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辟蹊徑：地名巧用入詩聯(lián)

有記者贊美莫言題寫的詩：“讀起來言簡意深。諸如‘左手書法右手詩，莫言之才世無匹。狂語皆因文膽壯，天下因我知高密。’”

莫言則推薦自己的詩：“大才生在平安莊，從小吃草與秕糠。忽然一日吃雞蛋，猶如打開一扇窗”和“裝神勝過裝洋蒜，弄鬼強似玩深沉。問我從師哪一個，淄川爺爺蒲松齡” 。

近日，我們幾位詩聯(lián)愛好者（有文史哲教師，也有數(shù)理化教師）不揣冒昧，對莫言詩品頭論腳，重點談他使用地名入律聯(lián)的問題：

“高密”這個地名要寫入詩句，原本不難，但莫言這樣的“詩人”，遇到它，就難以對付，造出“天下因我知高密”（平仄平仄平平仄）這種歪句，讓入聲字“密”混進平聲字押韻，那還能平仄協(xié)調(diào)呢？

“大才生在平安莊”，尾字三連平。

“淄川爺爺蒲松齡”一連串平聲，如同高山滾鼓，快手敲門……

筆者由此想到母校校友會派的任務(wù)，要給課外詩聯(lián)學(xué)習(xí)小組第九次輔導(dǎo)課提供資料，何不以如何用地名入律聯(lián)為題，談?wù)剠f(xié)調(diào)平仄的手段？

一、區(qū)分平仄

1925年4月， 聞一多在美國致梁實秋的信中，有《廢舊詩六年矣，復(fù)理鉛槧，紀以絕句》：

六載觀摩傍九夷，吟成鴂舌總堪疑。

唐賢讀破三千紙，勒馬回韁作舊詩。

他認為“律詩底體格是最藝術(shù)的體格。他（它）的體積雖極窄小，卻有許多的美質(zhì)擁擠在內(nèi)。這些美質(zhì)多半是屬于中國式的”。“杜工部有一句經(jīng)驗語很值得我們揣摩的，‘老去（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

唐宋先賢們因為熟諳詩律，自有辦法協(xié)調(diào)平仄。只要放在合適的句式中，地名是不會影響平仄安排的。比如許渾《秋日赴闕題潼關(guān)驛樓》：

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

殘云歸太華，疏雨過中條。

樹色隨關(guān)迥，河聲入海遙。

帝鄉(xiāng)明日到，猶自夢漁樵。

頷聯(lián)“殘云歸太華，疏雨過中條”巧用地名。此詩用同韻字“蕭、瓢、條、遙、樵”，首先確定用“中條”（平平），取其落腳在平聲字，故不用另名“雷首”（平仄），避免平仄混押。如用 “華山”（平仄），就無法避開平聲字；換用另名“太華”（仄仄），與“中條”同處句末，就能構(gòu)成的對。再讀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仄仄仄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仄平平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仄仄仄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仄平平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王嗣奭評曰：“此詩句句有喜躍意，一氣流注，而曲折盡情，絕無妝點，愈樸愈真，他人決不能道。”（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浦起龍贊其：“八句詩，其疾如飛，題事只一句，余俱寫情。生平第一首快詩也。”（《讀杜心解》）。

這首杜詩是標準的“仄起首句不入韻”句式組合的七律，平仄安排如標注字樣所示，可見其協(xié)調(diào)合律。其有意安排地名“洛陽”在尾聯(lián)對句，除了順從文意，還要保證通篇押韻字“裳、狂、鄉(xiāng)、陽”都是平聲字。

二、選擇詞語

因首句平仄安排決定，有時必須選擇詞語以免失律。例如： 杜甫身在劍南，詩中卻不用“劍南”而用“劍外”，不用“河北”而用“薊北”，就為避開“南”和“河”這兩個平聲字。同理，“西川”是平聲，也不能用。

“即從”二句：寫還鄉(xiāng)所采取的路線。峽險而狹，故曰穿；出峽水順而易，故曰下；由襄陽往，又要換陸路，故用向字。

“巴峽”、“巫峽”皆為“平仄”，次序可以不考慮，但杜時在梓州，下江須經(jīng)嘉陵江之巴峽（《太平御覽》引《三巴記》云：“閻、白二水合流，自漢中至始寧城下，入武陵，曲折三曲，有如巴字，亦曰巴江，經(jīng)峻峽中，謂之巴峽。”）非謂長江三峽巫峽東之巴峽也。“襄陽”、“洛陽”次序亦然，但更能使處于第六字位置的“洛”合乎須用仄聲字的要求。

杜老自認“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于此也見其有意迭用地名某字，故而選擇“巴峽、巫峽”和“襄陽、洛陽”這兩組迭字詞語，以增加同韻字音韻回旋所體現(xiàn)的語言音樂美。

三、調(diào)整詞序

杜詩有“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置“萬里橋”于句末，無傷詩律。但“萬里橋”和“百花潭”兩個地名都是落腳在平聲，照律句規(guī)則，不好分置于上下聯(lián)句末，直接配對。然而大詩人總會有妙法處理妥當(dāng)?shù)?。請看杜甫《狂夫》的手法?/p>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平平

因為律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類型的首字和第三字可平可仄，此處用“橋”和“潭”，都不違背規(guī)則，這就保證平仄協(xié)調(diào)。

同樣，成都杜甫草堂有杜詩摘句石刻楹聯(lián)（詳下），是杜甫《懷錦水居止兩首》之二中的首聯(lián)。原詩為：“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層軒皆面水，老樹飽經(jīng)霜。雪嶺界天白，錦城曛日黃。惜哉形勝地，白首一茫茫?！薄抖乓堋氛摰溃骸啊f里橋’六句，則草堂記也。”杜句將草堂位置所在、風(fēng)光特點、形勝之由寫得清清楚楚。尾聯(lián)更是主旨所在。

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

仄仄平平仄 仄平平仄平

“橋、潭”都是平聲，但因第三字可平可仄，而無損詩律。

四、變換句式

“洞庭”與“岳陽”都是“仄平”，不能構(gòu)成對仗。但如果利用特殊句式安排，就可以組合入一聯(lián)。例如杜甫“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仄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庭”處于特殊句式第四字位置，縱然與下聯(lián)同位置的“陽”皆為平聲，依然合乎聲律。

許多中學(xué)生都熟讀文天祥留下的《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

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平平

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平平仄仄平平仄 平仄平平仄仄平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平仄平平仄平仄 平平平仄仄平平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平平仄仄平平仄 平仄平平仄仄平

“零丁洋（伶仃洋）”與“惶恐灘”這倆地名非用不可，因為文天祥在江西空阬兵敗，經(jīng)惶恐灘退往福建，于宋末帝趙昺祥興元年（1278年）十二月被元軍所俘，囚于珠江口伶仃洋的戰(zhàn)船中?！盎炭帧焙汀傲愣　眱蓚€詞巧妙地運用了兩個帶有感情色彩的詞語，抒發(fā)了詩人的惶恐不安和孤苦伶仃。但“零丁洋”（平平平）與“惶恐灘”（平仄平）都是平聲字開頭，平聲字落腳，不好對仗；而且因“三連平”根本不能置于句末。怎么辦？自詡“打油”而不講（不懂，甚至反對）詩律的“作家體”詩人，可能會“另辟蹊徑”，胡亂組合，拉攏了事。但文天祥乃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的狀元公，請看他那協(xié)調(diào)平仄的基本功：“灘、洋”皆平聲字，仿杜詩安排“萬里橋、百花潭”先例，先讓這倆詞語處于句首；還要迭用地名中某字，又仿“襄陽、洛陽”之理調(diào)整詞語次序，而且因保證押“下平九青”韻（此詩韻腳依次為“經(jīng)、星、萍、丁、青”）先說“惶恐灘”，后說“零丁洋”，再將“惶恐、零丁”分別迭出。

要保證這一切都成立，文天祥遂采用特殊句式——平仄平平仄平仄造句，請看：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平仄平平仄平仄 平平平仄仄平平

一切難題，迎刃而解，終成一首合乎七言律詩規(guī)格的詩章，從而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真正進入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寶庫，讓后代子孫世世代代永保之！

杜甫與文天祥巧嵌地名入律聯(lián)，無獨有偶，異曲同工。這就是掌握規(guī)律以后獲得自由，戴著鐐銬跳舞，也能自由自在，應(yīng)對裕如。可見聲律知識何等重要??！

作者單位：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成都）