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裝工

家里的空調不知為什么，制冷不成問題，窗外的壓縮機卻總是轟轟作響。樓下的鄰居提了意見之后，昨天特地去買了一個新的。

商家承諾當天來安裝，可等到傍晚仍不見蹤影，幾次打電話對方都語氣含混說人手緊張。一直等到晚上八點終于等來了一個手機電話，一個疲憊的聲音說他快要到了。不一會兒門鈴響了，上樓來一看，是一個渾身像黑炭一般黝黑精瘦的小伙子，身背一只巨大的挎包，里面的什物沉重地墜著。他滿頭大汗，渾身幾乎像浸過了水。

小伙子解釋說夏天天熱，空調安裝業務繁忙，人手十分緊張，他今天已經馬不停蹄連續安裝了六家，我們是第七家。

“本來我已經下班了，公司打電話說有一家堅持要在今天安裝，只好從梅墟趕來了。”小伙子有點無奈。

梅墟離我家十多公里呢，我十分不安。商家的確有承諾，可我若早知道如此，一定會通情達理的，我忙不迭地道歉。看我一臉真誠，小伙子靦腆地問了一句：你們樓下有雜物間嗎？有電源嗎？我跑了一天，剛才開到半路助動車電池沒電了。

當天氣溫攝氏37度，在城區郊外先后跑了多處，在烈日下的窗外已經安裝了六臺空調，應該早就人困馬乏了吧。可到最后竟然又靠腳踩助動車跑了數公里到了我家，我徹底明白他滿頭大汗渾身幾乎濕透的原因了。內疚又增加了幾分。等我去樓下給他的車充上了電，回上四樓來，小伙子早就卸下挎包進入了工作狀態。

安裝空調絕對是個力氣活，不要說壓縮機、空調外掛機本身體型沉重巨大，因為一直要擎著雙手工作，人根本就不好著力。可小伙子只身前來，明擺著要靠他自己來完成這項安裝任務。我問他為什么不帶幫手，小伙子說他安裝一個空調可得報酬40元，今天裝7個能掙280元。這就是他在這么熱的天拼命工作，連晚上都搭進去的全部回報。他說自己在這一行干了七八年已經算老師傅，一個人足能應付，速度也不慢。假如再帶一個幫手，他的報酬自然減半，一個夏天就掙不到什么錢了。

我眼拙手笨，幫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旁邊幫著遞點什么扳子、剪子、起子等小工具。即便這樣，不一會兒也汗流浹背了。說是賣命一點也不夸張，當我看見他全身懸空探出窗外，一腳踩在寬僅數寸的窗臺上，一腳扎在空調柵欄的尖頂，就這樣沒有任何保護地工作，我的心揪在了喉嚨口。我大聲地勸他下來系上安全帶，小伙子卻顯出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不無調侃地說了一句：“我的命也值錢，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的，放心吧。”

也許看出我仍然不放心，小伙子又加了一句：“我曾經在20層高樓窗外裝空調，照樣不系安全帶。”

這句話更讓我揪心，我揪住他探出窗外的褲腿和衣襟死死不放，可那樣卻讓他無法靈活地工作，我們倆的姿勢都極端的別扭，我的手因為揪得用力，一會兒就發麻了。窗外是漸漸濃重的夜，他已經整整干了十多個小時，接連倒了三杯水都被他一飲而盡。這樣的疲憊之軀在高樓的窗外懸著，怎能叫人放心？

可接下來還有更懸的，小伙子不但多次拒絕了我讓他休息一下的請求，在讓我一起幫著把沉重的壓縮機抬上窗臺之后，他又一個人在窗臺和陽臺緊鄰的三角地帶兩腿叉開懸空踩著窗欞，我在里他在外，兩人一起同時發力，把壓縮機歸位到窗外的空調槽里。

搏命！那一瞬間我只能用這個詞來解釋小伙子這些年來曾經做過的無數類似的舉動。我無力去阻止他，安裝不好他就拿不到那40元報酬，可換一個人來同樣也會重復上面的程序。

懸空作業終于結束了。小伙子輕巧地跳回了陽臺，那一瞬間我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接下來的活兒雖然繁瑣但是輕松得多，根據我家原先安裝空調時遺留的問題，小伙子做了兩項有益的調整：一個是重新打眼，把新空調外掛機朝原先位置的反方向移動了20公分。這樣一來我家緊貼空調的衣櫥上門即可輕松打開，而原先這個上衣櫥因被空調阻擋幾乎成了廢物。第二項是將隔壁客房的一個舊空調的管線小做調整，徹底解決了原有的室內滴水隱患。這兩項都是在他本次服務項目之外的，我只是隨口一說他卻立即行動，沒有任何怨言，這讓我大為感動。

按部就班安裝調試完畢，又教會了我們使用遙控器之后，我備好了毛巾，小伙子洗了一把，我讓他歇一下。也許是一天勞累終于結束了吧，小伙子坐下來滿足地抽了一支煙。我們聊了一會兒，我夸他技術好，小伙子卻并沒怎么高興，他說自己技術的確是公司里數得著的，但是單位里不公平，因為技術好投訴少，他干的活就往往是最累最難做的。而且他脾氣好，又不會看眼色拍馬屁，好活常常輪不到他。像今天，賺的是一樣的錢，可他騎著助動車在烈日下折返城區郊外，先后跑的都是不同的人家。相比之下，公司里有的人今天只去了一家單位，就同樣裝了七臺空調。

想不到賣苦力的行當也有潛規則呢，我平時稱得上伶牙俐齒，可這會兒卻笨嘴拙舌幾乎想不出任何話來安慰這個善良的小伙子。小伙子查驗了一下拆下來的舊空調，囁嚅了一會兒，紅著臉提出能不能把舊空調折價賣給他，這幾乎救了我的命，我立即按照他提出的價錢一口答應。小伙子很高興，他一邊付錢一邊毫不避違地告訴我，450元賣給他，他稍加修理轉手能賣到750到800元。因為他懂空調，挑的貨錯不了，經常有人等著要。

臨走時，細心的小伙子又把剛裝好的空調最后檢查了一遍，擰緊了最后一顆螺絲，再三確認空調室內戶外雙機都足夠牢固安全后，收拾好了工具向我告別。我幫著他把舊空調抬到樓下擱在助動車上，車還沒充滿電，但已經足夠他騎著回家了。

小伙子讓我記住他的手機號碼，有事情隨時找他。我目送著他騎著車慢慢遠去，突然想起來大聲問了一句：小伙子你貴姓？是哪里人啊？

晚風回送著他的回答：貴州遵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