎,托人托親,花了不少錢,費了吃奶的力,終于把市里關系一一打通,同意她病退回城。鄭鳳瑛找到李振邦,把材料交給他,并把一包特意從家里帶來的土特產(chǎn)放到桌上。在兵團辦病退手續(xù)連隊是關鍵,連隊一關過了,團部一般不會卡住。

李振邦接過材料仔細看了起來,其實他早就知道鄭鳳瑛會有這一天,幾個月來她的病假單源源寄來,早已說明問題。看完材料,李振邦直截了當問,這回會是假的嗎?

鄭鳳瑛面紅耳赤,尷尬萬分,真的,是真的有病,指導員。但還是掩飾不住內心慌亂。

李振邦打量了一眼鄭鳳瑛笑著道,我看你氣色不錯,唇紅齒白,根本不像有病啊,一般肺部有病的人都弱不禁風,林黛玉就是,你很健康呀。李振邦真可謂一針見血。

鄭鳳瑛也是有所準備的,回答道,這幾個月我媽給我調養(yǎng)得好,所以看上去不像有病,可是醫(yī)院的證明在這里。

我看這樣吧,師部醫(yī)療隊長正好是我的戰(zhàn)友,他妻子是放射科醫(yī)生,我寫一張條子,你到醫(yī)療隊再仔細檢查一次,如果確診,我同意你病退,李振邦把材料推還給鄭鳳瑛。

鄭鳳瑛一下陷入了進退兩難,窘迫得連話都接不上了,過了一會,結結巴巴說,指導員,這是市級醫(yī)院的證明,錯不了的,您就批了吧,再說多照X光對人體有害。

不行,我認為我們兵團醫(yī)院的復查也是必要的,多照一次X光也沒什么大不了。說著李振邦站了起來,示意不必多說了。

鄭鳳瑛無可奈何,急得眼淚快要下來了,如到師部醫(yī)療隊一復查,毫無疑問會真相大白,一切希望都泡湯,但此刻又無計可施。如鄭鳳瑛跪下磕頭能讓李振邦放行,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跪下。鄭鳳瑛收起材料,無望地離去。

李振邦一指桌上的那包土特產(chǎn)說,把它帶走,年紀輕輕的別搞這些名堂,什么時候去復查來找我寫條子。

萬分沮喪的鄭鳳瑛在小河邊等來了顧軍輝抱頭痛哭了一場,面對將前功盡棄的局面,顧軍輝也束手無策了,只有輕輕拍拍鄭鳳瑛的背安慰。接下來幾天,鄭鳳瑛仿佛真的病了,悶頭躺在床上不起。三天后下午,鄭鳳瑛終于起床了,她把自己梳理一番,趁著全連出工,而李振邦恰在辦公室兼宿舍里寫材料的時候,敲開了他的門。知青們都出工去了,連隊很靜,只有一群麻雀在空地上覓食。李振邦似乎料定鄭鳳瑛會來,放下筆,毫不意外地瞄了她一眼,說,有事?

鄭鳳瑛反身掩上門輕輕說,還是那病退的事,指導員,您就給批了吧。

李振邦搖搖頭,我不是說過了,你去師部醫(yī)療隊復查一次。

鄭鳳瑛走近李振邦的身邊,梨花帶雨說,指導員那有多麻煩呀,再說病退的公函過期要作廢的,沒那么幾天了,您幫幫我好嗎?

李振邦似在沉思,也一邊不忘寫材料。

鄭鳳瑛與李振邦挨得很近,像小女孩一樣扭動著身子黏著他,有點撒嬌的味道。暖烘烘、軟綿綿的身子貼著李振邦,他不由停下了筆,抬頭看鄭鳳瑛,發(fā)現(xiàn)她眸子里有哀求的光,楚楚動人。

指導員,只要您幫我,我一切都聽你的。此話是鄭鳳瑛下了為自己奠祭般的決心才說出口的。并且她事先想到,此是孤注一擲,要么自己付出沉重的代價,以身相換;要么李振邦憤怒地拒絕,自己徹底斷了病退的念想。

一陣沉默,似可聽見兩顆掙扎的心跳。

一只手輕輕挽住了鄭鳳瑛的腰,李振邦問,是嗎,你真那么聽話嗎?

鄭鳳瑛肯定地點點頭,心卻狂跳著如同要蹦出胸膛。

那好,來,李振邦一把拉下鄭鳳瑛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我可以肯定你的病是假的對嗎?李振邦的目光是如此之近,如此之尖,而言辭又如此鋒芒畢露。

鄭鳳瑛不答,透過淚簾看著李振邦,身子微微痙攣。

李振邦也不再追問,手伸進了鄭鳳瑛的襯衣里摩挲著,所到之處鄭鳳瑛一陣雞皮疙瘩,看到鄭鳳瑛馴順地由他搓揉,他抱起了鄭鳳瑛送到床上。

當晚,鄭鳳瑛又約出顧軍輝告訴他,病退報告批了。

顧軍輝驚疑地問,批了,怎么批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可是他沒有看見鄭鳳瑛十分高興的樣子,疑惑地盯著鄭鳳瑛的臉又問,指導員怎么突然肯批了呢?告訴我這中間有什么?

沒什么,我和他死纏硬磨唄。鄭鳳瑛躲避著顧軍輝的目光,回答得明顯沒有底氣。

那你為什么不是很高興呢?

我倆不是要分開在兩地了嗎?

也對,鄭鳳瑛病退就意味著從此倆人連見面都很難,情人間最怕的是相見時難別亦難。

鄭鳳瑛以最快的速度辦好了病退手續(xù),一到家后,立即給顧軍輝寫來了一封絕交的信,理由是分居兩地不合適。這猶如當頭一棒,顧軍輝想到過將來可能很難,但絕想不到鄭鳳瑛的絕交來得如此之快,真比天氣還瞬息萬變,太絕情了吧!于是顧軍輝一封接一封的信去追問鄭鳳瑛,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可是他的信好像泥牛入海。顧軍輝急了,竟然未經(jīng)準假擅自離隊,回寧波去面見鄭鳳瑛,要討個明白。鄭鳳瑛見到他只是哭著說,我對不起你,不值得你愛。

顧軍輝哪肯接受,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給我說清楚!他感到這里面必有原因,搖著鄭鳳瑛的臂膀追問,神情變得猙獰。

鄭鳳瑛把腦袋埋在臂膀里,搖著一頭亂發(fā),泣不成聲,我已不是一個純潔的女人,求求你別再來找我!

一切都明白了,顧軍輝喘著粗氣,憤怒得胸腔似要炸裂,雙目噴火,是他強暴了你?

是我主動的。鄭鳳瑛哽咽,目光黯然。

顧軍輝怒不可遏地舉起拳頭,但終究沒揮出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嗡聲說,你、你、我恨你!

你打我吧,我是實在不想再在那兒待下去了呀!

十三

應該是下午五點多了,忽然,變得沒有一絲風,天空湛藍湛藍,干凈得讓人心尖顫動,金燦燦的陽光也斜射下來,天地間一片光亮,居然飛來了一群鳥,盤旋著發(fā)出呱呱的鳴叫。就像激烈的槍炮聲中突然的寂靜,分外的吸引人,工棚內的柳芊葦和林潔也感覺到了外面的奇異,走出來驚奇地抬頭看天。

哇,太美了!臺風過了嗎?林潔由衷地贊嘆著。在蒼茫的大海上,風聚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林潔背誦起高爾基的《海燕》。

別贊美了,這是我們處在風眼中,過一會兒,更猛烈的風雨要來了。顧軍輝不屑地對林潔說,你看,風和日麗中,海上的浪潮卻非常洶涌,這就告訴我們暗藏兇險萬分!

柳芊葦放眼望去,海上果然浪潮涌動,好像一大群棕熊在舞蹈。

這臺風眼持續(xù)時間并不會太長,最多一兩個小時,平靜會漸漸被狂暴再次取代。而且,片刻停歇所造成的錯覺,會讓你感到重新上陣的臺風,那氣勢更猛更烈更狂暴絕倫,猶如上古時期的巨獸正傾盡全力,咆哮著要毀滅天地萬物。那才叫東海翻騰云水怒,神州震蕩風雷激,真正的考驗來臨了!顧軍輝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柳芊葦和林潔普及氣象知識。

你別胡說,也別嚇我們,林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太犯忌了,居然篡改了老人家的詩句。她知道顧軍輝讀書的成績一直很好,閑書看得多,所以知識面較寬。說完,看了一眼柳芊葦。柳芊葦似乎沒聽清,無動于衷。

真的,我估計這大堤兇多吉少。

顧軍輝啊我覺得你這人有點怪,過去挺能說的,后來像吃了啞藥一樣忽然變得木頭一根了,現(xiàn)在又突然開口了。林潔笑著說。

這是動物在災難前的應激反應,人也是動物。顧軍輝拔起一根草銜在嘴上,眼睛直視前方。

我們是女人,你才是動物呢。林潔罵道。

柳芊葦在一旁只是笑笑。

你們知道嗎?另一場暴風雨也要到了,是我們連隊里的暴風雨,只不過現(xiàn)在和這天一樣尚處在風眼中的平靜。

林潔沒聽懂,柳芊葦聽了心里“格頓”一響。

三天前的下午,也就是來搶險突擊隊前,團政治處打電話來叫柳芊葦去一趟,主任接待了她,對她講了兩件事,一是團黨委決定分配給她們連一個名額,推薦一人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去上大學;二是師部調查組幾天后將進駐連隊,具體內容尚不得知,柳芊葦只要配合調查組就行。柳芊葦聽了既高興又疑惑,高興的是有人可以上大學了,猜測李振邦會不會推薦自己去;疑惑的是調查組來得神秘,過去連隊也沒少來什么工作組、調查組,而且這組的前面總有掛名,比如批林批孔工作組,這次沒有名。還有按理說,主任應該把這些事情對指導員李振邦布置。柳芊葦回到連隊后,立即向李振邦作了匯報。李振邦的反應也令柳芊葦奇怪,他很平靜,沒多說什么,只是沉吟許久。晚上,柳芊葦再次來到李振邦的屋里,她很明顯地感到李振邦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本來她還想聽聽李振邦有什么說法,可是李振邦卻無意談工作,鎖上門急不可待地抱住她求歡,以往李振邦做這事總是小心謹慎,而這次似乎不顧會不會有人突然找來,動作也沒有以往的溫柔,猛烈地撞擊著柳芊葦,竟然使她的身體第一次有了強烈的回應,不禁壓抑地呻吟起來。當李振邦汗水淋漓地從柳芊葦身上下來,看著柳芊葦不舍地說,你去上大學吧,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幫你了。

柳芊葦不解地問,出了什么事嗎?

調查組是沖著我來的。

為什么呀?

有人在向上面寫匿名信舉報我。

舉報什么?

男女關系問題。

柳芊葦急速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我們的事應該沒人知道呀。

舉報的是我和別人。

你?還有誰?柳芊葦一怔,她只知道林潔差一點被他占有,別人還真沒有什么證據(jù)。

沒影的事,你不要問,你只要對我倆的關系不說,我不會有事,你也順利上大學去。李振邦目光躲閃,我想問的是,你上大學后,假如我離婚了,你會嫁給我嗎?李振邦轉而直視著柳芊葦,他的眼神里竟有著些許憂郁和傷感。

柳芊葦頓悟,匿名舉報李振邦的肯定是顧軍輝,而且一定與鄭鳳瑛有關。回想起來,擅自離隊后從寧波回來,顧軍輝受到嚴厲批評卻拒寫檢查,李振邦出人意料地對他寬容。顧軍輝與鄭鳳瑛的分手也快得出奇,他似乎變了一個人,煙抽得更兇了,常常一個人埋頭想心事,柳芊葦還好幾次看到顧軍輝獨自一人在連部前后晃悠。對于鄭鳳瑛的病退柳芊葦也有過懷疑,一是懷疑鄭鳳瑛是假病,二是懷疑為什么李振邦起先不批后來又批得快。事后,李振邦談起此事只是輕描淡寫說,放她一馬算了。現(xiàn)在從跡象分析,顧軍輝舉報的肯定是真的。如果調查組一核實,或者再查出李振邦與誰也有曖昧關系,那他的前程就徹底完了。想到此,柳芊葦竟有莫名的悵然和心痛。更重要的是柳芊葦一定會被牽連出來,她也將身敗名裂!柳芊葦不寒而栗。而這個時候,李振邦拋出了結婚的繡球,柳芊葦不得不懷疑真假,但更愿相信這是真的。

十四

工棚里的電話鈴在沒命地響,柳芊葦接電話去了。

你剛才沒頭沒腦的說連隊要起風暴是什么意思?林潔問顧軍輝。

林潔,你能如實告訴我一件事嗎?

什么事呀?你別這么嚴肅地盯著我。

沈苗苗犧牲時,你真是不小心掉進流滑溝去的嗎?

當然,這事過去都三四年了,你為啥突然這么問?

我聽鄭鳳瑛說過,你有一次說漏嘴,你是為了幫柳芊葦撈一枚發(fā)卡才掉進流滑溝的。如果真的這樣,那純粹是一次事故了,柳芊葦也決不是所宣傳的那樣,她恰是事故的始作俑者,不配有如此的光環(huán)。

我沒說過。林潔早已打定主意,永遠把那事埋在心里,為了柳芊葦,也為了自己。

我剛才說的連隊要起風暴是因為上級調查組要來了,有人匿名舉報指導員奸污女知青,還有捏造出柳芊葦這么一個假典型。

一聽李振邦奸污女知青,林潔眼睛都瞪大了,你怎么知道的?這陣子,建設兵團好多個連隊都出了領導干部奸污女知青的事,上級部門嚴厲查處。

顧軍輝恨恨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你是說鄭——林潔恍然大悟。

你住在連部就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林潔不吭聲了,豈止是蛛絲馬跡,自己差一點也糊里糊涂被侵占,打那以后她一直小心翼翼,柳芊葦曾意味深長地對她說過,感激不是要獻身,再信任的男人也是男人。林潔多次問過自己,那晚如果柳芊葦不來叫她,事情將會怎樣?她覺得自己肯定會順從李振邦,似乎對李振邦沒有意志抵抗,不會也不敢,更何況他還救過自己一命。

你聽到過嗎?下面在傳,李和柳,顧軍輝說著兩只大拇指并排一碰。

不要亂說,林潔斷然阻止了他,回望了工棚一眼,經(jīng)這么一點,她也似乎覺得有點異常的跡象,但她不愿相信。

此刻在工棚,電話里李振邦在詢問大堤上的情況怎么樣?還好,柳芊葦?shù)统恋卮穑{查組有消息了嗎?

估計要等臺風過后才來吧,李振邦回答。

柳芊葦握著話筒沉吟了一會。

你怎么不說話呢?李振邦在那一頭問。

那事情,你能實話告訴我嗎?柳芊葦盡管已斷定,但還是心有不甘地問,并且百味陳雜。這是她不愿直面卻不得不直面的問題,她既恨李振邦,又為他痛惜,既不忍他從此不得翻身,又想讓他得到報應。

你有這個必要嗎?現(xiàn)在你要做的是千萬注意安全,抗臺結束后去上大學。李振邦的話很溫軟。

我已經(jīng)知道誰的舉報了,柳芊葦還是忍不住想告訴他。

我也知道了,有戰(zhàn)友悄悄暗示我了。

能過得去嗎?

聽天由命吧。

工棚外,顧軍輝在問林潔,如果調查組找到你,你會如實說嗎?

不知道。

柳芊葦放下電話走了出來,看到林潔和顧軍輝神情嚴肅,不禁問,你們談什么呢?

林潔看看柳芊葦又看看顧軍輝,他說上級調查組要來我們連了,你聽說了嗎?

柳芊葦點點頭。

誰知顧軍輝突兀地說,明人不做暗事,這是我舉報的!有的事情調查組必定會找你核實,你會講真話嗎?他咄咄逼人。

柳芊葦看著顧軍輝的眼睛,我要問你的是鄭鳳瑛會講真話嗎?她知道關鍵在于鄭鳳瑛,直截了當?shù)胤磫枴`嶘P瑛已經(jīng)病退回城了,如果調查組找到她,她不一定會說出事實,說出事實對她反而沒有任何好處,將來她還要嫁人呢!這正是顧軍輝最拿不準的地方,況且鄭鳳瑛也坦承是自己主動的,主動與被動,性質大不同,時間已過去那么久了,李振邦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凈。

突然,顧軍輝站了起來,瘋了似地張開雙臂對天大喊:蒼天啊,你就不長眼嗎?

林潔美麗的大眼睛里滿是驚訝。

忽地,一陣風掠過,天空很快布滿黑鯊般的云,也暗了下來,暴雨又橫掃過來,浪濤被風卷起猙獰地直撲大堤,顧軍輝說的臺風眼過去了,天地間一下子變得很恐怖。三個人躲回到工棚里,可是強風鼓得工棚格格作響,似一頂破傘要被吹了去,暴雨打在工棚上如炒豆般的劈啪。那臺半導體收音機又在播強臺風緊急警報——預計今晚八點,強臺風將在杭州灣沿線登陸——他們都知道,最兇險的時刻到了。但是,越是兇險的時刻,他們越是不能躲在工棚里,必須去巡查大堤。

到了晚上,風雨越來越猛烈,只聽得滿天呼呼的吼聲,工棚如一葉風雨飄搖中的小舟,隨時有被掀翻的可能。林潔緊挽著柳芊葦,不時緊張地看看工棚又看看柳芊葦,惟恐突然間工棚倒塌。

走,我們去巡查。柳芊葦拉起林潔的手,迎著風雨走了出去。顧軍輝,我們仍然去東邊巡查,你去西邊。

顧軍輝不聲不響拿著手電筒走了出來。

柳芊葦和林潔貓腰臂挽著臂,打著手電,跌跌撞撞走去,好幾次險些被風刮下大堤去,走著走著,她們忽然聽到了流水的嘩嘩響。什么聲響?林潔問。柳芊葦心里一驚,手電照著向前探去,猛然又后退幾步,倆人倒吸一口冷氣,前面的大堤已經(jīng)決了一個口子,潮水正急速向里涌去,猶如沖出籠子的野獸撒著性子,瘋狂地撲向獵物。

快,快去報警!柳芊葦拉著林潔向工棚跑去,倆人摔倒了,馬上爬起,不顧手掌和膝蓋流血繼續(xù)跑。當她們跑到工棚前時,顧軍輝也跑來了,他大喊,不好了,西邊大堤決口了!

三個人沖進工棚,電也沒了,柳芊葦一搖電話機,咕嚕嚕沒有回響,他們全傻了眼,電話線被狂風刮斷了。如何向連隊發(fā)出警報?不及時發(fā)出警報,將危及全團人的生命!

怎么辦呢?林潔急得哭了。

柳芊葦和顧軍輝面面相覷,眼下,他們腳下的大堤變成了一座孤島,既沒有船可以渡過河去,又無法用電話報警,但無數(shù)人的安危系于他們身上,三個人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倏地,柳芊葦有了主意,對顧軍輝說,你不是帶著打火機嗎?我們把工棚燒了吧。

對對,只有這個辦法了!顧軍輝說。

三個人找來一些干燥的稻草和紙片,來,都到角落來,圍住我。顧軍輝蹲下,啪地打著火苗,火苗搖曳了一下被風吹滅了,連續(xù)幾次都這樣,真是急死人了。柳芊葦拿來一件衣服擋住來風,顧軍輝再點火,火燒了起來,燃著稻草紙片借著風勢火焰爬上了油氈搭建的工棚。他們跑了出來,在暴風雨中看著燃燒的工棚,熊熊火光沖天,大火映紅了夜空,也映紅了他們夢靨般的臉龐,他們的神情殉道般的莊嚴——

責編 曉 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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