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的村莊

命里的村莊

爺爺的村莊，父親的村莊，我的村莊，卻不再是我兒子的村莊了。

那一條路叫羊路壕，那一塊地叫王伙場，那一道梁叫糜地梁……那一種鳥兒叫鴟怪子，那一種蟲子叫糞爬牛，那一種草兒叫艷英菜……

村前一行老柳，是爺爺的爺爺栽下的。

春風從柳梢上歸來，沒牙老漢念叨著：“又活了一年！”

一棵棵老柳被歲月掏成了朽木，但那一張千皴百裂的樹皮，還在。

沒牙老漢，老得一顆牙都沒了。卻老小孩似的，整日與孩子們玩老虎吃羊或捉迷藏的游戲。沒牙老漢，依然頑強地活著，任由風在他花白的胡須上蕩著秋千。

孩子們不解的是，那牙是骨頭的，怎就沒有軟軟的胡子耐得住寂寞呢？

曾經純樸的、老柳的、農歷的村莊，我命里的村莊，三道灣河水的村莊，兒子不再回去的村莊呵，在我背轉身的時候，竟在一縷炊煙里，越去越遠了……

十五坰地

和二丫、潤潤、狗蛋、喜子一樣，十五坰地是村莊最親的名字。

莊稼長得好啊，不管種什么，十五坰地都不會讓鄉親們白忙。糜子、谷子、豌豆、燕麥，在一聲風調雨順的祈盼里，五谷豐登便堆滿節氣的曬場。“人勤地不懶，地聽人使喚”，誰的一句話，卻又勾起了狗蛋的疼。

是啊，地再肥，也沒能拴住心高的二丫！

潤潤姐和喜子哥在十五坰地的玉米林里親口口哩！拔草孩子的偶然發現，讓村莊的臉紅了好一陣。

哦，來年秋天，鄉親們看到十五坰地的高粱比往年更紅了。

哦，高粱割完了，有人竟然看到好久不露面的二丫在十五坰地邊上轉了一圈！

哦，麻雀、貓咪、馬駒、牛不老一樣親切的十五坰地。

馬奶奶、米裝裝、梭牛牛、地椒椒一樣值得回味的十五坰地啊！

水 庫

水庫，依然是村莊的生命。

清格粼粼的水啊，又讓高粱熟透了，讓糜谷醉在老酒里了，讓九曲紅燈里傘頭又唱起了秧歌，讓父親又枕著了一個好夢。

“頭伏蕎麥二伏芥，三伏種得好白菜”。水面還凍著冰，誰就念叨起了——農諺總是搶在節氣之前，讓忙里偷閑的鄉親，開始收拾農具。

去年水庫岸邊，卻突然爬出來無數笊籬大的螃蟹，整個夏天村莊的夜都在手電筒的亮光里晃悠，一只只不知名的笨螃蟹，在沙灘上跟著孩子們的驚叫聲，被靈巧的木夾逮進柴簍。

第二天，螃蟹被一筐一筐廉價地賣到什么都吃的城里。

我擔心的是，今年水庫里會不會再有那些橫著走的螃蟹可賣？

石 碾

碾房拆除后，石碾廢棄在荒草中竟有些年月了。

沒人再去理會沉重的石碾，曾經的忙碌與喧鬧永不再現。

記得，我跟母親去碾米時，六子媽卸驢讓碾，說：“你們家遠——驢也該歇會兒了！”

最先發布正月小翠婚事的石碾。

貼上春聯被鄉村尊為青龍的石碾。

如今，卻像一條倒斃的流浪狗，再也聽不到誰的一聲親切呼喚。

轉動了我們數千年文明史的石碾。

唱了人老八輩農歷歌謠的石碾。

昨夜，一陣吱吱悠悠的推碾聲，又在我的夢里響起……

醒來，窗外，只剩一地蒼白的月光。

霍窯烏素

走進農歷的霍窯烏素，一只鳥兒打開了空曠的天空，一只摘寧條的手滲出了血，一縷點燃黃昏的炊煙又艱難地升起……

霍窯烏素是一個村莊宏大的背景。

拔豬草的孩子為尋找草果兒走散了，他們淺淺的腳印，又被一陣風沙抹去。

走進農歷的霍窯烏素，一卜沙芥正從露珠中醒來，一片蘆草已從葉上開始脫水，一聲民歌呵又從沙梁梁上渺渺傳了過來……“交朋友交上攔羊漢，梭牛牛馬奶奶常不斷。”

去年冬天回村，一輛輛拉沙車，不時吭哧而過。道路坑坑洼洼。

但鄉親們說，霍窯烏素的沙子，一方已賣到幾十元。

春天，春天

楊花吐穗，柳梢含煙，桃花點亮了農歷的山坡。

青蒿，白草，似乎等了很久，迫不及待地拱開了壓在它們頭頂上的冬天。

又聽到草們爭春的絮語！

一只麻雀追著另一只麻雀在草垛上嬉戲，溫暖的私語，吵醒了一棵南瓜的夢。路過的花貓不管三七二十一，沒等它賊頭賊腦地靠近，麻雀又忽地飛走了。

一群孩子迎風跑過。

他們手上轉動著五顏六色的風車車。他們跟在雁陣下“亂了、亂了”地仰天吼叫，“人”字的雁陣果真亂成了一團。

一只毛腿腿的蘆花公雞，從地里刨出一條著急尋找春光的壯地蟲，“咕咕咕”叫來一只母雞——讓村子里最俊的“花眼眼”，傷感了許久。

梭牛牛開花羊跑青——饞嘴的羊呵，其實更懂得“草色遙看近卻無”……

記錄：村事

李二的兩畝綠豆，讓婆姨臉上的笑容，一個冬天都沒有凋謝。

一臺像電影屏幕的液晶大彩電，讓半個村莊都眼紅了。

種大棚的老陶，氣不打一處來，他起早貪黑，收入卻落下了一截。

老陶眉頭又皺起了。

二平家喂的母豬，一窩下了十五只，豬娃剛出窩就賣了三千多。

頂得上幾畝水地啊，那夜村里人都做了好夢！

同樣是玉米，種子不同，張旺旺的五畝地，今年玉米棒子一胳膊粗。

上大學的兒子，一年的學費不用愁了。

這些，該不該在此，成為由我記下的村志？

村莊夜話

電費、水費、手機費、電視收視費、孩子的學費，要是都像農業稅一樣免了多好！

還有種子、化肥、地膜……

想得真美——等著免費娶一個婆姨吧。

爆裂的西瓜

西瓜熟了，滾圓的西瓜，遍地。

今年，村莊里家家種西瓜。

去年，西瓜每斤賣到一元。老魏的三畝瓜田，一年產了好幾年的糧食。

今年瓜商們卻好像一個個都冬眠了！

拉西瓜進城，才知城里西瓜比田里的還多，一堆一堆的“星星”，斗大的一顆只賣一元。

鄉親們急也沒用，眼看著晌午，一地熟透了的西瓜，像悶炮“啪啪”地爆裂。

那響聲在夜里，傳得更遠。

炊 煙

有炊煙升起的村莊才叫村莊。

小時，村莊里窮，我就常常看著炊煙，猜想著誰家今天吃什么飯。

只有過年，炊煙才經久地在村莊的上空隨風飄動。

而誰家的炊煙，要是長久地奔跑在煙囪的路上，這家一定是來親戚了！

如墨的煙銹被掏挖后，平日里有些扶不起身子的炊煙，不用風箱，便照樣突突地往外冒……像極了一位書家最為精彩的一幅狂草作品。

沒了炊煙的城市，讓人堵噎、空虛、孤寂。

在村莊行走，有炊煙升起，就有一種安詳，一種甜美，一種踏實。

至今，凝望炊煙，我常常覺得自己，還是個饑餓的孩子……

小 滿

小滿的村莊，黃風的翅膀再怎么飛都飛不起來了。

一立夏，風死下。

村前的老柳，風塵塵不動樹梢梢擺——這是小滿前后的一行佳句。

我在想，所謂“風情萬種”，最早，是否是指小滿里抒情的柳葉兒？

打碗碗花兒提著露珠的燈盞，又像要跟誰去約會。一棵站在墻頭的狗尾草，卻幸福得不知所措。

又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時候了。

田野上，麥子、玉米、高粱們，正精神抖擻，掙脫幾棵蔓草小小的陰謀，繼續向上，向上。

南瓜、糜子、豆子們，也從沒想著走的是一條捷徑……

責編 榮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